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昭
據說國人重新制定了把人分為三六九等的準則,其中很時髦的一個高等級標志叫做“白領”。帶上白領的,男爭當紳士,女爭當淑女,喝卡布其諾咖啡,追求各種時尚,崇拜西方藝術。大青遠在異國加拿大,卻與祖國的時尚息息相通。雖然她一貫大大咧咧我行我素,與淑女的標準相差了好遠,雖然許多裝模作樣矯揉造作的時尚行為讓她時不時地起一些雞皮疙瘩,但她不愿辜負自己已混上的“洋白領”,決心努力向“淑女”看齊。
剛好她是個攝影迷,這倒是屬于時尚的一種。加拿大得天獨厚的自然風光,春夏秋冬渾然不同的景色讓她幾乎永遠處于一種興奮狀態。一有機會就揣上相機奔波于河邊湖畔山上林中。當然,大自然的美景沒有讓她忘乎所以,她仍時時牢記著自己向淑女形象靠齊的誓言。
圣勞倫斯河之冬
冬季是北國加拿大最獨特的季節。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個國家可以像加拿大這樣把嚴冬體現得如此淋漓盡致。雖然冰天雪地、萬物蕭殺,大青卻時時用她那攝影迷的眼睛發現著北國別具一格的美。每天驅車沿圣勞倫斯河去蒙特利爾上班,在最冷的日子里只見幾公里寬的大河幾乎全部被冰雪所覆蓋,成了一片茫茫的雪原。她不由自主地吟誦起偉人的詩句“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可她馬上發現代替這“滔滔”的是另一種更加有氣勢的東西,那就是在遙遙的河中心主航線一帶騰起的水霧。在那里,尚未被冰雪徹底封起的窄窄的一條相對溫暖的水面正在用百倍的努力與嚴寒進行著抗爭。人們愛用“虛無飄渺”來形容霧,而形容圣勞倫斯河冬日的水霧卻得用另一個粗獷得多的詞:“洶涌澎湃”。只見白色的水霧從河面騰然升起,立起一道幾十米高、伸延到無限遠的霧墻。特別在零下二三十度凜冽的清晨,這霧墻竟直沖上百米的天空,將東方天際冉冉升起的旭日長久地擋在它的背后。
大青被圣勞倫斯河冬日里的水霧所震撼,決心把它抓進自己的鏡頭。她深知日出前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時刻,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中去冰天雪地的大河邊拍片子可不是好玩的。于是她翻箱倒柜找出最厚的冬衣,再密切注意天氣預報。在一個據報極為寒冷但天氣晴好的清晨,大青被鬧鐘叫醒,爬起來先看看窗外證實了天氣預報,再胡亂抹了一把臉,嚴嚴實實地裹上全套冬衣,抓起相機就沖進了清晨凜冽的空氣中。
奔到圣勞倫斯河邊,果然水霧比平日更洶涌幾分。向東方天際望去,逆光的霧墻呈暗灰色,顯得有些猙獰,但頂部已有一條暗紅色的邊際,昭示著旭日已開始在霧墻后的掙扎。漸漸地,霧墻開始透明,頂部鑲上了明亮的金邊。一個沒有光芒的紅球在霧墻的墻頭時隱時現、噴薄欲出??扇崭咭怀哽F高一丈,紅球好像總也爬不出來。大青按動著快門,沒幾下,手指就失去了知覺。她心里一驚,趕緊摸摸鼻子。還好,鼻子還在臉上,耳朵也沒掉。只是不知相機在這嚴寒中會不會罷工。
不到半小時,寒氣就穿透了所有衣服。大青從里往外打起了哆嗦,只好把相機揣進懷里,縮著脖子,踉踉蹌蹌地沿河邊往停車場跑。忽然她發現一輛車磨磨蹭蹭地在后面跟著自己,她好生奇怪。終于,車下決心似地停在了她的身邊。車窗搖下,露出一個年輕人關切的面孔:“女士,需要幫忙嗎?你是不是剛才掉到水里了?”
“噢,不是?!贝笄嘞肫鹗缗藭r應有的反應,趕緊調動臉部肌肉,想做出一個有魅力的微笑,可誰知肌肉們全都凍得不聽使喚了。她只好三把兩把將跑亂的頭發塞進帽子,又下意識地胡擼了一把臉上凍出的鼻涕眼淚,挺有風度但口齒不清地說:“謝謝你先生,我沒有問題。我剛才只是去那邊拍了幾張照片。那是多美的日出啊!”
叢林之春
冬去春來,被冰天雪地封在室內長達五六個月的加拿大人終于盼來了明媚的春光,紛紛走出家門。大青這個從不甘寂寞的人就更呆不住了。這一日春光實在可人,她一早就騎上自行車,挎包里裝上照相機,決定去圣勞倫斯河畔一個野生樹林中去踏青。只見林子中一蓬蓬的樹叢雖然仍裸露著枝椏,剛剛吐出的新葉卻已開始給它們抹上了新綠。放眼望去,陽光在樹木枝頭跳躍,到處是暈染得十分朦朧的嫩綠鵝黃,大青心中驚嘆:一個綠,竟能分出這么多的色階,大自然真是神來之筆??!
