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受任務后對歷史的回顧
1980年2月,中共十一屆五中全會作出決定為劉少奇平反。人民日報領受了發(fā)表社論的任務。為此,編輯部主管評論事務和從事評論寫作的幾個人坐到了一起,開始回顧、議論“文化大革命”這段令人痛心疾首的歷史,及其相關的重要事件。
五十年代末,毛澤東同志退到二線,把中央日常工作交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主持。毛澤東說,當時“張文伯先生建議我少過問具體事,多考慮方向性問題,不要以個人意志代替大多數(shù)人的思考,但我不放心”(《共和國重大事件和決策內(nèi)幕》第一卷下,第578頁,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這里說的“不放心”看來首要的就是指劉少奇同志。
1959年4月,中共中央在上海召開工作會議,會議期間,許多同志在總結“大躍進”的經(jīng)驗教訓時,都談到了要提倡敢講真話的問題。毛澤東當時是贊成的。他還在會上提出要宣傳海瑞、學習海瑞,并提議找?guī)讉€歷史學家研究一下,寫些文章,提倡一下海瑞剛正不阿、敢于直言的精神。
胡喬木(當時任書記處候補書記、中宣部副部長)把這一精神帶到北京,約請吳晗為《人民日報》寫一篇比較全面地評價海瑞的文章。在此之前,吳晗已經(jīng)寫出了《海瑞罵皇帝》一文,用劉勉之筆名,發(fā)表在1959年6月16日的《人民日報》上。吳晗答應再寫一出以海瑞為主人公的戲。
沒有料到,氣候很快就變了。1959年8月,中共中央在廬山召開八屆八中全會,本來這次會議是要繼1958年11月鄭州會議和1959年4月上海會議之后,進一步糾“左”。可是,當彭德懷等對“左”傾錯誤根源提出批評時,毛澤東立即扭轉(zhuǎn)方向,變反“左”為反右,號召保衛(wèi)“三面紅旗”,打退“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猖狂進攻”,開展了對彭德懷的批判。
會上,毛澤東特地對上海會議期間他的講話作了修改補充,提出要區(qū)分所謂左派海瑞與右派海瑞問題。他認為彭德懷表現(xiàn)的海瑞精神是“右派海瑞”。1959年9月21日,吳晗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了《論海瑞》,文章送審時,胡喬木在文章結尾加了幾段罵“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話,以此表示提倡的是“左派海瑞”精神,與彭德懷劃清界線。
從上海會議到廬山會議,短短4個月時間,毛澤東從提倡“宣傳海瑞、學習海瑞”變?yōu)橐獏^(qū)分“左派海瑞與右派海瑞”,把要提倡講真話的正確主張拋棄了,“左”的思想占了上風。從此,萬馬齊喑,再也無人敢于提不同意見。
毛澤東“左”的指導思想,尤其是階級斗爭的理論與實踐,逐步發(fā)展到了極點。1966年5月,毛澤東主持制定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通知(即《五一六通知》),對當時的形勢作出如下論斷:
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和各種文化界的資產(chǎn)階級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一旦時機成熟,他們就會要奪取政權,由無產(chǎn)階級專政變?yōu)橘Y產(chǎn)階級專政。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們識破了,有些則還沒有被識破,有些正在受到我們的信用,被培養(yǎng)為我們的接班人,例如,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正睡在我們的身旁,各級黨委必須充分注意這一點。
“接班人”、“睡在我們身旁”的“赫魯曉夫”,顯然實有所指!
到了1966年8月中旬,八屆十一中全會開會期間,全會印發(fā)了毛澤東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毛澤東要除掉劉少奇就完全公開了。大字報稱:
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和人民日報評論員的評論寫得何等好呵!請同志們重讀一遍這張大字報和這個評論。可是在50多天里,從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領導同志,卻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動的資產(chǎn)階級立場上,實行資產(chǎn)階級專政,將無產(chǎn)階級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打下去,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圍剿革命派,壓制不同意見,實行白色恐怖,自以為得意,長資產(chǎn)階級的威風,滅無產(chǎn)階級的志氣,又何其毒也!聯(lián)系到1962年的右傾和1964年的形“左”而實右的錯誤傾向,豈不是可以發(fā)人深醒的嗎?
