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照
"建筑師一輩子都在跟重力奮斗---這是我們的宿命,追求蓋出一棟輕盈、透明、仿佛會顫動的房子,一棟好像自己會呼吸的房子,而且有生命可以不斷變化……建筑當然是蓋房子的技術,不過建筑同時也在講故事,不同的建筑對世人講著不同的故事。我希望這棟大樓講的,不是傲慢與權力的故事。而是講一個關于透明與輕飄飄的故事。"
這段話是意大利建筑師Renzo Piano說的,二〇〇一年年底在紐約公開他為《紐約時報》設計的新廈時說的。Renzo Piano設計的大樓有五十二層樓高,金屬帷幕墻上貼著一根根陶瓷材質的細圓柱,遠看好像大樓圍了一圈蕾絲花邊,用這種特別的手法來柔化大樓的幾何線條,并且展現"透明與輕飄飄"的特色。《紐約時報》應該會同意以"透明"來作新廈的主題,畢竟新聞就是要讓這個社會很多臺面下、陰暗角落的運作,都能透明呈現,接受公眾監督。不過《紐約時報》可能會對"輕飄飄"感到不以為然---誰不曉得《紐約時報》是全世界最嚴肅、最沉重的新聞媒體呢?
《紐約時報》無法全盤接受Renzo Piano的說法,不過出乎意外的,他們倒是熱情擁抱Piano的建筑設計。意外一:大家印象中的《紐約時報》是一家保守的企業,竟然選了一樣充滿創意、靈動飄忽的設計。意外二:《紐約時報》根本不需要用到五十二層樓的辦公面積,多花錢蓋出來的樓面還不見得能夠找到承租客戶呢!
事實證明,即使是《紐約時報》老板沙利斯伯格這種古老的百年家族,都無法抗拒摩天高樓的誘惑。回到Piano說的那段話,什么樣的建筑最迷人?好像可以不受重力拘執,下一秒鐘就要飛走的建筑。什么樣的建筑可以表現這種魅力?當然是仿佛直插入天空中的摩天高樓了。明明是最重的,卻要表現得最輕;明明穩穩站在地上的,卻要表現得有如在天空飛翔,這是建筑師最大的虛榮,這也是人類從圣經世紀建巴別塔以來一貫強烈的自我伸張欲望。
從這個角度看,臺北會出現一百零一層樓、五百零八米的世界第一高樓,亞洲各國會競相爭取蓋出更高地標,毋寧是正常的,不能單純用摩天大樓不方便又在西方退流行了來評斷。不過可以提醒的是Piano那段話的后半段。我們的一百零一層高樓聳立在那里,正在說、將要說什么樣的故事呢?是傲慢與權力的故事?是虛榮與拜金的故事?是消費與物質的故事?還是有其他故事的可能呢?高樓所述說的,并不完全由建筑風格來決定,更重要的恐怕還是高樓所在城市里,活生生的居民們要如何定義自己,同時定義高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