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對安徽農民夫婦,在上海打工的兒子意外死亡,他們沒有任何證據,兇手卻主動承認是自己所為。面對這個孤兒出身的尚未成年的打工仔,同樣也是孤兒出身的死者之父動了惻隱之心。
兒子突然死亡
李滿意是個文靜、秀氣的青年,家住安徽省鳳陽縣二鋪鄉石家村,他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睡過街頭、廣場和地鐵站,嘗過說不完的辛苦。2001年6 月的一天,不滿19歲的李滿意輾轉到了上海榮城大酒店,當了一名端盤子的服務員。如果干得好,每月能拿到六七百元的工資,這對李滿意來說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因此他給父母去信,信中充滿了自豪和快樂。
2001年6月23日,李滿意到榮城大酒店上班才10多天。這天上午,正和妻子在田里插秧的李滿意的父親李玉良突然接到了來自上海的電話,也在上海打工的李滿意的堂姑在電話中焦急地說:“滿意為避讓一輛汽車,騎車撞在了電線桿上,現正在醫院搶救,醫院要先交1萬元的押金才給治療。” 李玉良和妻子來不及洗去腿上的泥,便東家跑西家借,可是借到手的總共只有幾百塊錢。情急之下,李玉良跑到鄉信用社貸了3000元款,趕緊和妻子連夜坐車趕往上海。
第二天上午11點多鐘,李玉良和妻子終于趕到了上海某醫院。這時,李滿意已經處于昏迷狀態,不會說話了。母親拉著兒子的手傷心地痛哭,醫生說:“孩子腦子有病,別驚動他。”然后,醫生指著李滿意的X片對他父母說:“李滿意腦部積有血塊,但并不十分嚴重,按我們的治療方法,大部分是能夠站著走出去的。”
聽了醫生的話,他們稍稍寬心了。過了一小時,始終沒有睜開眼睛的李滿意開始出現嘔吐,兩只手在胸前使勁地亂抓。父母趕緊叫來醫生。醫生只是走過來看了一下,說了句:“這是抽筋,屬于正常現象”就走了。可是,此時仍舊處在昏迷狀態之中的李滿意,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了下來。夫妻倆好像預感到了什么,又見李滿意雙腳亂蹬,他們請求醫生趕緊給李滿意開刀。醫生冷冷地說:“開刀不開刀不是你們的事,你們只管把錢準備好。”李玉良說:“我們已經交了3000元,剩下的錢馬上就送到。”醫生于是給收費處打了電話,回答說錢不到位。醫生有點不高興地給李滿意用了點促進心跳的藥,掛上輸液瓶就走了。
此后,病房里連一個醫生都沒了。不到半小時,李滿意臉色開始發紫,身上出現斑點,一會兒緊攥著的手便突然松開了。李玉良意識到大事不好,李滿意的母親失聲痛哭:“我兒子沒了!”這時一幫醫生、護士才匆忙趕來。李滿意死后20分鐘,他的小姑帶著5000元趕到,可是已經太遲了。
從23日早上7點多鐘,李滿意走進醫院,到24日下午他正式死亡,其間有30多小時的時間,醫院對李滿意只是做了簡單處理,因此李玉良覺得李滿意的死與醫院不負責任有很大關系。經與親友協商,他要求醫院對李滿意進行尸體解剖,查明死因。更讓他懷疑的是,在兒子死后給他換衣服的時候,李玉良和妻子在他的身上沒有找到一點外傷的痕跡。可是,李滿意生前說自己騎車撞在了電線桿上,那就應該有外傷。眾親友的腦子里劃上了問號。
意外遇兇手
6月25日下午5點多鐘,李玉良和親友們到滿意打工的榮城大酒店,準備取回李滿意的身份證和押金等東西。剛走到酒店門口,見里面走出一個小伙子,李滿意的叔叔問:“小同志,李滿意是在這里打工嗎?”“是啊,是在這里打工。大前天晚上,我們倆還打了一架呢。不過,這幾天不知道他為什么沒來上班?”