八屆十一中全會閉幕后,劉少奇在中央的位置,一下從第二位降到第八位,林彪取而代之,躍上第二位。江青、康生、陳伯達一伙,則利用毛澤東提出還有一個“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成立專案組,對劉少奇進行秘密審查。他們一方面采取弄虛作假、斷章取義、逼供信等惡劣手段,另一方面又扣壓了解真相的人的證詞和被迫提供偽證的人的更正材料,向中央提出“審查報告”給劉少奇扣上“叛徒”、“內(nèi)奸”、“工賊”的帽子。毛澤東主持的八屆十二中全會,批準了這一審查報告,并通過決議,宣布“把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撤銷其黨內(nèi)外的一切職務,并繼續(xù)清算劉少奇及其同伙叛黨叛國的罪行”。
這便是造成劉少奇這個新中國最大冤案那段歷史的一個大概輪廓。
胡喬木出題目定基調(diào)
1980年2月29日,十一屆五中全會一致通過了《關于為劉少奇同志平反的決議》,完全推倒過去對劉少奇污蔑、誣陷、偽造及一切不實之詞。但是,要根據(jù)五中全會精神,寫一篇為劉少奇平反的社論,則是一篇很難做的文章。因為社論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毛澤東,涉及他在這個問題上的錯誤,涉及他晚年左的理論和左的實踐。
執(zhí)筆者是當時人民日報評論部主任范榮康。他從3月5日開始,一直寫到5月16日,前后花了70天,修改11次。最初送審稿題為《還歷史以本來面目——論為劉少奇平反的重要意義》。4月3日,代表中央主管宣傳的胡喬木同志找人民日報負責評論工作的同志談話,為社論重新確定題目,明確思想,設計框架。
這是一次很重要的談話,它對我們了解社論的寫作經(jīng)過、指導思想和胡喬木當時對平反這一冤案展開宣傳所要達到的目的都有幫助。這里不妨根據(jù)傳達記錄,摘其要者如下:
這篇社論可以寫成很重要的文章,可以對當前黨內(nèi)圍繞五中全會,主要是圍繞劉少奇同志平反引起的種種議論,加以澄清。文章不是很好寫,但是需要寫。我和小平同志談了一下,想這樣寫:恐怕要談到這樣的問題,毛主席對劉少奇一案的責任和錯誤。但是現(xiàn)在很多同志對五中全會公報中講的“恢復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這句話意見很大,很不理解,就拿這個作題目,社論題目改為《恢復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論為劉少奇同志平反的重大意義》,這是很重要的問題,不僅對劉少奇同志平反,而且從三中全會,從十一大以來,我們黨的整個政策都說明了這個問題。人民日報要恢復社論的權威性,使人民日報對重要問題寫社論。現(xiàn)在這篇社論也不錯,但是還不夠,還不能答復群眾的問題。
現(xiàn)在主要不是圍繞平反,去宣傳劉少奇同志的功績和平反的意義,光說這個答復不了群眾的問題。為什么一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打倒另一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黨的八屆十二中全會是在什么情況下對劉少奇同志作出那個決議的?這樣人民日報這篇社論雖然是宣傳五中全會的決議,提法又超過五中全會的決議,而且要講這個問題,就非說八屆十二中全會不可。開八屆十二中全會那時,人雖多,但是臨時找的一些人。分組,批判者和被批判對象各在一邊。那時根本談不到有什么討論,通過的決議不成其為會議的決議。為什么說三中全會是多少年沒有過的,它同八屆十二中全會恰恰相反。八屆十二中全會,一些人任意蒙騙、包辦,在根本不能討論的情況下通過了決議。這樣,讀者才會理解。要給讀者比較明確的暗示,這樣他們才能理解。他們不能想像黨中央當時為什么弄成這樣的局面。當時,不但恩來同志很難弄清情況,就是毛主席也不可能弄清楚。到若干年以后,毛主席才發(fā)現(xiàn)有冤案,首先從林彪事件后發(fā)現(xiàn)問題,以后看到的越來越多。
