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德”和“警花”

劉念國

遭遇詹姆士·邦！

“您好，同創軟件設計，您需要什么服務？”

這句話我每天至少要重復40遍，以至于打手機時也會條件反射地脫口而出。

我是同創公司800免費電話的6個接線員之一，我們負責接聽客戶的電話，解答基本問題，根據要求報價。而客戶對軟件的設計要求則由我們先同工程師們聯系之后，再將電話由總機按順序轉接到空線上。轉接一個我們得一個工分，一個工分就是兩塊錢。

“警花，你今天接了多少個？”

我的編號是110，所以她們管我叫“警花”。趁總機轉接的時候，隔壁的109號賈茜茜問我。

我得意地伸出4根手指搖了搖，正欲開口，電話又響了。

“您好，同創軟件設計，您需要什么服務？”

……

這個電話讓我暈倒！一位大舌頭的潮州客戶跟我耗了足有5分鐘，我也沒聽清楚他的要求。終于，潮州大叔說了一句完整的普通話：“請你給我轉IT工程師那里吧，我想談談我的設計要求。”

“感謝觀音姐姐！”在按下電話轉聯鍵的同時，這句話我竟然脫口而出。

“喂、喂，觀音姐姐怎么了？”耳機里傳來了一個極具磁性的男中音。

真要命！我臉一紅，抬頭看了看電話轉聯顯示屏——偷聽本小姐戲謔之言的這個家伙的IT工號竟然是007！詹姆士·邦！再次暈倒。

愣了兩秒鐘后，我還是迅速反應了過來：“唔……對不起。您好，我這里有位客戶希望升級‘鐵霸龍第二代，他想同你談談設計要求。”

“好的，請幫我轉過來。”007在那頭笑了。

我剛想按下切斷健，忽然鬼使神差地又冒出一句：“您要有心理準備，他普通話不標準，而且……有點啰嗦”。

007這下沒有笑，“沒關系，買單不啰嗦就行”，頓了頓，一本正經的聲音：“他要啰嗦，喊觀音姐姐扁他！”

裕固族的女兒

這兩天有點失眠，因為007給我來了個內線電話。內線的時間不能超過2分鐘，所以我們只說了幾句話就撂了——

007說：“潮州大叔的單談成了。他另外還要做幾筆大單，謝謝你。”

我說：“都是給老板打工，不用謝，我應該做的。”

007說：“怎么聽著像主席語錄？”

我說：“邦德先生，你不知道我們上崗之前要學習標準服務用語嗎？”

007不接我的話茬：“警花，你的聲音很好聽，真的，不騙你。”

然后，他掛了。

我卻為了最后這一句話，失眠了好幾天。

同創公司IT精英云集，海歸派、博士、碩士一大把，CEO開的是BMW730Li，中央空調背景音樂的辦公大廈里目及之處皆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金領”們。

007先生姓甚名誰？你用腳指頭想一想都會明白，我肯定不曉得——我和他差了103號，他是IL工程師，不僅每月有1000﹩的干薪，做一單還有30%的提成，IL編號那么靠前，呵呵，007，詹姆士·邦，說不定還是董事局成員。

我呢，打工妹一個。同創的800電話是如此之多，真正是“讓我歡喜讓我憂”，喜的是轉接一個電話可以得一分，一分就是兩塊錢；憂的是每天從早上8：30到下午5：30，午間只有一小時休息，腦袋頂上的攝像探頭更是永不知疲倦地工作著。在工位上我只可能有三種狀態：接線、空閑、去WC，從我當上“警花”以來，空閑最長的時間是1分鐘，去WC只有五分鐘，多一秒鐘就要記入考勤。

當然啦，在同創打工的收入比起其他許多地方來還是要高很多的，像我們這種藍領級的接線生月薪有時也有三四千，這也是為什么我能堅持不懈與客戶斗智斗勇苦戰到底的真正理由。

我是個美麗的女孩，我從來就認為美貌是女人賴以生存的捷徑之一，事實也證明了美貌確實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四年前，我讀中專二年級時，因為2000元的學雜費，我同一個南方的干瘦商人建立了某種親密關系——我教他跳國標舞，教會為止。僅僅一個假期，我張揚的個性，終于讓他的黃臉婆忍無可忍，將我誣告到了學生科。

那是一個秋雨綿綿的下午，學生科長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他看著我，關了門，說有人如何如何說我，做學生應該如何如何。

他點燃了一支紅塔山，對著我噴出一口煙，又說，你是個女學生，要有境界。我說你不要同我談境界，我不明白境界這個詞的含義，但是我知道我出生的那個地方，那塊神奇而純凈的土地就是境界。

