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靜娟等
綠墻(外一章)
劉靜娟
我一直喜歡墻面披覆綠葉的屋子,因為它們多一分田園風;夏日走在臺北盆地,看到綠墻公寓都不免要停下腳步張望一番。而我們在這鄉下房子種爬墻虎還有更實際的需要:據專家說,有植物爬附的房子,室內溫度可減低兩三度。這對于決心不裝冷氣的我們很有說服力,其實光看著那蔥蘢的墻腳有心靜自然涼的功能了。
這爬墻虎可也是有歷史的。至少十五年前,我在買菜的路上摘了人家墻上的它,回家插種在屋頂花園;三四年前到這兒時,挖起兩三株傳宗接代的小苗過來。春去秋來,不經意間,它們已長成了綠墻。
如今,主藤已將一寸粗,神經末梢早伸展到三樓頂。秋冬時節,葉子變黃、變紅,然后萎落,墻上只剩下如抽象畫的蔓藤和少少幾片不知道隨季節辭枝的葉子。春天一到,每個“關節”才忽然蘇醒過來,全面長出新葉。有個笑話說,一個常鬧失眠的大夫照醫生教導,躺在床上一一為自己的器官催眠,喃喃念著,“手睡著了,腳睡著了,眼睛睡著了,鼻子睡著了,腦袋睡著了……”這時他的太太身著性感睡衣進來,他急忙說,“大家統統都醒來”。爬墻虎的每個神經每個關節好像就是被什么神秘的指令一下子叫起來的。
那一大片耀眼的新綠,是墻面最美麗的時段。
夏末,部分葉片開始變黃變老,三樓的部分結了很多果串,而后繼的嫩紅的新芽仍一路四面八方匍匐前進。有些是七八“股”勢力同一個方向攀爬,呈現刺繡般美麗的圖案,卻潛藏著強烈的生命力,以及競爭力。那樣美麗那樣認真那樣賣力,教我修剪它們時都有些不忍不舍。但是不修剪,就爬上陽臺、侵入窗子,存心要把房子變成沉睡千年的古堡。
我一面修剪這些先鋒部隊,一面想著,“誰叫你埋頭趕路沒看清方向!積極進取但方向錯誤是白費力氣啊。”“大家不是說政策錯誤比打混、貪贓枉法更可怕嗎?”“強出頭是不行的啦。”
修剪屋檐垂下來的葉子,我想著,“劉海太長啦,這里沒有人要垂簾聽政。”修剪窗緣的葉子,我想著,如果站在窗口的是年輕貌美的女孩,我就下去拍照,假定那是被困在古堡中,探出頭期待救援的公主。我不是公主,但為厚厚的葉子修剪,打薄時,手腳之俐落熟練,讓我自以為是一個發型設計師。如此熟練也虧得有一把好使的利剪。那花剪是前年八十九歲的老師出清老屋物品時我“撿”來的。當時我拿任何東西,使它們免于被棄都使老人家非常歡喜。一些書法帖子,漢西狹頌、晉陶淵明書法帖、漢善本曹全碑等,和一疊宣紙我也拿來,心里想著有一天在這爬墻虎“包圍”的屋子里,在老書桌上練字應該很搭調吧?

“小鹿”喝水
迷迷糊糊中聽到樓下有咂咂的怪聲,拉開窗簾張望,是一只紅褐色大狗在喝我們小園子陶缸里的水。過一會兒,又聽到叭叭聲,附近一只四足白、身子灰褐的虎斑犬也來飲水了。
五點多,天際一抹朝霞慢慢淡出,狗兒們則進入場景,開始活動;它們讓我美美地想到森林里小鹿到小溪邊喝水的景致。迷蒙中被狗兒的喝水聲喚醒比被鳥叫聲喚醒希奇多了。鳥兒早已間歇地嘰喳著,聲音那般急切,說不定是在對我們的狗打小報告,“別的狗跑到你的地盤來了!”