劉少奇一案涉及文化大革命的全局,也涉及毛主席、周總理。平反困難,懷疑也不容易。如果劉少奇確實有如八屆十二中全會決議所說的問題,當然不應平反,即使只有一部分重要的問題,也不容易平反。但八屆十二中全會開得很不正常,對劉案有關人員的處理也很不正常,許多事實與黨內(nèi)了解情況的老同志所了解的情況不符,疑點很多,不能不認真調(diào)查和認真研究。中央在處理其他冤假錯案之后,越來越增加對這類案件的懷疑,他們對別人能這樣搞,對少奇同志也能這樣搞。這樣,才下決心調(diào)查,認真研究。但是任何小道理都要服從大道理。如果是假的,就必須宣布是假的。如果明知是假的,但由于暫時的利害得失的考慮,而不平反,就失信于全黨,失信于全國人民,失信于全世界。為少奇同志平反,會引起震動;會有各種歪曲的議論;敵人會造謠;不理解中國共產(chǎn)黨,不理解馬列主義的人,會散布怪話;甚至黨內(nèi)也會有不了解全部真相的人會產(chǎn)生種種懷疑,但中央不能不下這樣的決心。這才是維護毛澤東思想的原則,這是否奇怪呢?這并不奇怪。真正了解毛澤東思想就不奇怪。毛澤東思想是指它的科學體系,并不是毛澤東同志的個別言論。任何一個人都會說錯話,但是毛澤東思想指的是它的科學體系。毛澤東同志在他的一生中,曾經(jīng)同很多冤假錯案作斗爭。在江西蘇區(qū),他自己就受過冤枉。到延安,他為劉志丹平反;為1942年整風“搶救運動”中大量的冤假錯案平反,他親自向被搞錯的同志賠禮道歉。1957年《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中又講了要“有錯必糾”,特別是1962年講話講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原則。毛主席對冤假錯案從歷史上就作了考察和研究,作出這樣的結論:歷史上,在錯誤路線下有冤假錯案;到社會主義階段,正確路線下也會有冤假錯案。我們應該做到比毛主席說的這種情況要好。他說冤假錯案在正確路線下也免不了。我們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在正確路線下應該使這種情況減小到最低限度。這才是社會主義制度優(yōu)越性,正確路線的正確性。實事求是、有錯必糾,是毛澤東思想的基本原則。在文化大革命中,毛主席糾正了不少案子,如陳毅、賀龍、傅連璋等。所謂“推倒一切誣蔑不實之詞”這話就是毛主席說的。盡管他在這些案子中有過失和責任,但他知道搞了逼供信之后,對這種殘酷對待老干部表示了很大的憤慨,并且運用他的權威,解放了很多人,當然解決的很不夠了。如果他不解放這么多干部,解決“四人幫”就不容易,其他人的冤假錯案也不容易平反,因為他使后來的工作好做了。這是客觀的歷史的評價,這也是歷史的本來面目,這才是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有許多事,毛主席生前沒有解決、甚至不能解決,那么,究竟應以哪個為標準?當然是事實求是,有錯必糾,才是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他在未了解事實真相的情況下,作的這樣那樣的錯誤的、不符合實際的判斷,不能代表毛澤東思想。
為什么兩個馬克思主義者會發(fā)生一個打倒另一個這樣的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也不是不犯錯誤的人。毛主席多次講過,不犯錯誤的人是沒有的,他在莫斯科會議上講過,八大黨章總綱上用了任何政黨不會不犯錯誤這個提法,這是經(jīng)過他審查過的。他歷來宣傳這個觀點。當然,錯誤有大有小,犯的時間有長有短,我們應該盡量只犯小的錯誤,犯了錯誤以后要盡快糾正,如果不能這樣做,對一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是一件非常惋惜的事情。社論中,你們可以把葉劍英同志國慶講話中對毛澤東思想的評價和五中全會公報中對劉少奇的平反決議引出來。少奇同志也像他人一樣,也犯過錯誤,可是他沒有十二中全會決議上那樣的錯誤。可是由于毛主席錯誤估計形勢,認為少奇同志是復辟資本主義的代表。毛主席并沒有把劉少奇同志當作叛徒、內(nèi)奸、工賊,這三個罪名不是毛主席、周總理說的,而是林彪、“四人幫”搞的陰謀詭計,強加到黨中央身上的。
我們現(xiàn)在為少奇同志平反,這就是忠實地維護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的原則,恢復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表明我們黨光明磊落,黨中央的鞏固,整個黨的鞏固,黨和人民團結一致。如果沒有這樣一種力量,就不能作出為少奇同志平反的決議,就承受不了這可能引起的風浪。事實上,五中全會為少奇同志平反的決議得到全黨擁護、全國擁護,表明黨中央十一大以來的路線深入人心,這是恢復毛澤東思想本來面目的結果。
