陳世旭
黃帽子早上開店門,嚇了一跳:街對面的門板前,站了幾個一身精光的女人。
黃帽子的店門總是開得比別個早。這一者是由于習慣——這里早先是鎮上的食品站,半夜就有人排隊的;二者黃帽子上了年紀,一過三更就沒有了瞌困。在床上癱尸,不如起來方便群眾?!胺奖闳罕姟笔屈S帽子的話,當食品站站長的時候講慣了。
天朦朦亮,街上靜靜的。黃帽子伸長頸子看看街兩頭。不見有別的人走動,便放了心,仔細來看那幾個不聲不響的光屁股女人。本來就老眼昏花,加上盡是眼屎,又揉又瞇地看了好大一陣,才“(口害)”的一聲啐了口痰。那原來就是對面裁縫店的泥巴人。
“妖精!”
黃帽子罵道,又碎了一口。
“妖精”既是指那幾個泥巴人,更是指對面裁縫店老裁縫的獨生女兒,是她把這些光屁股妖精弄到鎮上來的。高中沒有考上,她跟幾個瘋瘋癲癲的同學到廣東去打了幾年工,回來接了老子的手業,用廣東賺的錢把老店裝修一新。老裁縫原是高興的,卻沒有想到裝修完了她會從城里搬回這么一堆不成名堂的東西,讓她們毫無羞恥地站在那間本來就不寬的門面上。搞得鎮上許多人走來走去都不自在。老裁縫氣得渾身篩糠似的亂抖,卻說不出話,就去推。推了幾個,沒有了氣力,反而病倒了,再沒有起來。但女兒的時裝店——先前叫裁縫店——倒是興旺起來,一年交的稅,在鎮上個體企業中是最多的。黃帽子很眼紅,總在背后罵“妖精”,罵她不光害死了老子,也是鎮上的禍害。但鎮上人趕時髦的潮流哪里是他罵得轉的,“妖精”時裝店的生意照樣是好。黃帽子每天坐在自己店鋪的柜臺后面,看著鎮街上的人流水似的流過來流過去,想想世事的變化,很是感嘆。
黃帽子這個名字是路教那年喊起來的。當時,每到入冬,縣里就要從各單位抽人下鄉,利用農閑抓路教。具體任務是抓糧棉油豬的上交,清貸,勞力外流,等等。當時他不過是個鎮食品站長,管了幾個殺豬的屠夫,因為年紀大些,加上早年有過搞社教的經歷,讓他當了工作副組長。他自以為是封了八府巡按,開口閉口就訓話:“我們是來抓階級斗爭的,不是來吃白食的!沒有完成上交任務的,勞力進城不回的,借了錢不還的,我們就抬箱柜,抬壽材,再不然就拆屋??傊疀Q不手軟。有人講我們是日本鬼子進村,講對了,我們就是日本鬼子進村!”路教結束,他當了先進。他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頂黃帽子。這種粗呢料子的黃軍帽本是志愿軍軍官戴的,怎么會戴到他頭上,只有天曉得。他倒是參加過抗美援朝,但只是個兵,而且剛過鴨綠江就接到了停戰的命令。那頂黃帽子他冷熱都戴在頭上,極少脫下,生怕脫掉了資格和身份。在這資格和身份下面,是一雙細小的眼睛和一只蠻大的鷹鉤鼻子。這本來可以使他顯得很殺氣的,卻可惜眼睛沒有光,說話時總在要努力去撐開它。大約是因為眼睛怕光,黃帽子扣得很低,直壓著眉毛,使一張本來就短而窄的臉更加沒有了面積,別人就只能看到一頂黃帽子。當地對他有氣的農民就喊他“黃帽子”,后來喊開了,連工作隊自己也跟著喊,并且帶回到鎮上。他不氣,反而覺得是一種光榮稱號。
黃帽子的失落感其實是在路教回來后就有了的。管食品站的是副食公司,副食公司上面是縣商業局??h商業局才是科級,食品站狗屁級也不是。黃帽子原以為路教回來起碼能提到副食公司當個副經理,大小上個股級,結果不但沒有如愿,差一點還把站長的位置搞丟了:他不在鎮上的時候,頂替他的人搜集了大量群眾意見,說他伙同案上短斤少兩、以次充好、私下還販賣票證——其實就是豬肉票,恨不得送他坐牢。牢是沒有坐,站長的位子也一直沒有變。呆到退休前,食品站撤銷,他自己作了個價,把店面盤下來,開了這家雜貨店。因為地段好,他又是會經營的,錢賺得不少。一年下來,至少強過當十年的食品站長。按說他應該高興,老了老了,還撞上了財運。他卻另有看法:“要是只講發財,那還有個頭么?先前窮是窮些,大家安心。哪像現在,成了什么世道!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比缃矜偵习l生的任何事情,他差不多沒有一樣看得慣的。