我們的狗在落地簾幕后面睡覺,真睡得那么熟竟然不知不覺?白天紅褐大狗施施然進入院子時,喬喬必定怒極大吠,拚命要沖撞出去;要不是擋著凳子,紗門早被它撞破了。可那瘦高、垂著長耳的長毛狗來去自如,理都不理;對于喬喬捍衛主權的宣示和行動,既不張惶也無抱歉之意。
那只狗,以前就見過。原以為它是流浪犬,有一回見到它的主人,說它是愛爾蘭雪達狗,原先的主人搬離社區,他接過來照顧,告訴他它常到我們院子喝水,他說它都在外面喝,不在自家喝;現在沒聽到毒狗,所以放心讓它自由行走。“它很皮。”說者,面露自家兒女很聰明的得色。
他不知道我家的狗更“皮”,大約十幾分鐘前,喬喬和它才在路上打過照面;互相嗅聞一番后,喬喬確定對方沒有什么了不起吧,走開兩步后忽然回頭咬它一口;嚇得它“該該”叫著落荒而逃。我忍不住打它兩下,期望公寓狗到這開闊的所在要多和別的狗社交做朋友,料不到它如此小家子氣。而且是社交完畢后趁人不備,太沒格調了。
也許它是軟土深掘?基本上它是膽小的,散步時不肯往前走的路愈來愈多了,有些路段曾有不愉快的記憶——有兇狠的狗對它又叫又跳非常不友善;有些路,則是嗅知前方有群狗聚集。不管是曾被欺生還是有可疑狗類擋道,它的制衡方法是坐下來,告訴你它不去了。狗鏈被拉得脖子快要斷掉,它的身子仍堅定地往后跩,一雙眼睛定定地睨著我。后來我發展出一招,只要用力拉它并快速跑步,它就跟著跑;不曉得是它一時胡涂忘了自己的堅持,還是只好服從我的堅持。有回一起散步的朋友“目擊”了我們之間幾度拉扯的過程,笑不可抑——特別是看到它忽然拖著我貼地急行“鼠竄”時。她說它“還好很容易妥協”;只是這樣的“散步”太耗費主人的體力,有失“休閑”的意義。
這樣膽小的狗卻對雪達犬如此惡劣!也許在它眼中,那雪達犬欠打吧。它的臉很長,神情很與世無爭,甚至帶點憂傷。有時看到它,下巴和耳朵濕濕的,更顯得狼狽;濕,是到我們家喝過水,以前我們只當鄰家小孩頑皮,玩陶缸的水還把里邊的水芙蓉撈出來干死在地上。有一天,看到那雪達犬喝水時兩只前腳伸入水中,喝完時“順便”帶出水芙蓉,才知道禍首是它。
鄰人卻說他觀察過它幾次,它是先撈起水芙蓉再喝水。“它很聰明,而且非常從容優雅。”
隔著一排七里香,和鄰人談這樣的閑話,我覺得我們在鄉下的日子,也從容優雅,不輸給雪達犬呢。

唱起寂寞之歌
游韋綾
寂寞之歌,這次只有自己唱,自己聽。觀眾只有自己,一個人。
我猜想,孤獨游子如我,只身在異鄉,是寂寞中最濫的族群。每到周末,沒來由走在西門町,終被身邊無數更替的情侶給迷亂視線,恨自己來錯時機,夾在一圈又一圈雙雙對對的情侶之間。我如此想。
我,一個人,零點三十分,手肘孤立撐在軟枕上,頭像個吊鐘般,一直吊一直吊,仿佛掉入軟枕中,一覺不醒。自己寂寞,何必拖另一個人下水?這是我想撥電話給友人的時候,每每在腦中想起的話。以前,還記得,每當寂寞的時候,我總是像焦急的小孩一樣,等不及它成災,朋友的電話一定會先響起我寂寞求援的哀嚎。久了,他們人好,不覺煩;我倒覺厭。厭自己的軟弱,厭自己的寂寞,加給了無辜的一個個生理為雄性的友人。我冥想,當我無助地撥打著一通通因寂寞而呻吟的電話時,我的可憐友人,他們的大腦又是如何傳輸訊息給他們的?
“嗯,按常理研判,她這叫經常性寂寞,通常表現在失眠、精神不寧與尋求異性的慰藉上。以最后一項最為明顯與渴望……”哇,想不到我的一絲寂寞可以變成別人眼中的求歡信號,真是出乎我意想之外。電話撥通,聽見對方“喂”的一聲長短不一的輕重音,我全身上下不下幾萬幾億的神經元開始鼓噪起來,用一種先前完全不同的溫柔聲調開始說話,如同玩弄握持電話筒的彼端。嬌氣的音聲不時摻著爽朗的柔笑,不諱言,我清楚知道,那可以稱做淫聲浪語的極致表現。所以說,如果聰明的雄性友人即時在看見來電顯示的第一秒,即意會到我的卑劣企圖,盡管如你們腦中所傳輸的訊息所認定的,對于一個發出寂寞求助的女人,假寂寞之名行慰藉之實的雌性動物,不加理會或柔情回應,就是你們自己的抉擇了。
鐘文音說,落單和性暗示只是一線之隔。
我想也是。對于一個長時間處于落單的狀態下的人來說,是比別人更容易體會其中寓意的。人在孤立的狀態下,所有生理的本能需求也就表現得最真實也最完整。一個人的時候可以沉靜,可以明心,可以洞察,一切關乎自己與他人行為的動機和本質。這是一個人落單的好處。
你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嗎?