這個來自河南方城縣趙河鎮大齊莊村不滿18歲的打工少年袁豪,很快就被李玉良帶進了派出所。袁豪如實說起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大約晚上8點半鐘的時候,袁豪端著菜從廚房出來,與正進廚房的李滿意不小心撞在了一起。袁豪一貫脾氣不好,當時就急了:“你沒長眼睛啊!”李滿意口氣也挺硬:“你說話嘴別這么臟好不好?”袁豪一聽,放下盤子,和李滿意吵了起來。值班經理趕過來制止了他們,并且要他們立即停工,回去寫檢查。兩人到了更衣室,還在爭吵。李滿意說:“我們到外面談談。”袁豪以為李滿意是要到外面打架,所以將手表摘了下來,交給當班的一個同事,隨李滿意走出了酒店。
李滿意推著自行車,袁豪跟在后面,而且悄悄地脫了襯衫。兩人邊走邊吵,袁豪還生氣地踹了李滿意的自行車一腳。走到離酒店比較遠的地方,李滿意突然停住了自行車。袁豪以為開始要打架了,搶先在綠化帶中拾得一根約一米長、上面還沾著水泥的方形木棒,對準李滿意的頭猛地就是一下子。李滿意當即捂住頭,蹲在了地上。袁豪又朝他的右額部砸了一下,然后扔下木棒就跑了。
沒想到幾分鐘之后,李滿意卻騎著自行車攆上了他,李滿意揉著頭,要袁豪不要跟任何人提他們今晚打架的事,并且還找袁豪要了一根香煙。李滿意說:“我們都是打工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在外謀生不容易,打架一來會讓父母擔心,二來搞不好會丟工作。”袁豪說:“我沒有父母。”李滿意同情地說:“春節你到我們家去,我的父母待人特好。”兩人一直坐在綠化帶旁邊交談到了夜里11點鐘,變成了朋友。
根據袁豪的陳述,他有重大的犯罪嫌疑,警方立即對他進行了刑事拘留。法醫對李滿意的尸體進行了解剖,結論恰恰與袁豪的陳述一致:李滿意的頭部被木棒重擊后,頭部表面留下外傷,顱內出現滲血,顱骨還有裂痕。顯然李滿意真正的死因與袁豪那兩下棒擊有直接原因。警方還在現場找到了打人的木棒,袁豪被警方依法逮捕。
法庭上演繹出了一段人間真情
2002年1月21日,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對袁豪提起了公訴。由于袁豪未滿18歲,該案被轉到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法院少年庭進行庭審。李玉良提出了10萬多元的附帶民事賠償。雖然袁豪主動承認自己在李滿意死之前打了他,但是除了袁豪之外,惟一知道他們打架這件事的只有李滿意。可是李滿意到醫院之后,還一直說自己是為了避讓一輛汽車而撞在了電線桿上,所以該案仍然存在證據沖突的疑點。為了對袁豪的一生負責,由法院指定的袁豪的辯護律師葉竹影要求對李滿意的死因進行更高層次的技術鑒定,到底李滿意是死于袁豪的棒擊還是死于他騎車撞到了電線桿上,將直接關系到該案的定性,關系到袁豪要不要承擔刑事和附帶民事賠償責任的問題。法庭接受了葉律師的請求。2002年3月15日,由上海市人身傷害司法鑒定委員會對李滿意的死因做出了重新鑒定,鑒定的結論與警方所作的醫學鑒定完全一致。至此,對袁豪的法律審判已經不可避免。

與此同時,在看守所里的袁豪也已十分清楚自己將要承擔的法律責任。自從那天晚上打了李滿意之后,他就十分后悔。他和李滿意都是打工仔,應該同病相憐,只是此前雙方并不了解;而他又因自小是孤兒,性格內向、孤僻,脾氣非常暴躁。他沒想到,因為自己的莽撞失手,打死了這個遲交的朋友。
袁豪在看守所里不知默默地流了多少回眼淚。他想,李滿意在家是獨子,他的死使父母失去了惟一的兒子,失去了家中的頂梁柱,無論判自己多少年都不為過。可惜,自己沒有任何經濟能力賠償他們。袁豪寫信給同在上海打工的表嫂,請她務必盡自己的力量,賠償李家,以使他負罪的心靈能夠好受一些。后來表嫂想盡辦法籌到了6700元,交給了已欠下一身債的李玉良。
袁豪還在母親的肚子里時,他的父親就因車禍死亡,母親改嫁后袁豪跟著奶奶和姑姑長大,生活非常艱苦。學習成績一直優秀的袁豪本來準備讀高中考大學,但為了報答奶奶和姑姑的養育之恩,他初中還未畢業就棄學出來打工。在酒店拿了工資后,除留下必要的生活費之外,剩下的錢他全都寄給了奶奶。袁豪雖然性格內向,脾氣不好,但卻非常誠實,從不說謊。就拿打李滿意的事來說,如果不是他主動交代,誰也不可能知道這件事,連李滿意都說是自己撞傷的。那天晚上,袁豪誤會了李滿意,才打了李滿意,但他并沒有預謀。
李玉良知道了袁豪的身世之后,動了惻隱之心。他同袁豪一樣也是孤兒。4歲時父親去世,5歲母親改嫁,16歲的時候改嫁的母親也去世了,李玉良是由叔叔養大的。李玉良沒有上過一天學,但他后來當了四年的兵,并且成為一名共產黨員。他知道沒有父母的日子有多么艱難。
2002年4月5日,上海市長寧區法院開庭審理了袁豪故意傷害致人死亡一案。李玉良和他的妻子從鳳陽趕到了上海。葉竹影律師對公訴機關指控袁豪犯故意傷害罪沒有異議,但是她認為這起故意傷害案中,被害人李滿意也有一定的過錯;搶救被害人的醫院也有一定的過錯;被告人袁豪作案時未滿18歲,又系自首,因此請求法院減輕對被告袁豪的處罰。