小鎮的確早已面目全非。鎮上老街先前排列著的古舊雕樓拆了個片瓦不存,代之而起的是用劣質水泥和等外級瓷磚貼出來的店鋪門面。鎮外的小河早已斷了流,據說是因為鄉鎮企業抽多了地下水的緣故。一座被上級領導題為“長虹臥波”的極粗劣的水泥大橋也便因此顯得虛張聲勢。沒有河了,沿河兩邊卻修了馬路,讓賣禽蛋魚肉、蔬菜小吃、衣帽鞋襪、日用百貨的各類攤販塞得水泄不通。從河兩邊的馬路倒進河道里的各種污水把河道染出一縷縷散發出惡臭的青綠。窄窄的鎮街仍像先前那樣嘈雜,只是那嘈雜里多了許多現代化的聲響:先前的豬圈,改裝成了電子游戲機房;先前的鐵匠鋪,改裝成了卡拉OK酒吧;沿街隔幾步就有一張臺球桌。打臺球的沒有幾個不是蓬頭垢面,拖鞋趿襪的。臺球桌子下面有伢子在拉屎,有狗在吃屎。
最跟黃帽子談得來的是剃頭佬。剃頭佬老多了,但一身上下照舊光鮮,不像別的老人一樣一老就邋遢。頭上沒有幾根毛了,照舊弄得油光水滑。他早退了休,自己挑出了早年的一副剃頭挑子,每天上午就挑到黃帽子的店門前。一張嘴仍是閑不住,牙齒沒有幾顆了,說話不關風,還流涎,這些都不能阻止他開口。
剃頭佬最傷心的是他做了幾十年的理發店。而今由一個外省來的后生承包,改叫了美發廳,裝修得花花綠綠,比先前黑漆麻答的樣子是好看多了。只是不會剃頭。剃頭佬先前學徒,剃頭的第一刀從哪里開刀,也是有講究的,不能隨便搬過腦袋就剃。而是根據不同人的身份,確定開刀的位置。規矩是“僧前,道后,俗半邊”。俗人剃頭,都是從“百會”左邊剃起。給出家人剃頭,第一刀必須開天門,倘給嬰兒剃胎發,還要念“瑞起藹門機,吾師誦福喜;嬰孩今削發,宅舍現光華”之類的祝詞。如今哪有這些講究。那個外省后生帶了幾個外地妹子來,那些妹子連推剪都不會用,只會“按摩”。按摩要上樓。
“我們先前叫‘掐穴,人家現在叫‘按摩。天曉得他們在樓上摸什么。”
剃頭佬斜了眼睛鼻子,指指窗簾緊閉的美發廳二樓。他的目的是想讓人嫌惡那地方,卻反而惹起了好奇的蠢動,等于做了那個美發廳的義務宣傳員。
今天一上午,他們談論的中心是裁縫店。想起文革時候一個落難在鎮上的將軍死了,鎮上人不顧死活給他送葬,一向不哼不哈,樹葉落下來都怕打破頭的老裁縫連夜趕制了全套的壽服壽被。那時候,個個窮得卵子搭得板凳響,圖的是什么?不就是一身做人的正氣么。而今日子倒是好多了,人心卻壞了。
黃帽子一面跟剃頭佬長吁短嘆,一面眼睛脧著裁縫店的動靜。
半上午來了一輛大貨車,把街面霸去了大半邊。堵住了許多人。原來是老裁縫的女兒搬家。她跟人——說不定就是她男人——合股在城里開了一家服裝廠,已經貼出了告示:變賣老裁縫留下的祖屋,上面留了個聯系
電話。
“唯愿她發財。也不枉裁縫一生又做爺又做娘。”
剃頭佬還陷在對老裁縫的懷念里。
“發財?怕是在鎮上呆不住。裁縫就是死在她手上。”
黃帽子撇嘴。
“那倒未必。裁縫也實在是老了,不經事。那不過就是幾個人樣的衣服架子,到底不是上頭那些活妹子。”
剃頭佬抓著推剪的手指指美發廳。
“一樣看不得?!?/p>
黃帽子說。
那幾個光屁股女人現在被大貨車擋著,其實看不見。
跟著大貨車來幫忙搬家的都是小青年,吃飯的時候,又是喝酒又是唱歌,鬧翻了天,斷黑邊上才吵吵鬧鬧地呼隆而去。
街上忽然靜了下來。剃頭佬也早收了挑子回去了。再怎樣現代化,鎮上老街的住戶關門還是早。
裁縫店門外的那幾個光屁股女人竟然還在,在昏暗中更顯出幾分蠱惑。不曉得那伙人為什么沒有把她們帶走?;蛟S是因為那邊用不上,或許就是故意留下來氣鎮上人。
“想氣我?哼!”
