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的大壩

1.大壩，曾讓人如此激動

1935年9月30日，當時的世界第一大壩、高達221米的胡佛大壩落成了，美國總統羅斯福無比興奮地說道：“我來了，我看了，我服了。”胡佛大壩的建成開創了建造大型水壩的先河，從那以后，大壩與汽車一道成為了20世紀具有意識形態意義的符號。這個以鋼筋、混凝土、巖石聚集起來的龐然大物被領袖、作家、工程師等各種人賦予了各種各樣的象征意義，遠遠超出其簡單的蓄水、發電、灌溉等本意。這個龐然大物是人類“敢教日月換新天”的絕妙象征，正如一位歷史學家所說的，大壩應當象征著偉大、力量和主宰。無論在資本主義國家還是在社會主義國家，巍峨的大壩一直是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的象征。1946年美國著名作家斯特格勒（WallaceStegner）曾經被胡佛大壩鎮住了：“它肯定是世界奇觀之一，那延伸開來的鋼筋混凝土峭壁、那力大無比的起卸機、迷宮般的隧道、巨型的水電站……有關大壩的一切均標志著似乎是美國人才有的迷人而秀麗的壯美。”1954年尼赫魯在參觀了馬卡拉（Bhakra）大壩的建筑工地后以無比的亢奮和激動說道：“這是多么壯觀、多么宏偉的工程啊！只有那具有信念和勇氣的人民才能承擔如此的工程……它已經成為國家意志的象征，象征這個國家正在邁向力量、決斷和勇氣的時代……”

胡佛大壩建成之后，已經被人類視為繁榮與進步“圖騰”的大壩以一種異乎尋常的速度在擴張。國際大壩委員會通常將從壩基到壩頂的高度為15米者定義為大型水壩，按這個標準，到1986年，美國約有大型水壩5500座以上，而前蘇聯則約為3000座以上，日本約2200座以上。二戰后獨立的新興第三世界國家更是將大壩視為通向國家強大的民族獨立的通道，一直對建造大壩情有獨鐘。獨立后的印度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一直將大約15%的國家財政總支出用于建造大壩“圖騰”。世界銀行對發展中國家建造大壩也一直傾力相助，其對發展中國家的第一筆貸款便是為三座大壩買單。世界銀行至今已經為世界近100個國家的數百座水壩提供了580億美元的援助。胡佛大壩在其建成后的22年里一直保持著世界最高大壩的紀錄，但1957年瑞士莫瓦桑（Mauvoisin）大壩便取而代之，不到4年，又有兩座比胡佛大壩高的大壩拔地而起，到80年代末，胡佛大壩只能位居世界第15位，而塔吉克斯坦的努雷克（Nurek）大壩以其300米的高度——整整超過胡佛大壩80米而雄居世界第一。北美水利與能源聯盟曾在20世紀50年代時想建一座520米高的大壩，將阿拉斯加和不列顛哥倫比亞的至少19條河流的水移注到加拿大落基山脈的一座800公里長的巨型水庫以及五個大湖中。

2.狂熱過后的反思

但就在人類對大壩持一種宗教般的崇仰之情時，也有一部分人開始反思大型水壩的“畸形龐大之病”。尼赫魯雖然是印度巨型多功能水壩之父，但其在晚年對這個現代化的圖騰有了另外的想法：“我一直在思考我們正在遭受著畸形之病的折磨……我們想表明我們能夠建成大壩并且能夠成就大事業，但是，為表明我們能夠成就大事業而擁有成就大事業和完成大任務的思想，根本就不是一種良好的世界觀。”（1958年）

就在同一年赫魯曉夫也點出了前蘇聯的水電站帶有高額造價、無法挽回地損失了大量最好的農田、漫灘等缺點。到了20世紀80年代，民眾抗議水壩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如火如荼的國際反大壩運動源于人們日益深刻地親身感受、體驗、認識到了這個龐然大物因畸形龐大而給人類造成的各種災難。