很少有人見過烏鞘嶺下飄蕩的羊群、河西磁鐵般的遠山、嬰兒尿跡般的芨芨草、魔鬼城打盹的禿鷲、陽關古道上虔誠的婆婆、月牙泉黃昏的霧嵐、莫高窟前不再寂寞的白楊樹，可是我見過，因為我是在茫茫戈壁上吃著手抓羊肉、看著清澈的藍天、頂著無遮無攔的陽光、睡在裕固包中長大的。那里，“花兒”小調將美麗的傳說撒播，荒漠襯托著雪山的靈氣，夜色卻沒有將鳴沙山埋沒。沒有人知道沙漠中的沙棘：它頑強而叛逆，寬容而健康，率真而善良，我覺得那就是我，一個裕固族的女兒，從來都在做著與眾不同的事。

我和學生科長說話的時候認真而虔誠，沒有一絲挑逗的眼神。可是，他卻在摸索著我的手，他的手抖得很厲害。我知道自己沒事了，當他還想摸我的胸時，我輕輕點了點他的老手，然后很溫柔地摘下他的眼鏡，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吻了一口，大笑著若無其事地出了門。

一直到中專畢業，可愛的學生科長都沒有來找過我。

警花，我想請你吃飯

此后，我的運氣挺不錯，到上海打工僅半年，就憑著普通話4級考進了同創。我喜歡接線員這個工作，它不需要你和太多的人面對面，但它的缺點同樣明顯：你永遠不會從別人那里聽到對你的贊美，哪怕僅僅是贊美你的聲音。

如今一個男孩（或者男人）在電話里夸獎我的聲音，而且他還是個“金領”級的IL工程師，這種感覺真讓人從頭到腳美滋滋的。

心里雖然舒服，然而身體卻不舒服了——我失眠了。

失眠的代價是在接聽電話的時候總是走神，以致聽不清客戶的講述，少轉接了N個電話，換言之，少收入了N個工分。

班長在我的工作臺上敲了無數下，幾乎把我的臺子敲爛了。我愈發不舒服，賈茜茜笑我春心大發，隨她去吧，她是那只吃不著葡萄的狐貍，只可惜接線員是不能主動給工程師打電話的，因為公司怕兩人串聯好了欺騙客戶牟取高價。但我不明白，為什么工程師就可以給接線員打呢？難道就不怕工程師拉攏接線生嗎？

幾天后，當我看見007的號碼再次在電話轉聯顯示屏上出現的時候，心突然怦怦跳得厲害。

我問：“邦德先生，有事嗎？”

007答：“有點事情。”

我再問：“什么事情？”

007沉默了一會兒，說：“警花，我想請你吃飯，行嗎？”

我毫無準備，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雖然心里想得要命，可嘴上也不能就直接這樣說YSE吧？

于是我矜持了一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當面說嗎？”

賈茜茜在一旁抿著嘴，頭都要點斷了。

007答道：“是啊，非常重要。”

我說：“如果是上次那個潮州大叔給了你一筆大單，那也是你應得的呀，不用謝我。”

007笑了，說：“不是這件事，不過這件事我也是要謝你的。別說了，下了班我在大門口等你。記住了，我穿一件黑色鱷魚T恤。"

還沒等我答應，電話就斷掉了——2分鐘了，可恨！

我不時抬頭看看墻上的電子鐘，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007會和我說什么呢？他有著明顯的上海口音，看來是個“阿拉”。我知道上海男人很精明，即便是戀愛時也同樣保持著清醒的生意頭腦，堅決不做虧本的買賣。

正瞎想著，下班時間到了，我趕緊抓起手包就跑——管他要跟我說什么呢，認識一個有錢人總是好的，去了再說！

００７是有老婆的？

007問我去哪里吃飯，我想都沒想：麥當勞。

我點了一個外帶全家桶，里面有五個原味雞塊和六只雞翅。007卻只要了一份大薯條，一份土豆泥和熱紅茶。

我笑他是白薯。他笑我是雞仔。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可愛，眼睛里滿是笑意，鼻子皺皺的，兩只耳朵也一動一動的，真的有點像米奇！怪不得我看見他一點也不覺得陌生。

我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他又是挑眉毛又是聳肩膀：還好是米奇不是唐老鴨。我笑得差點把可樂嗆到喉嚨里。

他忽然很認真地說，你真是個可愛的女孩。

我的臉一下子紅得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

第二次、第三次，我和007每次都約在麥當勞。

007說我：警花，你愛吃甜的嗎？我說愛吃；他繼續：你愛吃咸的嗎？我說愛吃；他再繼續：你愛吃辣的嗎？我說我是裕固族的女兒，最愛吃辣的！

他翻翻眼睛看了看天花板，說，天啊！難道就沒什么你不愛吃的嗎？

我想了想說，沒有。

他將口袋左看右看，最后說，我的口袋很小，恐怕滿足不了你的胃口啦！

我笑瞇瞇地看著他說，沒關系，你只要管這一頓就好，我又不會吃你一輩子，雖然我很想找個又有錢又帥的男人吃一輩子。

007猶豫了5秒鐘，說，要是我愿意讓你吃一輩子你愿意嗎？

我大大地咳嗽了一頓，可樂噴得到處都是。心里很愿意嘴上卻說：呵呵呵，讓我考慮一下。

分手的時候，007看著我的眼睛說：“你認真考慮一下吧，我是很認真的……”