她推著自行車向林子深處走去,鏡頭捕捉著不盡的春光。不覺中,林間小路已不見了蹤跡,眼前出現了成片的蘆葦。過冬的蘆葦已干得沒有一絲水分,金黃色的葦葉和銀白色的葦花夾雜在樹林中,為朦朧的嫩綠添上了大片醒目的金黃,陽光下,暖洋洋的。大青不時地扔下自行車,鉆進葦叢樹林深處去取景,轉來轉去,轉了向,竟想不起把自行車扔在什么地方了。前后左右都是葦叢樹叢,沒有標志物,不見人影,她像一只沒頭蒼蠅在林子中東突西撞,好不容易找到了自行車,卻又找不到出林子的小路。樹林葦叢越來越密,連推車走也困難了。她只好搬起自行車,磕磕絆絆地踏過倒伏的樹干,鉆過架在蘆葦上的蜘蛛網,整整在樹林中轉了三小時才終于找到了真正的小路。
太陽已升得老高了,小路上開始有三三兩兩散步、遛狗的人。大青知道這一帶的居民多是些有身份有教養的人。這對她的淑女行為是一個很好的檢驗。于是她端好架子,每當遇到面含微笑的散步的人,都十分端莊有禮地回以淑女式的微笑。一路下來,她對自己的舉止十分滿意,自認為在這些有教養的人的面前自己表現頗佳。
回到家里,大青剛要開口向老公描述自己迷路探險的經歷,老公卻指著她的頭發發問:“那是什么?”
她莫名其妙地來到鏡子前:“天吶!這是我嗎?”鏡子里的女人頭發散亂、外衣上掉了兩顆扣子(可能是樹枝掛的),褲腿卷得一個長一個短(當然是為了騎車方便),頭發上還沾著好幾條蜘蛛網(肯定是鉆葦叢鉆的)!“壞啦!難道剛才我就是這樣一副嘴臉一路上頻頻做淑女狀嗎?”
郊外之秋
秋天到了,這可是加拿大最美的季節。周圍的景色一天天如火如荼起來,搞得攝影迷們幾乎發狂。大青在醫學研究所工作,正在進行一個有關血液動力學課題的實驗,因而這些日子她成了郊區一個屠宰場的???,一趟趟地去那里為自己的實驗采血,也外帶一路觀賞郊外的秋色。
這采豬血可不像在醫院注射室為病人采血。采血現場鮮血四處飛濺,雖然大青用膠皮雨衣雨靴將自己從頭到腳遮擋起來,還是免不了濺到臉上,雙手就更別提了。更糟糕的是屠宰車間里那鮮血與糞尿混合的氣味,強烈得讓人窒息,只要在那里沐浴上幾分鐘后,你到哪都會讓人皺鼻子。大青每次采血回來,人還沒露面,同事們就聞到她勝利歸來了。這種情況下,她只好放棄做淑女,改當在鮮血面前沖鋒陷陣的羅剎女了。
臟臭不怕,淑女也暫時不當了。可重要的是實驗一上,時間安排得緊,沒了機會去過攝影的癮。而這北國的秋色最美的就那么幾天,時不可待,怎么辦呢?每當驅車走在去屠宰場的路上,郊外的秋色讓大青心里那個癢啊。忽然她心生一計:為何不利用采血的機會,在路上抽個空抓拍幾張?
說干就干。這次采血,大青揣上了相機。在去屠宰場的路上,她仔細觀察地形景色,看好了公路邊一個秋色正濃的牧場。從屠宰場出來,她心急火燎,好歹抹了一把臉上手上濺的血,就開車直奔那個牧場而去。她把車停在路邊,打開緊急停車燈,就抓起相機鉆進牧場攔牲畜的鐵絲網,在里面那個過癮啊-------
怎么那么巧,平日里這條二級公路上來往車輛不多,警車也很少光顧??蛇@天偏巧有輛巡視的警車路過,警察見到大青的車打著緊急燈停在路邊,就下來看個究竟。他探頭看看大青的車廂,里面有兩大瓶尚溫熱的鮮血和一堆沾滿血跡的膠皮雨衣雨靴。抬起頭,見到正好興沖沖拍照回來的大青。于是警察看到了一個帶著臭氣,臉上手上斑斑血跡,手里拿著照相機和三角架,興致勃勃的奇怪的東方女人。農婦?藝術家?殺人犯?!大青的形象令警察大起疑心,問道:“怎么回事?”
“啊,沒事。我去那邊拍了幾張照片?!?/p>
“那這血……”
“噢,這是豬血?!贝笄嘹s緊往外掏醫學研究所的工作證,“是為了做醫學實驗用的?!?/p>
警察看看工作證,仍將信將疑。大青急了,再顧不上淑女的面子,指著自己對警察說:“你沒聞到我身上的這股味兒嗎?我剛剛從屠宰場出來。這血是我采了準備做實驗用的呀!”
唉!現在只有這一身臭氣才是證明大青是好人的惟一證據了。至于在這個英俊的警官面前的東方淑女形象嘛,就只好Byebye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