第一次聽說羅布泊是由于科學家彭加木的消失，也就第一次知道了原來羅布泊不是水波浩森的水泊，而是黃沙肆虐的沙漠。就在20世紀30年代，瑞典探險家斯文還曾歌頌道：“羅布泊使我驚訝。羅布泊像座仙湖，水面像鏡子一樣。在和煦的陽光下，我乘舟而行，如神仙一般。在船的不遠處幾只野鴨在湖面上玩耍。魚鷗及其它小鳥歡娛地歌唱著。”然而當1972年尼克松訪華時，美國人送給中國人的衛星照片顯示，昔日如詩如畫的羅布泊已干枯成了一片死亡的沙漠。羅布泊的消亡與塔里木河有關。幾十年間塔里木河流域修建了大大小小的水庫130多座，抽水泵站400多處，抽干了的塔里木河下游也很快耗干了羅布泊。這種生態悲劇也幾乎同時發生在科羅拉多三角洲。1922年時，旅行者在這個如詩如畫的三角洲能看到一群群的白鷺和鸕鶿，能看到各種各樣的鳥類掠過水面，也會看到無數的野生動物在荒原上奔馳。自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科羅拉多河上修建了許多大壩，河道多次改向，昔日肥沃的荒野一片凋零。現在由于上游不再有水流下來（都睡在水庫里了），三角洲只剩下了一潭潭死氣沉沉、飽含殺蟲劑和鹽分的死水，沒有了水禽，沒有了走獸，一個曾經世界聞名的高產漁場也沒有了。

大壩造成的最明顯的生態影響是淹沒了成片成片的森林、沼澤地、農田、沙灘以及野生動植物。據統計，地球表面約0.3%的面積已被水庫淹沒，約40萬平方公里，相當于美國加州的面積。世界最大的沃爾特水庫（VoltaReservoir）淹沒的面積相當于非洲加納40%的國土。水庫所淹沒的地區常是人類的棲息地，那里有最肥沃的農田，但現在永遠睡在了水下面。

3.蒸發、污染和地震

大壩在蓄積水的同時也擴大、增加了曝曬在陽光底下的水面面積，每年從全世界水庫蒸發掉約170立方千米的水，相當于全世界所消耗的淡水總量的7%還要多一點。平均每年從尼羅河上納賽爾水庫蒸發掉的水相當于水庫儲水量的10%，即等于整個非洲居民和商業用水總排水量，尤其是干旱地區，水庫水量蒸發的直接后果就是河流鹽度上升。由于胡佛大壩及其它大壩的興建，科羅拉多河的鹽度上升使得南加利福尼亞的用水者每年要花費上百萬美元來對付它。墨西哥可最高產的農業區墨西卡利（Mexicali）由于受科羅拉多河鹽分上升的影響，到了20世紀60年代，農業產量急劇下降，最終導致美國與墨西哥于1974年簽署了科羅拉多河鹽度控制協議。隨后美國進行了鹽度控制工程，到1993年時，這個工程花費了納稅人6.6億美元，其中的2.56億美元專門用來建造一個脫鹽工廠。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最昂貴的脫鹽廠，而要命的是它所用的技術還不怎么穩定。鹽分提高不是水壩引起的惟一的水質變化。伏爾加河上的六座大壩已將伏爾加河這條歐洲最長的河流變成了一串淺淺的、污濁的、污染的水庫。這些缺氧的帶酸性的水不僅無法供人類飲用，甚至還不利于工業使用。蘇里南的布羅科蓬多水壩的酸水給水壩發電的水輪機造成的巨大的損失，約占這個工程總費用的7%多。據說這個水庫開始蓄水后的兩年，大壩的工人就得帶著面罩上班。水庫中的水污染之嚴重，致使水庫中的魚也不能吃了。前蘇聯的水庫也常常碰到這種事情。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來自水的不流動，中國有句古話，“流水不腐”。流水在靜止時所經歷的化學物理變化會嚴重污染整個水庫及下游的河流，當然，水質退化程度與水在水庫里面待的時間長短有關，可大壩后面儲存的水通常幾年不會更新。在大型水庫內儲存了數月甚至數年的水甚至會威脅著大壩以下幾十公里遠的河流里的生物。

據統計，全球水庫的總蓄水量高達10000億立方千米，相當于世界全部河流水量的5倍。龐大的水庫重量大得可以引發地震——已經有了水庫誘發地震的記錄。“地球物理學家們甚至估計由于水庫而導致的地殼重量的重新分布，可能會對地球自轉的速度、軸的傾斜以及引力場形狀產生影響，這種影響盡管非常微弱，但卻可以測量到”。

