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玩“虎”到玩“貓”

稼　祥

美國迪斯尼公司有一部系列幽默動畫片叫《貓和老鼠》，該動畫片同情世間小人物和可憐蟲的生活遭遇，同情那些被貓們圍追堵截，戲弄在先、果腹在后的人形耗子，在幻想的動畫世界里給它們提供了一個拿貓出氣的機會。

這里，貓是強者，是劫掠者，是主動進攻的一方；老鼠是弱者，是防守者，在防守中讓貓吃盡了苦頭。從謀略角度看，進攻策略是減法謀略，防守策略是反減謀略。反減謀略的目的在于自衛。該片的制作者們壓根兒就不會想到，在當今世界貓捉老鼠的游戲中，自己的國家扮演了貓的角色，拉丹、薩達姆們成了被捉的耗子。本文感興趣的是，薩達姆如何走了老鼠運，他如何從玩虎到玩貓，如何從集權到擴張，從擴張到求生。

阿拉伯世界的權謀大師

薩達姆的玩貓生涯是從玩虎開始的，不過，他玩虎的時候不是耗子，而是狐貍，使用的也不是反減謀略，而是一套謀略，包括加法謀略里的"借法"與"予法"謀略，作為偷權絕招的反反加法謀略，等等。

從１９６８年７月到１９７９年７月，薩達姆是伊拉克實際上的首腦和名義上的第二把手，名義上的第一把手是伊拉克總統和革命指揮委員會主席貝克爾。在一個獨裁政體里，作為僭主的第一把手對于第二把手，等于是君主。俗話說，伴君如伴虎，與僭主相伴，如同陪老虎睡覺，不知道哪天醒來成了他老人家的早餐。

伴君的危險，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僭主擔心第二把手是狐貍，狐假虎威，狐貍盜竊了老虎的權威，剪除第一把手的忠臣和第二把手的異己，久而久之，狐貍就會變成真老虎，這是減法謀略里的借刀殺人法，二是僭主害怕第二把手利用自己的資源收買人心，提高他本人的威望，長此以往，第一把手的民望便會低于第二把手，除了自動讓位，別無選擇，這是加法謀略里的予法。

因此，僭主要保障自己的安全，一定要對第二把手進行反減法和反加法，比如培育自己的親信鉗制第二把手，讓第二把手多干壞事以損害他的威望，經常更換第二把手以防止他的威望超過自己。因此，在極權和獨裁體制下，第二把手極少有好下場，更不用說能接到第一把手的班了。

在我的印象里，在非民主非君主的獨裁體制中，作為第二把手，不記得有誰做得比薩達姆更漂亮。他不是在伴虎，而是在玩虎。為了剪除異己，該做的減法，他都做了，他以鎮壓叛亂和反對貝克爾的陰謀為名，清除掉了老貝所有的其他副手，使自己成為他唯一的不可被取代的助手。

自己成了老虎的薩達姆，從此不信任他身邊的任何人，就在貝克爾宣布退休的當天，薩達姆開始了對黨和國家高級機關的大清洗。以謀叛罪清除掉了２２名革命指揮委員會委員中的５名委員，總共判處２２人死刑，另有３３人被判１-１５年徒刑。為了產生震懾效果，薩達姆想出了連斯大林都沒有想出來的絕招，讓地方黨組織代表親手槍斃他們以前的領導人。

哈里發之夢

薩達姆略施小計就在國內玩虎成虎，刺激了他在國際上擴張的欲望。他的宏圖大志是想統治整個阿拉伯世界，小小的伊拉克已經不足以施展他的韜略。據說，薩達姆從小就想做傳奇英雄，他心目中的三位偶像是：公元前５８６年當上古巴比侖國王的納布胡斯·納斯爾、１１８７年收復了巴比倫的哈里發薩拉赫丁·艾優、和１９５２年成為埃及領袖的阿卜杜勒·納賽爾。

最近，一名受美國政府之邀為薩達姆作精神分析的醫生認為，薩達姆是一個遺腹子，經受過被遺棄和被虐待的痛苦，這種"受傷的自我"，很容易"產生補償性的非凡夢想"。并非每個受虐兒童都會成長為暴君，但只要有一兩位類似希特勒和薩達姆的兒童受虐，為其付出代價就不僅是他們的父母，甚至不只是他們的國人。

薩達姆在兩伊戰爭爆發前夕，毫不掩飾地說："讀一讀伊拉克歷史，你就會發現，它不是指路明燈，就是受侵略軍鐵騎踐踏。"讀起來，仿佛是受虐狂的宣言，很難使人認為精神分析是一派胡言。

為了稱雄阿拉伯世界，薩達姆上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謀求和敘利亞兩國合并，采取聯邦或邦聯的形式，組建"聯合阿拉伯國"。此舉意味深長。歷史上雄起于公元６６１年一１２５８年橫跨亞歐非三大洲的強大阿拉伯帝國，就先后建都于敘利亞的大馬士革（６６１年-７５０年）和伊拉克的巴格達（７６２年-１２５８年）。他這是在做哈里發之夢。