我在離開輔大中正路的公車上,斜倚在窗邊,在顛簸恍惚中冥想著。又想起你,在我情感需要依靠、需要出口的時候。誠實、坦白,是我對于可能長期相依的伴侶的基本要求。而你,卻不盡責地缺了最重要的一樣。讓你我在相處的過程中瀕臨沖突與困境,這也是一開始我們就知道無法改變的事實。個性使然,當我想了解你的冰山一角,你的冷漠如一道高起的城墻,我不知筑墻的原因亦無從了解墻主人的高深莫測。很多時候,我面對一條無線延伸沒有極限的墻,既高且長,讓個頭不長進的我不知從何越過。對著墻,嘆一口氣,落一掬淚。也罷,這是個性使然,我縱使滿腹牢騷也無濟于事。你的高墻阻斷了我的好奇也截斷了我的熱情;原本要求的誠實都做不到,又怎能有個善終?所以,我告訴自己,終究得放棄,面對一個你,是真心中意還是情急之時,匆忙找個伴,聊慰自己我也無從細想。
于是,我和你各自面對面成一定距離。這段距離,是你我盡最大努力所維系的,而這段距離不會再縮減,只因為我們都相當清楚,我們再也不會為了對方改變!
如今,事過境遷個把月了。只身在臺北,我比躲避在父母避風港的溫室的孩子多了份敏感,也渴望一份得來不易的依靠。那么,這依靠我跟誰取?不是你,不是朋友,那會是誰?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異鄉,幾乎像是浮萍般出現在臺北街頭、校園、教室、房間和同學面前,維持著好一段時日,不曾改變。一個我內心從不喜歡的行為模式,正一天天重復上演,在我熟悉的時空中。
為了誰?誰又值得我依靠?這些個問題在我心中反復回蕩,像在一個人的空屋,愈大聲音傳輸出去,它往往愈不領情地連本帶利傳送回來。聽見的只是一聲聲一字字熟悉不過的噪音的回答,凄慘不已。
窗前聽不見有人為她讀一段詩。
這是幾米描繪的《地下鐵》里可憐的盲女。我仿佛感覺我的心在抽痛,一絲一縷,慢慢地從內而外剝離出來。
我始終明白,寂寞之歌不會馬上結束。它既然有了開頭,我想,也不會那么快結束。不過,惟一不變的,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在歌唱。
春天的約定
陳怡瑾
春日午后,陽光灑在南方小鎮的街道上,像撒上一層澄黃柔軟的起司,風輕輕地吹動那幅橫越街道的布條,一家生鮮超市的開幕廣告,從上頭熱烈的標語,依稀可以想像當時的熱鬧場面。而現在,昔日的色彩退去了,只剩風來騷動。街上來往的車輛不多,偶爾一輛機車經過,也是拉著懶洋洋的引擎聲。
我在二樓咖啡店的落地窗前,看著。一種接近空白的心情,即使按了快門,也是沒裝底片的。離得這么近,我幾乎要猜測出路邊肉羹面攤的老板娘和她五六歲兒子的對話。
然而,不相干的,蒜味和青蔥的生活交響曲,不容旁人置喙。
“你這樣子,一個人,不孤單嗎?”話說得這樣小心翼翼,我知道,朋友真的關心。我側著頭,微笑:“嗯……還好。”
“你這樣子,一個人,不孤單嗎?”朋友的身影遠去之后,我問自己。微笑,卻聽不見答案。“你這樣子,一個人,不孤單嗎?”“你這樣子,一個人,不孤單嗎?”深谷里的回聲,來自心的底層,荒涼寂寥,仿佛前生。
輾轉恍惚了幾個日夜。初春的清晨籠罩著微涼的霧氣,我坐上了南下的列車,想去一處照著瀲滟陽光的地方。
一個人,啟程。
一個人。一瞬電光火石劃過胸口!心臟某處細微的神經隱隱抽痛著。我不敢去認定痛楚的來源,在記憶奔騰之前,趕緊煞車。擺擺頭,挺起胸膛,走出咖啡店,置身在剛才冷眼旁觀著的世界。
“阿寶!小心……”小鎮的和諧交響曲突然劃過休止符!一輛疾馳而過的小貨車,一個拿著風車、回頭微笑的小男孩!
似曾相識的微笑啊!曾經是我心上惟一映照的波光!
“阿程!”我大喊!急忙奔跑……只為留住這個純真笑靨!”流血了……”是誰哭了!是我嗎?
“不要哭,青青。”阿程總是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在我沮喪的時候。
也是這樣的春日午后,三月杜鵑開得正好,微風里的陽光落在發際、眉間。一個莽撞的司機,揉碎阿程的陽光笑容和我們的春天。
踏上歸途,是在三天之后。我的左腿骨折,裹上厚厚的石膏,像凝固的積雪。小男孩的膝蓋破了皮,沒有大礙,到車站送我的時候,還笑著遞給我一袋肉羹,他的母親一再鞠躬、道謝。
夕陽斜斜地照著,有著溫情和暖意。我拄著手杖站立在月臺上,天邊的云霞愈來愈低,披了大地一身紅光紫云。
阿程,你好嗎?我們約定的春天旅行在今年,只有我一個人成行;你失約了!卻用特別的方式,提醒我,你的同在。“不要哭,青青。”我聽見了。
“春天,應該去旅行。”阿程,這是我們打過勾勾的約定。
(選自臺灣《幼獅文藝》2001年第12期、2002年第5期)
·本輯責編廖一鳴/圖何鳴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