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是德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他同荷馬、但丁和莎士比亞一起,并稱為歐洲四大文化名人。歌德的名字早已為我國讀者所熟知,他的作品,如《少年維特的煩惱》、《浮士德》、《維廉·麥斯特》等,深受我國讀者的喜愛。目前,國內已有兩種版本的《歌德文集》面市。與此同時,還有一本書雖然不是歌德本人所撰寫,在我國卻也同樣擁有眾多的讀者,那就是由愛克曼輯錄的《歌德談話錄》。
《歌德談話錄》共分三部分,第一和第二部分于一八三六年出版,第三部分于一八四八年出版。十九世紀的三四十年代是德國歷史上的革命年代,由于歌德對革命采取懷疑和疏遠的態度,他就成了民主激進派攻擊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愛克曼這本記述歌德談話的書就理所當然地受到評論界和廣大讀者的冷遇。一八四八年革命失敗以后,德國的政治形勢起了變化,歌德越來越受公眾重視。特別是一八七一年德國統一以后,歌德更成為“奧林匹斯神”。記載這個“圣人”談話的書也就成了“圣書”。學術界更是將這本書看做研究歌德的必讀書目;有些專家甚至把這本書當做歌德自己的作品。另外,許多學者對書中記述的情景和談話一點也不懷疑會有失真的地方,絕對相信它們的可靠性。總之,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絕大多數學者都把愛克曼的這本書看做是客觀地、忠實地記載了歌德的談話,是一份絕對可靠的第一手文獻。但是,這樣看待愛克曼的這部著作與他本人的原意是相違背的。他在第一和第二部分的前言中指出:“歌德在不同情況下對不同的人顯現出來的形象是各不相同的,所以就我而言,我也只能謙遜地說這是我的歌德。”愛克曼完全知道,他記載的那些情景和談話都帶有他自己的主觀成分,由他塑造出來的這個歌德只是他所看到的,他所認識到的以及他所能表現出來的歌德。盡管他也力求真實,但他的最終目的不是客觀地傳達歌德說了些什么,而是要為歌德樹立一座宏碑。愛克曼輯錄的《歌德談話錄》中的“談話”,并不是歌德談話的原始紀錄,而是經過他的篩選、整理、編排和加工以后的“談話”。但問題是,盡管書中的歌德的“談話”并不是歌德的原話,一些學風嚴謹的權威歌德專家仍然認為這些“談話”就是歌德的原話。他們這樣做絕非出于無知或草率,而是來自堅實的信念。那么,愛克曼的這本書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效果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得了解一下愛克曼與歌德的關系以及愛克曼記錄、加工和出版歌德談話的過程。
愛克曼一七九二年出生在漢堡附近的農村,家境貧寒,很晚才上學讀書,雖然也勉強上了大學,但沒畢業就中途輟學。他從小就為生存奔波,這種生存狀態決定了他的性格。他謙虛自卑,但勤勤懇懇,一絲不茍;他不大相信自己的力量,但善于向他人學習,特別崇拜名人;愛克曼對詩歌產生了興趣,歌德便成了他崇拜的偶像。他竭力摹仿歌德,按照歌德寫詩的風格和習慣創作詩歌,一八二一年結集出版,并把這部詩集獻給了歌德。歌德對他的詩集反應冷淡,但愛克曼并不氣餒,他中斷了在格廷根大學的學業,躲在漢諾威附近的一個地方全力撰寫他的《論詩·特別以歌德為證》。這是一部論文集,其中并沒有什么創見,但所有的觀點和論據都是來自歌德的作品,這說明他不僅仔細閱讀過歌德的作品,而且理解了其中的含意。一八二三年五月愛克曼將這部已經寫成但尚未出版的論文集寄給了歌德,這一次真地感動了歌德的心。當愛克曼一八二三年來到魏瑪時,歌德不僅接見了他,而且建議他留在魏瑪,在他那里工作。從此愛克曼就與歌德合作,一直到歌德逝世。
愛克曼留在歌德身邊的主要任務是編輯由歌德親自審訂的《歌德文集》。他從頭到尾仔細閱讀了歌德的全部作品。此外,還直接參與了歌德晚年的全部創作。可以說,如果沒有愛克曼的參與,也許《浮士德》第二部就難以在歌德生命的最后時刻完成。由于工作關系,愛克曼有必要經常與歌德就各種問題進行交談。愛克曼不僅認真聽歌德的談話,而且盡可能地記在腦子里,然后寫在日記里或寫在信中。很早他就開始將記在腦子里的歌德的談話整理成文,交給歌德審閱。
一八二四年英國出版了《拜倫談話錄》,與歌德朝夕相處的魏瑪公國宰相米勒也準備出版他與歌德的談話。這些外在因素促使愛克曼下定決心將他記錄的歌德談話也公之于眾。愛克曼的這一計劃得到了歌德同意。既然愛克曼與歌德心中都十分明白,他們之間的談話有朝一日要面對廣大讀者,這就不能不影響到他們談話的內容和方式。尤其是歌德,他大概早已將愛克曼輯錄的那些談話看做自己的潛在作品,把同愛克曼談話看做是向廣大讀者闡述自己觀點的一條渠道。