此事未成，薩達姆開始謀劃的第二件事，是把不結盟運動會議拉到巴格達開，以阿拉伯世界的發言人自居，甚至想代替南斯拉夫和古巴成為不結盟運動的領袖。第三件事是利用埃及和以色列、美國簽訂戴維營和平協議的時機，把阿拉伯國家首腦請到巴格達，召開首腦會議，導演了一場派專機給埃及總統薩達特送勸告信的喜劇，被埃及方面拒絕后，又鼓動阿拉伯國家中止埃及作為阿拉伯國家聯盟成員的資格，其實薩達姆就是要代替薩達特做阿拉伯世界的領袖。這是在做納賽爾之夢。

間接加法：第一次玩弄美國

薩達姆知道，在冷戰時期，他要在阿拉伯世界擴張，必然與美國在中東的利益發生沖突。在六七十年代，美國在中東的戰略伙伴是以色列和伊朗，伊拉克和其他阿拉伯國家一樣，自然傾向于美國的對手蘇聯陣營。美國支持的伊朗巴列維政權于１９６９年-１９７５年援助伊拉克庫爾德族游擊隊重創伊拉克政府軍，更不要說薩達姆想與伊朗和美國直接對抗了。

１９７９年，霍梅尼革命摧毀了巴列維政權，伊朗伊斯蘭革命政權成了美國的死敵，美國想在海灣地區尋覓另一個可以遏制伊朗的阿拉伯大國來作為自己的戰略伙伴，薩達姆進入了美國的視野。這正是薩達姆想要的，他并不想真正成為美國的盟友，那樣他會喪失在阿拉伯世界的感召力。

他只需要和美國共享一個敵人，既可以間接成為美國的朋友，又不背向美國獻媚的罵名，還可以在口頭上罵罵美國，以保持他阿拉伯領袖地位。他知道美國重實利而輕口惠，不會因為他口頭上的反美而和他真正鬧翻。從此，薩達姆走上了玩弄美國的險途。他這次玩弄，是作為狐貍在玩弄美國老虎，他的玩虎生涯從國內延伸到了國際。

薩達姆和美國的共同敵人自然是伊朗。對伊朗作戰，對于薩達姆可謂一箭三雕：一雕是通過間接加法成為美國的間接盟友，以期換取美國對他在阿拉伯地區擴張的容忍；二雕是運用減法借機報復伊朗，并收回過去出讓給伊朗的某些主權，更重要的是趁機擴充軍備，甚至可以得到美國和西方的先進武器裝備，還不會引起美國不安，這是反減法；三雕是通過戰爭耀武揚威，讓阿拉伯國家承認他的霸主地位。

棋漏一著，玩虎成鼠

薩達姆當時想必知道，他入侵科威特，肯定會遭到美國和阿拉伯世界某些國家的反對，但他可能認為，只會導致阿拉伯世界、美國的鷹派與鴿派之間以及整個西方世界的爭吵和分裂，不會導致對伊拉克的一致戰爭行動。這是因為，他將科威特描繪成自己的一部分，入侵就變成內政問題，阿拉伯國家會睜一眼閉一眼。由于伊拉克的強大，那些緊鄰的國家敢怒不敢言，因為它的反以色列色彩，那些渴望消滅以色列的國家和組織還會支持他對科威特的占領。

至于美國，沙特阿拉伯的《生活報》在１０月１４日的一篇文章中轉述了一位美國歷史學家的分析：出于兩個原因，薩達姆認為美國不會干預他對科威特的占領：第一，伊拉克當時與美國仍然為間接盟友，而且當時的美國總統布什更重視鴿派的意見；第二，美國擺脫越南戰爭不久，不會再卷入與伊拉克的戰爭。或許，在他看來，伊拉克的軍力比當年的越南強大，阿拉伯沙漠比越南的叢林會給美軍造成更大麻煩，美軍不敢貿然采取軍事行動。

薩達姆的盤算不可謂不精，但他只漏了一著，那就是冷戰的結束，蘇聯的崩潰與衰落，中國的改革、開放與韜光養晦，美國已成為獨孤求敗的惟一超級大國，當時的世界上已經沒有了制約美國的力量。而如果沒有蘇聯和中國在背后支持，越南對美國的戰爭連一個月也不能支撐。

他對美國的思維方式也缺乏了解，在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之前，伊拉克既是美國的間接盟友，也是惟一一個強大的獨裁政權，所以美國內部有主友與主敵兩派，入侵科威特之后，整個中東的均勢將會被打破，伊拉克就是美國直接的敵人，美國鷹鴿兩派的對立會消失，所有的鴿子都會變成鷹。

侵略一個阿拉伯兄弟國家，不德，因而失道；對世界大勢判斷失誤，與惟一超級大國美國直接對抗，不智，因而乏謀。道謀兩虧，焉能不??？海灣一戰，終止了薩達姆沙漠之狐的資格，從此變成了一只求生的沙漠之鼠，終日在逃避在自己國家天空中自由飛翔的美英鐵鷹的追擊。那片被古巴比倫國王凝視過的天空，那片環抱過空中花園的天空，如今已經不屬于伊拉克了。

