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昭
傍晚的麗江長途汽車站,同車來的游客本來就不多,轉眼間就走得只剩下我和丈夫兩人。站在空蕩蕩的停車場上四下望望,居然不見一個不等你下車站穩,就蜂擁上來拉客的人。本來已繃緊的神經一松,心里竟生出少許遺憾,就像貴賓到達了卻不見歡迎的人群。
背著大包懷著一絲沮喪走進靜悄悄的候車室,才發現門口處有一攔起的警戒線,線那邊是一群翹首探望、急不可待的女人。一個保安打扮的人扭頭看看我倆,再無其他游客了,就一擺手放了行。頓時,就像越過了起跑線,那群女人呼拉一下沖了過來,將我們團團圍住,安靜的大廳里頓時嘰嘰喳喳吵成一片。邪門兒的是所有的女人都盯住了我的丈夫,用夾雜著英語的中國話和混合著中文的英語拼命地介紹著自己、貶低著別人,亂得根本聽不清她們說的是什么。卻沒有一個人顧忌到在一邊站著的我。
看著一米九幾的丈夫鶴立雞群般地站在一群吵嚷著的女人中間,半懂不懂地低頭微笑著看看這個,又沖那個點點頭,我又好笑又忿忿不平地想:連這些拉游客的鄉下妹子也崇洋媚外,總共來了兩個游客,竟所有的人都去搶老外,沒有一個人想做我的生意!
這時,我看到了她,五短身材,一張黑紅、粗糙的臉,兩條城里人已很難見得到的發辮,一臉質樸又略帶討好的笑容,讓人有一種放心的感覺。她沒叫也不去拉扯你,只是站在圈外急切地看著眼前亂成一團的人。就是她了!我當機立斷,從重圍中一把揪出了仍在耐心地想聽懂點什么的丈夫,向她走去。于是,這位大嫂以其獨特的無言戰勝了一群相互爭斗的女人,贏了第一回合。
想不到這位典型的農婦,竟開著一輛嶄新的桑塔納豪華型出租車!我有些轉不過彎來。走遍中國各地,每到一地下車伊始就圍上來的這類女人們多是手挽小籃兜售水果雞蛋、旅游畫片。可有著一樣的謙卑又迫切的笑容的她,卻開著私人桑塔納豪華型出租車!
我報了一個早已打聽好的家庭旅館的名字。五六分鐘后她開車就把我們送到了這一家。下了車,她來不及收車費,搶上前一步,先于我們進了門,與店家又是介紹又是砍價。于是本來我點名要的旅店,就變成了是她介紹給我們的了。她的介紹和砍價,搞得店家和我們雙方都以為做成了一筆好買賣,皆大歡喜。卻沒人太注意她從中拿到了店家給的回扣。她不動聲色地又贏了一局。
放下行李,天色還不太晚。我們急切地要去那享譽中外的麗江古城看看。這位大嫂竟將她那豪華桑塔納停在不準停車的旅店門前不顧,不請自到地跟著我們做起了導游。她熱切地帶著我們在麗江迷宮似的小巷中東轉西轉,介紹著旅游名勝,還不厭其煩地介紹了一家又一家家庭旅店。我擔心耽誤了她去拉客人,幾次謝辭她的導游,她反倒十分大方地說:“反正天色已晚,不再有客人乘車,回家也沒什么事,就陪著你們走走吧。”于是話題又轉到了她的家庭。
原來這有著一臉農婦的辛勞,又開著一輛豪華私人出租車的納西族大嫂還是個下崗工人。她與丈夫都曾是林場伐木工人。用她的話說,現在麗江附近山上的樹可砍的都砍光了。伐木工人無木可伐,只好改成種樹。從生態平衡角度說這是件好事,可種樹卻得到很遠的荒山去承包山頭,一包至少五六年。她家里上有二老,下有上學的孩子,去深山多有不便,所以想來想去干脆選擇了下崗。“您看,我們夫妻倆都下了崗,只能指望這車多拉幾個客人養家糊口了。”她一臉無奈地說:“大姐,我看得出來您心眼兒好,您可得多幫幫我們啊!”“那是一定的。”我誠懇地回答。雖然我心里在嘀咕這夫妻雙方下崗的家庭如何買得起嶄新豪華桑塔納,但她那一臉樸實和真誠,還是讓我真心想為她做點兒什么。
丈夫也為她的熱心導游而感動,分手時拿出了雙份車費。“要不得,要不得!”她趕緊將錢推了回來,“我回家也沒事,陪你們轉轉愿意,錢是不能收的。”按西方人的習慣,享用了人家的服務就應該付費。所以不管她怎么擺手,丈夫還是執意要給錢。于是在麗江古城的青石板老街上,竟像在中國飯館朋友聚會后搶著付錢似的,我們你推我讓開了。畢竟,這里是旅游熱點,這里人們習以為常的是買賣雙方的討價還價。而我們卻正好相反:買方要多付錢,賣方卻不收。所以我們的舉動引來了路邊游人、特別是幾個正在找買賣的“的姐”、“旅店妹”的不解目光。看樣子,再僵持下去她恐怕連該收的那份車費也不要了。我們只好作罷。“用車呼我啊!”她揮揮手,走了。
回到旅店,丈夫說出了要付雙份錢的另一層意思:如果今天免費享受了她的導游,實際上就欠下了一筆人情債。她很清楚,今天和我們拉好關系,又有了一筆人情放在了那里,今后我們用車能不找她嗎?“按中國話來說,這叫‘吃小虧占大便宜。”看來丈夫比我還懂中國的人情事故。“唉,雖然她人挺好挺樸實,我們還是給她套住了。”可不是嗎,這位謙遜、熱情的大嫂用了個小謀略,就又贏了一著。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剛起床,就聽見旅館的門廳里響起了熟悉的說話聲——她已等在那兒了!這可真讓我們為難,我們只計劃在麗江老城里轉一天的,已買好了明天去中甸的汽車票。麗江老城那么小的地方既不用乘車,也不許開車。昨天為了以防萬一,我已清清楚楚地告訴了她我們的計劃和再無用車的可能,可今天她還是找上門來了!正想著,丈夫悄悄捅了我一下,指指窗外。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進了小院里正對著我們房間大門的一個公共廁所,就再也不出來了。天吶!她竟堵上門來監視我們的行蹤呢!這可怎么好?我們倆真像欠了一屁股債沒臉見人,躲在屋里躊躇著,實在拉不下臉來去對一個這么熱情的女人說不。
謝天謝地,一刻鐘后,廁所里傳出一陣手機鈴響,是有客人呼她用車。她似乎在權衡擺在面前的兩樁生意哪個更值,猶豫再三,終于走出了廁所。她不舍地又望了我們靜悄悄的門口一眼,離開了。我和丈夫松了口氣,三下兩下收拾好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家旅店,從此消失在麗江古城熙熙攘攘的游人中。
但至今,我們還欠著一筆令人慚愧的人情債。
(責編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