一八二六年愛克曼向歌德正式提出要出版他輯錄的《歌德談話錄》的請求。那時由他編輯的《歌德文集》即將出版,他建議他編的這本小冊子與《歌德文集》一齊出版,而且放在前面。歌德沒有同意。一八三○年愛克曼再次向歌德提出出版《歌德談話錄》,這次仍遭歌德拒絕。
愛克曼是個非常執著的人,雖然歌德不同意馬上出版,但回憶、整理、編排歌德談話的工作并沒有停止,只是由于主要工作是編輯《歌德文集》,這項工作就只能放在業余進行。一八三二年歌德逝世,出版《歌德談話錄》再也沒有什么外在障礙了,愛克曼在編輯歌德遺稿之余全力準備這本書,一八三六年才正式出版。全書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包括從一八二三至一八二七年的談話,第二部分包括一八二八至一八三二年的談話。第一和第二兩部分并沒有用完愛克曼記下的全部材料,他要繼續編第三部分。但剩下的材料又不夠編一本書,于是他只好求助于他的好友梭瑞。梭瑞是來自日內瓦的自然科學家,任魏瑪親王的教師,與歌德有廣泛接觸。他也將他與歌德的談話記錄下來,準備出版。梭瑞這些稿子的風格與愛克曼的風格有很大不同。梭瑞并不將歌德當做偶像崇拜,對歌德的講話也不是毫無保留的接受。他不像愛克曼那樣,而是以客觀的態度轉述歌德的話,并常常加上一些自己的評論。愛克曼知道他與梭瑞之間的差別,所以他在采用他的材料時采取了與己有關的方針,不僅在從法文譯成德文時常常離開原文,而且將間接引語改變成直接引語,以適應他自己的風格。盡管如此,梭瑞的部分還是難以與愛克曼自己的部分融為一體。為了讓讀者知道這第三部分是由兩部分組成,凡是采用梭瑞的部分都加上了引號。第三部分于一八四八年出版,時間跨度仍是從一八二三年到一八三二年。它不僅填補了第一和第二部分留下的空白,而且擴大了談話的范圍,特別是關于自然科學的話題。
第三部分出版以后,愛克曼本想再出一卷,主要是關于《浮士德》第二部的談話,可惜還沒有定稿愛克曼就于一八五四年逝世,留下來的只是一些只言片語。
愛克曼是個崇敬歌德到了放棄自我程度的虔誠的追隨者,他為了歌德甘愿做出最大的犧牲。正是這種出于無限敬仰而產生的無私奉獻精神,使他最愿意也最能夠深入到歌德的內心世界,將歌德的思想當做他自己的思想,使自己融入到歌德的精神世界中。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在思想上相融到這種程度,那他轉述另一個人的觀點時,不管字面上是否與原話相符,從精神實質上不會有大的出入。這就是那些歌德專家們相信愛克曼輯錄的歌德的“談話”具有最高可靠性的根本原因。
愛克曼并不具有出眾的創造力,但卻具有非凡的感受力和摹仿力。他領悟到歌德詩的精髓,摹仿歌德寫出來的詩簡直與歌德的詩如出一轍。正是這種領悟能力和摹仿能力,使他靠回憶記下來的歌德的談話能夠符合歌德的原意,經他改寫過的談話也可以讀出歌德的語氣。此外,愛克曼不僅是當時唯一從頭到尾讀過歌德全部作品的人,而且他親身經歷或者在一定程度親自參與了歌德最后十年的創作,對歌德的生活也有全面細致的了解。正是這些難得的客觀條件,使他成為無論是對歌德其人還是他的思想與創作,對他的生活與性格,習慣與愛好都有準確深入的了解。在愛克曼輯錄的《歌德談話錄》里,歌德不是躲在他創作的人物和情景背后的帶有某種神秘色彩的作家,而是在實際生活中向他人傾吐衷腸的普通人。讀者直接地看到了歌德這個人,看到了他的世界以及他與世界的關系,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是一個完整的、立體的、活生生的歌德。
不論是書中記載的談話還是記敘的情景,都有與實際事實不符的地方。但這并不奇怪,因為即使是自己撰寫的自傳也很難保證所寫的一切都完全符合事實。盡管書中存在著許多缺點乃至錯誤,但這并不影響這本書的價值。任何一本書都不可能盡善盡美,讀者讀任何一本書都需要有批判的眼光和創造的態度,而這一點正好也是愛克曼所希望的。他說:“如果讀者要理解一位作家,他自己就得有創造性。如果他讀一本書不能有所創造,那這本書就是死的。”
另外值得提及的是,《歌德談話錄》中譯本自一九七八年在我國出版以來,已經印行十余次,發行數十萬,成為同類書中的暢銷書。這除了該書本身的魅力外,與譯文的質量也是密不可分的。譯者朱光潛先生學貫中西,知識淵博,具有深厚的中文功底和理論素養。在翻譯該書過程中,先生以嚴謹而科學的治學態度,對照各種版本,直接從德文翻譯;為了便于讀者閱讀和理解,他還加了許多見解和獨到而精辟的注釋。雖然該譯本是選譯,字數還不到原書的一半,但由于先生挑選精當,譯文忠實而又流暢,所以深受我國讀者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