4.無可挽回的物種災難

生活在庫區的人可能發現水庫深處流出來的水在夏天通常比河水更冷，而從水庫頂部放出來的水一年到頭都比河水更溫暖。這種溫度的改變會破壞水生生物的生命周期。水庫給水生生物造成的威脅還在于阻隔、影響了魚的遷徙、洄游。哥倫比亞河大盆地富產鮭魚，但自從在這個盆地修了130座左右的大壩后，光1960~1980年間這個盆地的鮭魚漁業的損失就高達65億美元。鮭魚是溯河產卵的魚，它們在淡水中出生，又回到海洋中生長，然后又回到河流中去產卵，但大壩的興建阻斷了鮭魚的洄游路線。這種生態悲劇幾乎在所有有大壩的河流中均能找到。

大壩的興建還會減少下游的水流量，并可能由此帶來災難性的影響，中亞的咸海就是一例。咸海本是淡水湖，然而從20世紀60年代起，為灌溉棉花而建成的大壩和運河網幾乎阻擋掉了一切水流入咸海中。到1995年，咸海的面積已減少了四分之三，“曾以能養活6萬工人的魚產業在1982年也消失了，這個過去的淡水湖其鹽度現在比海洋還高。到20世紀90年代早期，曾經可以在大海中捕到的24種魚中的20種都已經消失；在阿姆河三角洲發現的鳥的種類已經從319種減少為168種，三角洲的森林也枯竭了，70種哺乳動物物種只剩下30種”。更為悲哀的是，前蘇聯官員早已預期到了咸海的結局，他們在1981年時估計，咸海在2000年干枯掉的海床將可用來種植水稻。前蘇聯的水資源管理者在1987年宣稱：“咸海可能會以一種美麗的方式消亡。它將毫無用處。”

世界上約80%的捕魚區都在大陸架，這些漁場都十分依靠河流注入的營養和淡水量。當前海洋漁業的衰退除了“公地悲劇”這一原因，即由于海洋魚類資源沒有界定產權而引發的過度捕撈外，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由于大壩和河流改道而引起的入海口流量的變化。

尼羅河河口的沙丁魚每年占埃及海洋捕撈量的30%~40%，它主要靠營養物滋生的浮游生物為生，自從阿斯旺大壩興建以后，沙丁魚的捕獲量就從過去的每年1.8萬噸減少到20世紀60年代末的不足1000噸。此外尼羅河口的捕蝦量也減少了三分之二。

前蘇聯黑海、亞述海、里海的漁業由于受大壩的影響，其經濟損失在1977~1986年這10年間高達350億美元。這些海邊的最有商業價值的漁業現在已減少90%~98%，有些地區甚至全部消失。

5.尾聲

前面零零碎碎介紹了大型的水壩帶來的生態、環境災難，對此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讀美國學者麥庫利（patrickMccully）1996年出版的《SilencedRiver》一書，這本書以長達數百頁的篇幅介紹了大型水壩引發的各種生態災難與社會災難，而且已經有了中譯本——中文譯名為《大壩經濟學》。

自20世紀60年代末以來，越來越多的政府及機構認識到，在大型水壩修建之前必須作獨立的環境影響評估，國際環境咨詢已經成了一項賺大錢的好生意。美國聯邦能源管理委員會要求大壩的經營者釋放一定量的水作為獲得經營執照的條件。放掉水庫里面多余的水有利于增加下游河水的氧氣量，有利于下游的魚，還可以沖走水庫里沉積下來的有毒砂石。為了調整釋放出來的水庫水的溫度，美國人也在100多個聯邦大壩進行選擇性抽水，即從水庫的不同水位進行抽水，1995年美國人開始在加州沙斯塔水壩用鋼鐵建了一個35層樓高的抽水塔。為了減少對河流漁業的影響，現在水壩建造者們會在水壩建設專門的魚通道，這在歐洲、北美的水壩建設中十分盛行。

附：《大壩經濟學》：一本要全面了解本章論題而不得不讀的書，盡管用既有理論深度又有豐富案例、深入淺出來形容它顯得有點庸俗，但它的確是這樣的書。這本由美國學者PatrikMccully寫的原名叫《寂靜的河流》的書（中譯名〈大壩經濟學〉，中國發展出版社2001年出版）全面研究了大壩對環境、人類的影響，分析了大型水壩的技術問題、經濟效益問題以及灌溉、如何明智使用河流等問題，簡直是一部大型水壩問題的百科全書。

(注：因篇幅所限，本文在摘編時略有刪節。小標題為本刊編者所加。)

《可持續的夢想：環境與經濟》陳友芳著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3.9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