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萍將軍逝世的消息我是從電視節目中得知的。連日來我心情沉重,每當閉目休息時,那拄著拐杖,滿頭銀發的老將軍形象總會浮現眼前……是啊,凡是接觸過這位把一生獻身無產階級革命的世紀老人的晚輩,誰能忘記他慈祥的笑容,那平等睿智、充滿理想主義的言談?又有誰能不為這位良師益友的飄然永辭而同聲一哭呢?
人們在談到張愛萍時,總會聯想到當年他指揮新中國第一場海戰“解放一江山島戰役”的大獲全勝;聯想他在領導研制和成功發射“兩彈一星”過程中,為中華民族立下的豐功偉績;也會記起他不拘一格,浩氣千里的草書。即使從未謀面者,也會禁不住感嘆:“一代儒將啊!”
我和他相識在上世紀90年代初一個夏天。那天我帶著油畫創作《老兵彭德懷——1973))去向他老人家求教,這是我們結交之始。老人剛沐浴過,清瘦的臉上泛著紅光,拄著拐杖在沙發上緩緩坐下,夫人李又蘭解釋:將軍在“文革”期間留下的骨傷由于沒得到及時治療,日常行動至今不便。雖說初次見面,老人的健談和平易近人的態度縮短了賓主距離,談話變得輕松。于是談起了共同認識的人、談到他們那位自己打工來完成在紐約市立大學藝術學學業的女兒……告別時,將軍再次提起那幅關于彭德懷的油畫,正色說:“這是歷史,歷史不應該忘記”。老人還表示希望得到一張這幅畫的照片留作紀念。
此后,我們不時往來。將軍聽司機小張說我家有一位成員張大爺,當年是從山東來北京的上訪農民,現已在我家生活了將近20年,便時常向我打聽老人家的事。每逢節日,或家中有什么時鮮果品,將軍總要煩勞小張送來,每次總在信中捎上一句:“請張大爺品嘗。”
將軍和普通人,有許多故事可書。在將軍家客廳門邊左墻上,掛有一幅印象主義風格的油畫,畫的是他們家庭院。這畫背后有個故事:一次他們去中央美術館看畫展,在一個廳里,見到一名暈倒的女青年,相問之下才得知她就是畫展作者,她從上海來,為籌備展覽,無論從體力、精力和經濟上,都已瀕臨枯竭。張老是愛才之人,當下就把病人接到家中住下,請來醫生治療,在營養上給予細心調理。這女青年病愈后作畫以答。張夫人笑說:“后來她名氣不小了,畫在上海賣得很貴。”
老將軍曾送我一本在1992年出版的《神劍之歌》。集中收錄了張老畢生詩詞和攝影作品。其中不少是他在“文革”囹圄期間的即興之作。他告訴我,當時獄中無紙可書,所幸還有《人民日報》,他便將報楣上的兩英寸空白裁下來,賦詩其上。我問起如何能把詩詞保留至今,老將軍告訴了我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我托探獄的朋友將詩藏在身上帶出去,結果在出門時,全被看守搜身沒收了。四人幫倒臺后,一次中央開會時,華國鋒走到我身邊,輕聲問:‘那些詩還要不要?’原來那些紙片抄走后,經過層層上繳,最后送到時任公安部長的華國鋒手里,他就把它壓下來,這才免去了我的一場新的災禍,并且終于讓這些‘囚詩’得以重見天日。”
對于帶給他個人以及整個民族以巨大災難的“文化大革命”,張老持“徹底否定”,態度,但事后談起來,卻不見絲毫個人情緒。他時常對我說:“只要發揚黨內民主,不再搞個人迷信那一套,中國還是有希望的。”
近年來張老極少在公眾場合露面,但有時也會出人意料地‘出現在中國某個地方。有次我去看他,一見面,老人就興奮地告訴我最近他去了河南某個鄉村企業集團,在那里看到農民實現了普遍富裕。那份高興神情,我至今歷歷在目,我不知道等我去那里時,是否也會看到同樣情景,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老人多么期待當年投身革命時的理想,能哪怕是局部地變成現實。
看到農民富裕便滿心歡喜的張愛萍,自家生活卻十分簡樸。他和夫人的晚年生活可謂寧靜淡泊,客廳里除了一套老式沙發外,惟一的奢侈品是一臺80年代初流行的雙聲道錄音機,怕落上塵土,還用一塊布蓋起來。
張愛萍的業余愛好是藝術。今天很多人以收藏其墨寶為榮,其實張愛萍的藝術才能,不僅限于書法,他還是出色的業余攝影家,其作品集子里,收集了他不少抗戰時期的攝影作品,雖受制于當時的物質技術條件,但很多作品今天看來仍不失為精品。有張1944年拍攝的題為《喜出望外》的作品,最令人印象深刻;在土墻斑駁的農家院里,打開的木格窗里出現青年李又蘭燦爛的笑容。她身旁是一大束田野里采集的野花。也許她正把花插在瓶子里,等待愛人,當隔窗看到心上人回來,不禁粲然一笑。從張老的這張“傳家之作”,我們也可以了解到革命家生活中細膩情感的一面。
天下為公的胸懷,剛正不阿的氣節,敦厚溫情的本色——將軍的形象,常在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