這次談話令執(zhí)筆者激動、興奮,同時也感到困惑。興奮的是,要回答“為什么兩個馬克思主義者會發(fā)生一個打倒另一個這樣的事”這樣的問題,就要實事求是地指出毛澤東的錯誤,分析產(chǎn)生錯誤的原因,這同編輯部的想法是一致的,社論可以放開來寫了。困惑的是,拿“恢復毛澤東思想本來面目”這句話作題目,并用這一思想貫穿社論全篇,很難自圓其說。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是什么呢?毛澤東思想在“打倒劉少奇”的問題上的本來面目又是什么?毛澤東《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所宣告的思想是明白無誤的,就是要打倒劉少奇。
毛澤東本人對此直言不諱。1970年12月18日,埃德加·斯諾曾問毛澤東:“你什么時候明顯地感到,必須把劉少奇從政治上搞掉?”毛澤東回答說:“那就早了,1965年1月,二十三條發(fā)表,二十三條中間第一條就是說,‘四清’的目標是整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當場劉少奇就反對。在那以前,他的黑書《修養(yǎng)》不觸及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國民黨。”可見打倒劉少奇在毛澤東思想上已非一朝一夕之事。現(xiàn)在既要分析為什么會發(fā)生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會打倒另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問題,又要恢復毛澤東思想本來面目,用怎樣的生花之筆,也無法將這兩個相互矛盾的思想統(tǒng)一起來。
胡喬木講話中關于“恢復毛澤東思想本來面目”的分量很重,這是自中央召開的理論務虛會上,對如何理解毛澤東思想發(fā)生分歧以后,一直在考慮的問題。他總想抓住一切機會,在這個問題上做統(tǒng)一思想工作。
1979年中央召開理論務虛會的時候,當時理論界、新聞界、文藝界許多人就提出,在堅持“毛澤東思想”的時候,應當分清毛澤東思想正確部分與錯誤部分,不能混淆起來。這個意見在當時曾被指責為反對毛澤東思想。直到十一屆五中全會為劉少奇平反時,這個問題仍未解決。胡喬木說,“現(xiàn)在很多同志對五中全會公報中的‘恢復毛澤東思想本來面目’這句話意見很大,很不理解,就拿這個作題目”,可見胡喬木在這個問題上的自信和固執(zhí)。
人民日報主持評論工作的同志不贊成這個題目,思想雖然不通,但組織上還要服從,這是規(guī)矩、紀律,也是人民日報同志長年積累的經(jīng)驗。
社論按胡喬木講話精神進行了重大而艱難的改動,幾乎等于重寫。
一封未能發(fā)出的信
編輯部有關人員看到修改后的社論,覺得社論題目不好,文氣不順,說服力不強,提了不少修改意見。執(zhí)筆的同志根據(jù)這些意見,集體研究出一個修改稿,并給胡喬木、胡耀邦寫了一封信,信和改樣送出前,總編輯胡績偉口頭向胡喬木作了匯報,受到胡喬木的批評和拒絕。胡績偉只得將信扣下不發(fā),把改樣送上去,供中央?yún)⒖肌_@封信是這樣的:
喬木同志轉(zhuǎn)耀邦同志:
編輯部經(jīng)常撰寫評論的幾位同志討論了《恢復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這篇社論。大家認為,這篇社論十分重要,比“國慶講話”前進了一步。在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作出來之前,下一點毛毛雨,逐步讓群眾有思想準備,這還是有好處的。實際上,群眾早就在想這個問題了。特別是在為劉少奇平反時,這個問題更是無法回避。社論實事求是地講到了毛澤東同志在這個問題上的錯誤,因而比較有說服力。
但是,同志們還覺得這篇社論仍有一些可以修改一下的地方。我們試作了修改方案,供參考。
大家說,看到《恢復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這個題目,總覺得不能自圓其說。盡管文章作了不少解釋,仍覺得勉強。這牽涉到什么是毛澤東思想的問題。發(fā)動“文化大革命”,打倒劉少奇,是席卷中國大陸、長達十年之久的大規(guī)模的政治運動,并有毛澤東同志一整套的理論思想來進行發(fā)動和作為指導。毛澤東本人用這種思想否定了他在五七年以前的許多思想,一直到去世前他也沒有改變。所以,發(fā)動“文化大革命”打倒劉少奇,不能說是毛澤東同志在某一個場合或者一時作的錯誤決策,不能說不是毛澤東同志思想的一部分。