耗子戲貓：再次玩弄美國

在常規戰爭中慘敗，要想雪恥，薩達姆只剩下一個賭注，那就是發展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包括核武器和化學武器，對他的敵人發動突然襲擊。從此，薩達姆和他的武器計劃就成了美國追獵的對象。在美國與薩達姆之間玩起了長達十幾年的貓捉耗子的游戲，薩達姆施展了一只智能老鼠所能想到的所有反減招法，與美國貓周旋，把后者逼到了"零容忍"的境地。

１、狡兔數窟，居無定所。對于一個殘暴的獨裁者來說，世界沒有一張可以安睡的床，這話應在了薩達姆身上。為了逃避暗殺，他一共給自己修建了八座行宮，每天住在不同的地方。

２、"克隆"替身，李代桃僵。德國ＺＤＦ電視臺９月末報道說，自１９９８年以來，薩達姆的"真身"從未在公眾場合露過面，至少有三個薩達姆替身代替他進行公開活動。

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表面上，薩達姆擺出一副要與美國決戰到底的架勢，實際上，他早就為自己留好了退路。

４、改頭換面，難堪美國。為了使美國失去"倒薩"依據，薩達姆開始了放下屠刀的形象改造工程：針對第一條理由，他導演了一場所謂"全民公決"，自己以全票再次當選伊拉克總統，意思是說，誰說我獨裁？我的得票率比你布什高?選當選后，實行大赦，那是想惡心美國，我難道殘暴嗎？他還歸還了占領期間掠走的科威特國家檔案，開放了關閉了１２年之久的與沙特的邊界，以此來證明自己熱衷睦鄰友好，并非侵略成性。

針對第二條理由，薩達姆除掉了躲藏在巴格達的巴勒斯坦頭號恐怖分子阿布·尼達爾，而且還于１０月２５日敦促車臣反叛分子釋放他們在莫斯科扣留的人質，還說車臣人這樣做是"不明智的"。他的潛臺詞是，我不僅不是恐怖分子后臺，還是反恐英雄。

５、拉攏俄中，制約美英。在美英醞釀"倒薩"期間，薩達姆故意與歐盟、俄國和中國拉關系，派特使不斷造訪這些國家和地區。他呼吁穆斯林不要對俄國和中國搞恐怖活動。為了讓俄羅斯和自己一起來趟這灘渾水，伊拉克利用俄國的經濟困難，和俄國簽了一項４００億美元的經濟合作協議，并迫不及待地于８月１７日向外宣布，制造美俄之間的緊張關系。果然，美國防長拉姆斯菲爾德立即作出反應說，"同伊拉克擴大貿易將使俄羅斯成為恐怖主義國家的朋友。"

６、表面順從，拖延時間。針對美國"倒薩"第三條理由，薩達姆先是否認自己擁有任何美國指控的武器，然后歡迎聯合國武器核查小組重返伊拉克；對聯合國最后通過的１４４１號決議，先是讓議會拒絕，自己則在最后期限前無條件接受。比起美英立即動武，讓聯合國通過決議是他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美國１１月１７日的《波士頓環球報》因此認為，一個順從的薩達姆比挑釁的薩達姆可能更讓布什政府傷腦筋。英國《每日電訊報》１０月３０日刊登文章說，"在這場外交賭局中，美國現在已開始冒汗。"

這等于是說，在新一輪貓捉老鼠的游戲里，美國貓湯姆并沒有占到便宜。

"義立而王，權謀立而亡"

但是，玩貓如玩火，都是危險的游戲。允許你成功１００次，沒資本失敗一次。薩達姆自己應該清楚，這一次的游戲可不是好玩的，它是死胡同里的游戲，他和他的政權已經人命危淺，朝不保夕。

首先，游戲規則是美國制定的；其次，對規則的解釋權也在美國手里；第三，游戲的裁判也由美國操控。而且，布什政府內有參眾兩院對伊動武的授權，外有聯合國安理會１４４１號決議，美英和多國部隊已經兵臨城下，可以說，"倒薩"之事是萬事俱備，只欠借口。美國"倒薩"決心已定，借口還難找嗎？

世界上的獨裁政權不止薩達姆一個，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甚至核武器的，也不只是伊拉克一家，比如以色列就擁有核武器，并沒有落到伊拉克如此危殆的境地，原因何在？原因或許在于，沒有一個國家領導人像薩達姆那樣，如此重謀無道，把對內暴虐、對外侵略的事都干全了。

《資治通鑒》的作者司馬光寫到齊國的敗亡時，引用了荀子的一段話："國者，天下之利勢也。得道以持之，則大安也，大榮也，積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則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無之；及其綦（極端的意思）也，索為匹夫，不可得也。"我想等到美軍攻進巴格達時，薩達姆即使想做一個平民也做不成了。他落到這地步，只是用一個當代的案例證明了司馬光１０００多年前說的話："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道謀并用者，則既王且霸。今之治國者，可不慎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