黃帽子對著空蕩蕩的街咕噥了一聲。他覺得老裁縫的女兒就是氣他,因為他背后罵她罵得最狠。
“我是哪個?戰場我都上過,會怕幾個光屁股女人?”
這一陣是街上最難得見到人的時候,電視里正播中央新聞,即便有人出門,也要到天氣預報之后。偶爾一只狗或貓在黑暗里竄過去,一下就沒有了蹤影。黃帽子尖起耳朵,獨自當街站著。確信了沒有人會從暗中出現,便一下放輕了腳步,幾步沖到裁縫店門前,一把橫抱起一個光屁股女人。沒有想到那東西會那么重,打了個趔趄,又硬硬地直起腰,搖搖晃晃地往回走。這樣搖搖晃晃地來回幾趟,幾個光屁股女人就都進了他那個雜貨店的庫房。
老裁縫女兒走了,日后鎮上還是有人要開裁縫店的,這些光屁股女人就還是用得著的,到時候當二手貨賣出去不也是筆收入么。這樣想著,黃帽子有些愉快起來:想氣我?好笑。讓我白撿了個便宜,我氣什么!
倒是他老婆有些接受不了,不住地嘀咕“丑死了丑死了,看相不得。”
“看不得莫看,吵死!”
黃帽子喝道。她嫁黃帽子的時候還是鄉下人,是黃帽子給她辦了農轉非。這決定了她一輩子只能看黃帽子的臉色。
黃帽子關了店門不久,正在洗腳,聽見外面忽然有人厲聲叫喊:
“我操!哪個手腳這樣快,幾個泥巴人轉身就沒有了。搬回去當婊子用啊?那是死逼,操不得的!”
黃帽子一驚,把一盆洗腳水踩得翻了一地。
聽出那個人是鎮上收破爛的何拐子,黃帽子心里馬上又更加熨帖起來,慶幸自己先下手為強,搶了何拐子的彩頭。
那天晚上黃帽子做夢回到了六四年下鄉“社教”的那個大隊。那時候他很受器重,從軍隊復員,才二十幾歲,就當了工作組長。那地方的鄉風,女人偷人越多越有臉面。結了婚的女人跟男人一樣打赤膊下田、乘涼,洗澡就在門口,不管男女生熟,見人就問長問短。自己的男人不在,就跟相好過夜。碰巧男人撞見,看到床前有雙鞋頭朝里的別的男人的鞋子,就會轉身避讓。要是猜出那個男人,當時也可以去他家里填空。
曉得這個地方沒有教化,社教干部就格外小心,進出都至少兩個以上搭伴。臨到社教結束,黃帽子卻放松了警惕。
那天晚上他蹲點的生產隊開歡送會,一向跟他搭伴的那個干部因為家里有事提前回單位了,他只能一個人去。沒想到回來時多了一個人:大隊婦女主任下午在那個隊開計劃生育會,晚上非要跟他做伴回大隊。那個隊離大隊有四、五里山路,大熱天,半夜里,月亮又好,一男一女,干柴烈火,哪有不起騷的。
黃帽子是被老婆推醒的。老婆幽幽說“瞎摸什么,要摸起來摸”。她指的是那幾個光屁股女人。她雖然怕黃帽子,女人的醋意還是有的。
黃帽子翻了個身,沒有搭理,依舊想著剛才的好夢。在夢里,那個婦女主任的確跟那幾個光屁股女人一模一樣:大奶子,翹屁股,一身溜滑。她早上在水塘邊公開了他們頭夜的事,隨后他留在當地監督勞動了一個月,后來就娶了她,后來她又偷人,他跟她離婚,又跟現在這個女人結了婚。年輕時求上進,出了事怕得要死。那件事也確實害得他一輩子沒有得到重用。不過現在想想倒是一種甜蜜,這輩子總算風流過一回,睡過兩個女人。沒有白活。跟許多人比,還賺了。