另外,也不能說,“實事求是”的思想是毛澤東同志獨有的。作為唯物論者,馬克思、恩格斯、列寧都是講“實事求是”的,只是他們沒有用中國古代成語來表達罷了。甚至資產(chǎn)階級、封建階級在審理案件時,也不是根本不要弄清事實。
《恢復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這個題目,如果用在理論上的撥亂反正方面,也許是合適的,但為劉少奇同志平反并不是一個理論問題。我們想還是用《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為好。
至于什么是毛澤東思想或什么是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這個問題很大,現(xiàn)在認識還不統(tǒng)一,最好在作若干歷史問題決議時,由大家討論來解決,這篇社論最好避開這個用很少文字難于闡述清楚的大問題。
社論中說,為劉少奇平反,“這同我們尊敬毛澤東同志作為一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毫無矛盾。”同志們認為,說“毫無矛盾”太絕對了,也是不夠?qū)嵤虑笫堑模驗槊珴蓶|打倒劉少奇,是犯了一個很嚴重地錯誤,這個錯誤不可能不損害毛澤東同志的威望,實際上已經(jīng)損害了。還有,社論說毛澤東在“文化大革命”中“幾乎坐視‘四人幫’鎮(zhèn)壓民眾而難于堅決制止”,人們將會問,那么“四五”天安門事件時,如果毛澤東同志要制止的話,不是辦不到的,并不是難于制止的嘛!
根據(jù)同志們的討論意見,我們試作了一些修改,現(xiàn)一并送上,僅供參考。
此致
敬禮!
人民日報編輯部
1980年4月30日
信未送上去,但信中的主要思想在電話中已向胡喬木表達了,胡喬木沒有采納。社論最后經(jīng)胡喬木審改后,于4月25日送給胡耀邦審,并附了一封信:
耀邦同志:
送上《恢復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論為劉少奇同志平反》社論清樣兩份。這篇社論是根據(jù)喬木同志意見撰寫,并經(jīng)他親自修改的。喬木同志囑我們分送中央常委審閱。
此致
敬禮!
人民日報編輯部
1980年4月25日
胡耀邦當天審閱了社論,改動了幾個字,并在信上作如下批示:
這是一篇極大膽極重要的文章,必須慎重對待。先送小平同志審閱,再送華主席,李副主席,紫陽同志審閱。如果可用,我意放在追悼會前三四天發(fā)。
胡耀邦4月25日
中央一位常委認為社論中有些話,不宜由《人民日報》社論來說,而應由中央通過某種形式鄭重發(fā)表。于是,1980年5月16日社論發(fā)表時,刪除了第三部分中的幾段話,這幾段話的內(nèi)容是:
“文化大革命”實際上是從“打倒劉少奇”開始的。一個時期以來,我們曾經(jīng)說,“文化大革命”的成就,是打倒了劉少奇、林彪、“四人幫”三個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把打倒林彪、“四人幫”這兩個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算作文化大革命成就,本來就缺乏說服力,因為林彪、“四人幫”這兩個資產(chǎn)階級司令部都是文化大革命中形成的;沒有文化大革命,也就沒有這兩個司令部。劉少奇這個司令部早就只剩下“光桿司令”。現(xiàn)在劉少奇同志的冤案平反了,所謂文化大革命的“成就”的最后幻影也就消失無余了。
歷史已經(jīng)證明,文化大革命是一種錯誤,是一場災難,對于毛澤東同志個人也是一幕悲劇。毛澤東同志以畢生的精力喚起民眾,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卻幾乎坐視“四人幫”鎮(zhèn)壓民眾而難于堅決制止。毛澤東同志在建國以后二十多年中一貫反對野心家、陰謀家。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卻讓兩幫野心家、陰謀家篡奪了一大部分黨和國家的領導權,前后達十年之久。毛澤東同志在1962年的講話中談到在正確路線領導下能夠比較容易地糾正冤假錯案,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卻出現(xiàn)了歷史上最多的冤假錯案,而不能及時地全部或大部糾正。這是一幕多么令人痛心的悲劇!