袁豪的表嫂在法庭上介紹了袁豪的身世,而袁豪的陳述更是令人震撼。他流著眼淚說:“今天,我站在法庭上,十分悔恨,我對不起李滿意,對不起他的父母。我決心等出獄以后,靠打工掙錢來賠償他們。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將把李滿意的父母當成自己的父母,為他們養老送終……”說到這里,站在被告席上的袁豪突然轉身,面對坐在旁聽席上的李玉良夫妻,“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連磕了兩個響頭。李玉良趕緊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拉起袁豪。李玉良的妻子滿臉是淚,也站起來勸慰袁豪。這樣的情景在法庭上從來沒有見過。法庭上出現了如此感人的一幕,所有的法官和旁聽者都止不住流出了熱淚。
第一次開庭之后,李玉良夫妻沒有立即回鳳陽,而是找到了負責此案的藤道榮法官。李玉良談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他想原諒袁豪。他問藤法官如果他們夫妻向法院做出這樣的請求,是否可以減輕袁豪的罪行?藤道榮還沉浸在法庭那感人的一幕中,一聽這話,她什么都明白了。事實上,她也早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她也同情袁豪。現在,所有的罪犯在法庭上都只會竭力為自己的犯罪行為開脫,哪怕有充分的證據,他們也是能說謊就說謊,可是袁豪雖然是個未滿成年的孩子,但他的誠實不僅打動了受害人的父母,也打動了其他在場的人。此刻,聽到李玉良說出要原諒袁豪的話,法官兩眼濕潤地握住李玉良的手說:“謝謝你,老李!我代替袁豪謝謝你!法庭會考慮你們夫妻倆的要求,并做出適當的裁決。”
2002年6月5日,法院第二次開庭。在經過必要的程序后,李玉良請求法庭讓他說幾句話,法庭當即同意了他的要求。李玉良克制著自己的激動,強忍著眼淚說:“今天在法庭上,我想說的話非常多。我們失去兒子已經快一年了,這一年來的痛苦,說實在的,我和孩子的媽媽都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但這些,現在我都不想說了,我要說的是袁豪……”法庭上一片沉寂,只有李玉良的妻子發出輕輕的抽泣。
“我兒子滿意的死與袁豪的打人有關,他是犯了罪。可是想想這個孩子,真是不容易。袁豪自小沒有父母養育,沒有父母關心。我也是個孤兒,我知道這種滋味。這孩子又特別誠實,一點謊都不會說。所以我們恨他,又心疼他,愿意原諒他。我和孩子的媽媽想了好長時間,今天在法庭上,我們請求法官能夠對他做出從輕處理。他還有一個把他撫養大的奶奶需要贍養,聽說袁豪出事之后奶奶都快急瘋了,我們完全能體諒老人的心情。讓袁豪少服幾年刑吧,讓他早點出來贍養他的奶奶,這是我們的一點點心愿。袁豪現在還年輕,也沒學到什么技藝,將來出來了要好好學習和工作。我們不圖他什么報答,如果他出來后能夠來看看我們,我們心里就感到很寬慰了。在這里,我也要請我的亡兒原諒袁豪,同時也能理解我們……”袁豪站在被告席上,早已經淚流滿面,不停地用衣袖擦著臉。法庭上更是一片唏噓之聲。
眾人都被李玉良夫妻的博大胸懷和高恩厚愛深深地打動了。
2002年6月25日,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法院采納了律師和被害人父母的意見,對袁豪做出了從輕判決:判處有期徒刑四年,自2001年6月26日(羈押之日)起至2005年6月25日至。為了便于袁豪的改造,他將被送到上海市少年管教所服刑。
不是尾聲的尾聲
李滿意的遺體一直到2002年4月3日才火化,距離他死亡已5個多月的時間。李玉良在咨詢了有關法律專家的意見后,一紙訴狀將上海市某醫院告上了法庭。
醫院的責任是明顯的,醫院對李滿意的診斷結論及治療措施存在著重大的醫療失誤。為此,李玉良專門聘請了有經驗的律師。一開始,醫院竭力否認自己的責任,不愿接受法院的賠償調解。藤道榮法官主動攬下了這件事,她多次找醫院協調,最后醫院承認了自己的醫療事故責任,考慮到醫院的聲譽,與李玉良達成了調解,醫院賠償李玉良13萬元。除去聘請律師及在上海的各種花費,剩下的只有8萬元。現在這筆錢李玉良夫妻一分沒動,因為這是用李滿意的生命換來的。
編后語:
狄德羅說:“沒有感情這個品質,任何筆調都不可能打動人心。”透過這一案件,我們看到了人情和人性的美。而對比之下,我們也感覺到了某些醫院、醫生的道德淪喪。死者父親向法院一再請求減輕對兇手的處罰,打工少年在法庭上跪謝他們的高恩厚愛,愿意做他們的兒子,將來為他們養老送終。而醫院能躲就躲……兩相對照,令人震驚、唏噓和感嘆。
(責任編輯/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