二日上午,剃頭佬的挑子來了之后,何拐子也來了。他說他今天上午懶得出去,趁著請剃頭佬刮禿瓢,打聽那幾個泥巴人的下落。老裁縫女兒臨走是講好了送把他的,當時他正忙,心想那東西除了他當破爛收下,鎮上沒有鬼會要,吃了夜飯才出來。哪曉得還有跟他爭貓食的。
剃頭佬也很不屑,幫腔說:
“地方小,人心也小,所以鎮上發不起來?!?/p>
看看黃帽子閑著,又說:
“這里不正有個會破案的么?!?/p>
黃帽子當時就是因為破了一個大案成了路教的先進:不管他怎樣號稱是日本鬼子進村,他當副組長的那個工作組工作一直沒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路教快結束,他們工作組管的那個大隊忽然出了一樁殺人案:一家富農跟一家上中農換親,富農女兒嫁上中農的癡呆兒子,上中農把一個瘸腿女兒嫁富農兒子。訂了幾年親,上中農家里忽然反悔,卻又不肯退富農兒子的彩禮。富農兒子就用一把斧頭劈了上中農一家好幾口。
這樣的惡性案子百年難遇。當時的工作組,組長生病住院了,就是黃帽子主持工作,破案的功勞自然也主要是他擔當。
兇手被處決的那天,黃帽子布置在到處貼滿了大幅標語,歡呼路教的豐碩成果。有了這個成果,別的工作組做夢也莫想跟他爭高低了。他興奮得不得了,那雙老也睜不開的細小的眼睛放著紅光,在臉前扣得很低的黃帽子也掀到了后腦,眉毛一下高了三尺。那天加餐,居然喝醉了,講起社教那年,自己正年輕,又有抗美援朝的老資格,女人見了就纏住不放,害得他犯錯誤。這樣的韻事跟他的破案加在一起,他也就一時名聲大噪。像剃頭佬、何拐子這樣的老人自然記得。
何拐子一下被提醒,喊起來:
“對了,站長,你這里正對著裁縫店,昨日你應該看見的?!?/p>
“看見什么?”
黃帽子正在柜臺里面裝憨,何拐子喊他,他只好起來應聲。
“那幾個泥巴人呀。”
“看見了。我關門的時候都上好的站在那里?!?/p>
“后來呢?”
“后來?后來我還有那份閑心?”
“你幾時關的門?”
“天黑?!?/p>
“裁縫店的貨車走之前還是走之后?”
“之后?!?/p>
“之后幾久?”
“好大一陣?!?/p>
“幾大?”
“刻把鐘樣子?!?/p>
“刻……把……鐘……”
何拐子沉吟起來:
“我是貨車走了差不多半個鐘頭到裁縫店門口的,這樣說來,那幾個泥巴人不見了也就在刻把鐘里頭??贪宴娔茏邘走h?出不了鎮街的。對了,那幾個泥巴人還在街上,沒有錯的?!?/p>
何拐子一拍大腿,剃頭佬手一抖,剃刀差
一點在何拐子的禿頂上割出一道槽。
真正受了驚嚇的是黃帽子。何拐子真要是這樣三日不休四日不了的追究下去,遲早是要讓他暴露的。早曉得何拐子把那幾個光屁股女人看得這樣重,他剛才不該裝憨,就說是老婆起了意,想拿那幾個泥巴人賣錢,讓他收起了。既然東家許了人,再搬出來就是?,F在卻不好改口了,只有硬著頭皮憨下去:
“你是說那幾個泥巴人自己走的?那不出怪了?”
黃帽子打哈哈。
“鬼說得到,而今什么怪事沒有?”