毫不羞澀地大聲唱著潘越云的《拍拍屁股去戀愛》回宿舍，賈茜茜把我堵在了門口：“警花，我們是好姐妹，告訴你一件事，你一定要有心里準備。”

“什么呀，世界末日？這么神秘！”

“差不多吧——007有老婆的，在美國，絕對可靠！”

完了，還真是世界末日，最可怕的事情終于發生。媽的007，真是可恨，一小時前還信誓旦旦讓我吃他一輩子，吃什么吃，包二奶？

賈茜茜見我半天不語，以為我氣瘋了，學周星星搞笑版勸我：“警花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007那黃臉婆遠在美國，‘彼可取而代之嘛。”

我鼻子都氣歪了，惡狠狠瞪了賈茜茜一眼：“取你媽大頭鬼！”摔門而去。

007對于我一天約他上兩次麥當勞顯然有點驚訝，等見到我滿臉冰霜的時候，他就更驚訝了。

“007，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有個老婆在美國？”

“唔，這很重要嗎？”

“媽的，少給我來美國洋腔，有還是沒有？說！”

“等等，警花，女孩子說粗話可不太好——”

“別打岔！有還是沒有？”我幾乎在大吼。

“好吧，有，可是——”

“可是什么？MBA很了不起是吧？！IT精英很了不起是吧？！有幾個臭錢很了不起是吧？！你當我是什么？”我越說越來氣，抓起他面前的可樂杯就給他來了個“飛流直下三千尺”——算他命好，那天他沒要熱紅茶！

007驚呆了，一邊手忙腳亂擦滿臉的可樂，一邊嚷嚷：“警花，你聽我解釋——”

“我有名字，我叫浦倩兮！‘警花是我的朋友叫的，你騙我！你沒有資格叫我‘警花！”整個麥當勞的人都在看著我，我不再和他多說，大步流星沖了出去……

一生一世吃定你

就在我因為天下的好男人都結了婚而傷心憤怒的時候，公司發生了一件大事：原來的CEO因為巨額逃稅而入獄，新任的CEO立刻成了大家關注的對象——誰會成為那輛寶馬BMW730Li的新主人？他將有如何舉措？公司的各種制度將如何改革？一時間每個人心里都亂糟糟的。

新CEO上任的那一天，全公司舉行了一次酒會。我因為心煩沒趕去參加。

第二天，班長請我去。

我束手束腳進了她的辦公室，她怪怪地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道：“浦倩兮，最近我發現你的工作狀態不佳，是不是需要休息一段時間？”

我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真是禍不單行，八婆想炒我魷魚？

我等著她把話說完，卻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從未見過的寒氣，憑女孩子的直覺，我知道那是妒忌，可她妒忌我什么呢？

她讓我先去上班，出門前，她在我身后突然酸酸地說了句：“聽說你最近和CEO走得很近？”

什么！007是CEO？他是嗎？

我飛快地跑到一樓大廳剛掛出的展示窗前，在CEO的位置上，果然看見了007的照片。

就在這時，我看到007從那輛BMW730Li里走了下來，當然，他也看見了我比銅鈴還大的眼睛。

回到工作間后，我一直在夢游，以至于誤了好幾個電話，猛一抬頭，突然發現007站在我面前。

“浦倩兮，為什么不接我電話？”

“我……”

“你這種工作態度是對工作的不負責！”

我不吱聲了——既然擺明了要罵我一頓公報私仇我就只好挺著唄，誰讓我現在是孫女呢？

“這是我給你的解聘信，我現在以CEO的名義通知你，你明天可以不用來上班了。”

說著，他把一個信封塞到我手里，大踏步走出了接線員工作間。

我看見了賈茜茜一臉的同情和班長幸災樂禍的笑容。

雖然我連跳樓的心都有了，但我還是看完了那封解聘信，看完后，我就不想跳樓了。

信封里裝著一份離婚證復印件——原來兩年前007就離婚了；一張三萬元的現金支票；一張復旦大學成教院的入學申請表，當然還有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警花，我當然有資格這樣叫你，我更有資格開除你——我不僅要開除你，我還要命令你馬上去復旦念書，命令你一生一世只準吃定我一個人！否則，這三萬元的學費你得用一輩子來償還，因為，我會死纏爛打你一輩子，直到你同意嫁給我為止。我不是恐嚇你，你給我想清楚了！”

結果你知道了？他現在正開著他的BMW730Li等我下課去吃麥當勞呢，不和你聊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