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武林
浩然在病中,病得不輕,這是從他寫作開始一直相伴到現在的好友楊嘯先生告訴我的。我很想寫寫浩然,一個受惠于他的文學青年寫寫他是很正常的事。很遺憾我這篇文章沒有在他最需要聲援的時候寫。這位勤奮而又執著的人一生的著作頗豐,很可惜他沒有大師那樣的創作天賦。不過我覺得他是當代文學史上一位很重要的作家,尤其是對鄉村懷有深厚的感情的作家,并始終在為大多數人——農民而寫作的。我這樣說,是拿他和波蘭那個寫過《農民》宏篇巨著的作家萊蒙特相比的。
浩然這個時代肯定會對他的一生進行反思和總結。但他恐怕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的過錯在哪里?如果按照人們對他很不恰當的圖解,他應該有以下幾個過錯:一、他不是一個好作家,因為有人把他和高玉寶相提并論。二、他的人格有問題,為什么文革期間四人幫對他那么青睞(政治問題)。三、在文革期間,他為什么還要寫作,藝術家的良知哪里去了。盡管人們眾說紛紜,但是歸納起來的問題就是這三個。浩然的反擊和辯解是蒼白無力的,因為上帝不肯作證,誰能保證他的話是真的。更何況他不懂得謀略和機智的重要性,甚至連與人辯論的小文章都寫不好。否則,他的處境就不會這么慘了,就不會蒙受很多不公正了。
浩然是不是一個好作家,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現在依然記得《喜鵲登枝》、《新媳婦》、《艷陽天》和《西沙兒女》給予我的閱讀快感。在那個年代里,浩然的作品是對我最好的撫慰了。理論家喜歡用幾句話來概括一個作家或者某一個時期的創作情況,比如說:公式化,模式化,粗淺的政治圖解。這樣很容易傷害少數人或者個別人以滿足或者說取悅多數人,而浩然顯然是難以逃脫的。他的過錯在于他不聰明,在于他強烈的寫作沖動,據楊嘯先生說,他每一次見到浩然,浩然都是囑咐他寫寫寫,他不會像那些識時務的作家,他們不寫作現在反而落得一身清白,還能得到頌揚。浩然順應了那個時代,順應了和表現了評論家們所說的“主流意識”。但是,我想說的是,他的作品還是忠實地再現了那個時代人們的精神風貌和細膩地表現了人們的生活。三十多歲的和四十多歲的讀者都能從他的作品中感受到那個時代的生活場面,并能引起無限的聯想和無限的感慨。由此,我能想到前蘇聯剛解放時馬雅可夫斯基所寫的充滿激情但卻粗淺的詩歌。他們是有相似之處的,所以,他的貢獻是不能埋沒的。
他的作品缺乏的是反思,缺乏的是理性的介入。我們不可能要求他具備一個知識分子作家那樣的洞悉世事的能力和像俄羅斯白銀時代那樣的作家所具有的使命感以及強烈的批判意識。從本質上說,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為農民寫作的作家(和我們現在的那些自謂為農民寫作但農民根本看不懂的懷著貴族意識的作家是有著本質不同的),他也是以一個樸素的農民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的。
浩然的人格是不容懷疑的,我的依據是楊嘯先生回憶錄。楊嘯先生因為與浩然交情莫逆,也曾受到牽連。在楊嘯先生受審察期間,他依然堅持浩然是無辜的、清白的。據他的回憶錄中說,江青找浩然,浩然一直是東躲西藏的。浩然也氣憤地告訴過楊嘯:江青想撈一點政治資本。一個經歷過文革,知道政治厲害的人,很顯然是沒有必要作偽證的。若非對浩然的深刻了解和整個過程的來龍去脈知道得很清楚,楊嘯先生斷然不會做這樣的證明的。我想表達的意思是,正如追本溯源一樣,他的過錯也是時代造成的。他本人是無法選擇的。而且,英雄這種稱謂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當得起的。浩然的創作始終沒有停止,這一點是大可敬的。一個作家如果停止寫作就是不稱職的。我想,假如我也在文革期間是一個作家的話,我會強烈嫉妒浩然的,而現在,我也會幸災樂禍的。問題是,我不是。所以寫下這篇不倫不類也不知道想說什么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