在人類歷史上,在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史上,有一些偉大的先進人物,到后期或晚年的某些行動違背了當初信奉的、傳播的、倡導的理論。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我們黨和國家主要締造者毛澤東同志為什么也犯了令人痛心的錯誤,這有復雜的歷史原由,我們在這里暫不討論。我們現(xiàn)在所要說的是,毛澤東同志的這個錯誤,決沒有也決不可能掩蓋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光輝。我們繼承毛澤東同志事業(yè)的人,應該完成毛澤東同志沒有完成的工作。糾正毛澤東同志背離自己的學說、自己的思想所犯的錯誤,糾正文化大革命中一切冤假錯案,包括劉少奇同志的冤案,是我們后繼者應盡的責任的一個方面,這同我們尊敬毛澤東同志作為一個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毫無矛盾;這同我們堅持毛澤東思想,擁護毛澤東思想光輝旗幟,也毫無矛盾。相反,如果不依靠毛澤東思想這個銳利武器,我們黨要糾正文化大革命中各項錯誤,就會困難得多。
毛澤東同志是一個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他對中國革命的貢獻,是中國人民永志不忘的。毛澤東同志也有缺點、也有錯誤。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任何政黨和任何個人在自己的活動中都不會是沒有缺點和錯誤的。”毛澤東同志歷來宣傳這個觀點。在1962年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毛澤東同志還說:“去年6月12日,在中央北京工作會議的最后一天,我講了自己的缺點和錯誤。我說,請同志們傳達到各省、各地方去。事后知道許多地方?jīng)]有傳達,似乎我的錯誤可以隱瞞,而又應當隱瞞。同志們,不能隱瞞,凡是中央犯的錯誤,直接歸我負責,間接的我也有份,因為我是中央主席。我不是要別人推卸責任,其他一些同志也有責任,但是第一個負責任的應當是我。”這是多么光明磊落的態(tài)度!按照毛澤東同志的這一教導,在毛澤東同志健在的時候,我們不應該隱瞞他的錯誤。我們應該公開地糾正這些錯誤,并從中吸取教訓。
此外,第二部分最后一段開頭幾句也有重要刪改。這段開頭的原文是:
其次,要不要公開平反,下這個決心也很不簡單。劉少奇同志的案件,牽涉到文化大革命的全局。牽涉到毛澤東同志本人。雖然把劉少奇定成叛徒、內(nèi)奸、工賊,并加以迫害致死是出于林彪、“四人幫”一伙之手,但是說他是“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頭子”,卻直接是毛澤東同志的責任。大家知道,毛澤東同志曾經(jīng)把劉少奇同志視為“睡在旁邊的赫魯曉夫式的人物”。曾經(jīng)針對劉少奇同志寫過《我的一張大字報》。中央在考慮為劉少奇同志平反時,不能不考慮它的后果。
見報時只留下“其次,要不要公開平反,下這個決心也很不簡單。劉少奇同志的案件,牽涉到文化大革命的全局,中央在考慮為劉少奇同志平反時,不能不考慮它的后果”,在“牽涉到文化大革命的全局”后許多重要的句子都刪去了。刪去這些段落和句子,社論的說服力和分量就大大削弱了。
社論發(fā)表近一年后,中央召開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決議中對毛澤東思想作了明確定義:
以毛澤東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根據(jù)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原理,把中國長期革命實踐中的一系列獨創(chuàng)性經(jīng)驗作了理論概括,形成了適合中國情況的科學的指導思想,這就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普遍原理和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合的產(chǎn)物——毛澤東思想。
這里所說的“科學指導思想”,顯然不包括毛澤東的錯誤思想。而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則包含毛澤東的正確思想和錯誤思想兩個方面。六中全會決議指出:
因為毛澤東同志晚年犯了錯誤,就企圖否認毛澤東思想的科學價值,否認毛澤東思想對我國革命和建設的指導作用,這種態(tài)度是完全錯誤的。對毛澤東同志的言論采用教條主義態(tài)度、以為凡是毛澤東同志說過的話都是不可移易的真理,只能照抄照搬,甚至不愿實事求是地承認毛澤東同志晚年犯了錯誤,并且還企圖在新的實踐中堅持這些錯誤,這種態(tài)度也是完全錯誤的。這兩種態(tài)度都是沒有把經(jīng)過長期歷史考驗形成為科學理論的毛澤東思想,同毛澤東同志晚年所犯的錯誤區(qū)別開來,而這種區(qū)別是十分必要的。
自中央理論務虛會以來,到五中全會為劉少奇平反,在毛澤東思想問題上的爭論,終于有了定論。人民日報幾位領導人,由于一貫堅持對毛澤東思想要區(qū)分正確部分和錯誤部分,被視為反毛澤東思想所受到的壓力也已不復存在,但他們心靈上受到的傷害和由此產(chǎn)生的影響,卻是長時間難以平復和消除的。
讀者反映:不要什么都跟毛澤東思想掛鉤
社論《恢復毛澤東思想本來面目》發(fā)表后,國內(nèi)外反應十分強烈。絕大多數(shù)人對為劉少奇平反表示贊同、支持和擁護。但是對社論本身提出了不少意見,有些意見發(fā)人深思。胡喬木在修改社論的談話中,提出人民日報“要恢復社論的權威”,“對重要問題寫社論”,有意以這篇“平反社論”帶頭。但事與愿違,兩方面文章——為劉少奇平反和恢復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都沒有做好,不僅沒有恢復原來《人民日報》社論的權威,反而影響了已經(jīng)享有的權威。權威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的,要看事實和真理,要由讀者來評說。讀者是如何評說這篇社論的呢?