何拐子眼睛骨溜溜亂轉,射出一股寒光。
黃帽子忽然覺得背脊有些作冷。
因為收破爛,挑東撿西,掂斤論兩,何拐子養成一雙賊眼,從來就是骨溜溜亂轉且精明發光的,未必有什么特別。但今天卻讓黃帽子心驚肉跳。有何拐子盯著,那幾個光屁股女人出不了手不說,還真成了一樁禍害:他在這個鎮上好歹做了幾十年“站長”,搞不好一張老臉要丟在幾個摟得困不得的光屁股女人身上。
一整天黃帽子都心神不定,眼前老是何拐子那雙逼人的賊眼。在那雙賊眼后面,那幾個光屁股女人晃過來晃過去。晚上關門的時候,他看看對面門板緊鎖的裁縫店,后悔昨日此時不該冒失。咬咬牙又想:就讓她們堆在庫房里又怎樣,又不要飯吃。何拐子莫非還能一家家搜查么!
半夜,黃帽子起來拉尿,尿桶就在房門外的天井邊上。拉到一半,忽然重重地打了一個寒噤:天井那邊,月影掩著的墻根下,站著他昨夜抱回來的那幾個光屁股女人,一律面無表情地正面看著他。等他把那個尿水嘀噠的東西胡亂塞回褲襠,眨眨眼定睛再看,又只剩了空空的墻根。
“老鬼!你老了,老眼快瞎了。”
黃帽子罵著自己,摸摸索索回到床上。剛才一泡尿沒有拉完,在那里作怪,他想躺一陣子再起來,卻忽然又聽見幾個女人的低低的吃吃的笑聲,細聽是從隔壁庫房里傳出來的。他的頭一下跟著響起來。
“真的出鬼了?莫非那幾個光屁股女人是有魂靈附了體的?”
黃帽子想著,忽然“嚯”地坐起:都這把年紀了,還怕幾個女鬼?又翻身起來,去了庫房。幾個光屁股女人無聲無息地擠在一個墻角里,上面嚴嚴實實的蓋著一塊塑料布。一只老鼠在她們腳底下梭來梭去,弄得那塊老化的塑料布嗤嗤作響。
這一夜,黃帽子爬上爬下,昏昏沉沉。老婆倒是鼾聲不絕,恨得他直咬牙。
二日夜里,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
三日夜里,一切照舊。
再后來,不光是夜里,就是大天白日,只要店里靜辦著,黃帽子就會忽然在自己屋里的任何一片暗影中看見幾個面無表情的光屁股女人,或是隱約聽見哪個角落里傳出的女人的低低的吃吃的笑聲。
而店子外面,何拐子對那幾個泥巴人依舊沒有死心。他說,只要他不死,總能見到那幾個泥巴人現世,除非哪個把它們打碎了,埋了。
何拐子發的誓倒等于給黃帽子出了主意: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是把那幾個惹事的光屁股女人毀了。想想卻又不敢下手。他怕一到靜辦的時候,她們依舊會出來糾纏他。
黃帽子只有關了店門,回了鄉下的老屋。
走之前,黃帽子只說是鄉下有事,去去就回。不想好久沒有音信。之后又聽鄉下來的人說,黃帽子一到鄉下就病了,病得很重,只怕是回不到鎮上了。
大家不由覺得心下有些不好過。黃帽子的雜貨店在的時候,習以為常,一旦不開門,多少有些不方便。黃帽子為人刻薄,個人開了店還以為是先前的國營“站長”,又交不親養不熱,再熟的人他也一樣做手腳。但同在一條豬尾巴長的鎮街上住了多年,日日抬頭不見低頭見,忽然就不見了,而且可能再也見不到,總不是個味道。
最感到蹊蹺的是剃頭佬跟何拐子。議論了半天,兩個人忽然想起,那天他們追究那幾個泥巴人的時候,黃帽子的臉色非比往日,本來逢到這類話頭他的嘴是最多的,但一連幾天他都好像心不在焉,說話支支吾吾。這些時,何拐子也差不多摸清了,除了黃帽子屋里沒有看過,鎮街上,確實沒有哪一家收撿了那幾個泥巴人。
“莫非就為了那幾個泥巴人?那我就有過了?!?/p>
何拐子撓著自己的禿瓢說:
“我不過就是說說而已。幾個泥巴人,就是有人要,又能值幾個錢?真是他老人家收撿了,我還會搶走么?”
剃頭佬看何拐子痛心,勸道:
“這也是猜猜而已。站長不像你我,一生世都貼在一個巴掌大的地方,他見過大世面的,做人何至于那樣逼仄?!?/p>
責任編輯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