中國科學院陸某來信說:
從打倒“四人幫”以來,《人民日報》越辦越好,希望你們能愛惜這來之不易的聲譽。在不便說話的時候,最好保持沉默,千萬不要說謊!少奇同志的冤案是毛澤東同志親手制造的,這是人所共知的事,為了維護一些不得不維護的信念,在社論中不提這一點是可以諒解的。但是你們還要把他說成是實事求是的典范,是帶頭平反的英雄,就未免太過分了。他要是肯以革命利益為重,多少說幾句公道話,彭德懷、賀龍、劉少奇、陶鑄等一大批革命前輩,何至于屈死在獄中呢。這些事實使人想起來心里很難過。而你們卻寫出這樣的社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一位不愿留下姓名的讀者在電話中說:
為劉少奇平反事情本身就是一種否定,說明毛澤東有錯誤。你們平反社論大談特談毛澤東同志在平反冤假錯案上的功績,文章不能順理成章。恢復毛澤東思想的本來面目,就是打倒劉少奇,《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是證明。
社論題目是《恢復毛澤東思想本來面目》,一看就很不舒服。應該說是恢復歷史的本來面目,或者說恢復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要為劉少奇同志平反,又要為毛澤東的錯誤涂飾,只能越涂越黑。明明是毛澤東搞成的冤案,還要扯到他的功勞,不實事求是。社論第三部分列舉了毛澤東同志親自過問平反了一系列冤假錯案,這是事實。但是打倒劉少奇同志,打倒那么一大批老干部,沒有毛澤東同志點頭,辦得到嗎?毛澤東同志平反的只是其中極少的一部分,社論有以偏概全之嫌。
不要再搞實用主義了,什么都是毛澤東思想,到底什么是客觀真理?發(fā)表這樣的社論,人們認為這是共產(chǎn)黨、人民日報公開的、赤裸裸的愚弄群眾。這篇社論一發(fā)表,把你們幾年來逐步恢復的威信一下子搞光了。說是不說假話,實事求是,統(tǒng)統(tǒng)都是糊弄人的。不要認為群眾是完全可以糊弄的人物。
很多人認為,寫成這篇社論很不容易,作者絞盡腦汁,命題和措辭煞費苦心,既要為劉少奇平反,又不要損害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持這種觀點的包括錢昌照、葉圣陶等知名人士。
也有的讀者,如全國政協(xié)委員陳銘珊指出社論的不足,說社論中引了列寧的話:“公開承認錯誤,揭露錯誤的原因,仔細討論改正錯誤的方法,這才是一個鄭重的黨的標志。”但從社論關于原因的揭露,環(huán)境的分析,改正方法的討論,都有不足,所以社論不能真正解決思想問題。
有的讀者還舉出具體事例,比如社論說,林彪、江青一伙“對其他中央主要領導人肆行蒙騙,使不能出席的劉少奇同志蒙受了前所未有的冤屈”,這很難讓人信服。盡管林彪、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做了許多壞事,蒙騙了許多人,但把打倒劉少奇也說成毛澤東受了蒙騙,恐不是事實。社論大談實事求是,卻又不敢說真話,而把它說成是上了林彪、“四人幫”的當,難道這不是“背離了自己宣布的實事求是的原則”嗎?
(作者系《人民日報》原副總編輯兼海外版總編)
(選自《同舟共進》2002年第10期/安溪田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