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故事

我是通過朋友介紹認識的楚宗琳。當她知道我想寫一寫她的故事時，她高興地對我說：“我有好多話想說，但這里沒有什么朋友，對家里人更不敢說，現(xiàn)在終于有個人可以好好說一說了。”就這樣我們碰面了。

“我這雙手以前是彈鋼琴的，你看看現(xiàn)在它們變成了什么樣子!”

我們坐下來以后，楚宗琳第一件事就是將兩只手伸到我面前。手指關節(jié)上粗大的繭子使得本來纖細的手指看上去有點畸形，她的10個手指關節(jié)上全布滿了厚厚的繭子。我無論如何也難以將眼前這雙手和在鋼琴上輕盈飛舞的手聯(lián)系在一起。

“我現(xiàn)在再也彈不出滑音、琶音、十六分音符以及八分音符了，所有需要靈活手指的曲調(diào)我都彈不出來了。其實我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機會再彈鋼琴了，現(xiàn)在對我來說，一雙有力的不怕疼的手比一雙靈活的可以彈奏美麗音符的手更重要。”

我看著面前的她，試圖將前幾次電話里那個斗志昂揚似乎滿懷著希望的楚宗琳和眼前這個低著頭的楚宗琳聯(lián)系在一起。

“我從來不敢穿沒有袖子的衣服，但以前我不敢穿是因為我覺得我胖，要用袖子來遮蓋肩膀，而現(xiàn)在不敢穿是因為我瘦，瘦得連骨頭都凸現(xiàn)出來了。我來新加坡一年半瘦了十多公斤。

我現(xiàn)在一天工作十多個小時，而且中間沒有休息，只有累得暈倒。我曾經(jīng)暈倒過，醒來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保險，保我如果萬一喪失了勞動能力還可以有一些錢拿。至少，我的孩子還可以繼續(xù)在這里讀書。

說實話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做推拿師，我甚至從來就沒有想過我會靠體力來吃飯。

在國內(nèi)的時候，我母親是老師，父親是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我從小到大在家里都很受寵愛。幾乎連家務事都不怎么做。小學中學大學一帆風順，畢業(yè)了當了小學老師，那時候我真正需要用到體力的事情也不過就是教學生唱歌跳舞。

來新加坡之前我沒有想到會轉(zhuǎn)行，我以為我還能找到老師的工作，我甚至還帶了音樂磁帶和音樂書本過來。我想把我在中國時教給那些小孩子的舞蹈也教給新加坡的小孩。現(xiàn)在那些磁帶可能在這熱帶潮濕的氣候里已經(jīng)長霉了。

一開始我只找老師的工作，但沒有一家肯用我，后來帶來的錢花得差不多了，我急了，于是開始什么樣的工作都找，電話號碼留下了一次又一次，但是卻沒有一家有音訊的，直到最后，找到了一家中醫(yī)推拿中心。

工作是找到了，一開始這雙手有時會痛得鉆心，韌帶傷了，背也痛。有的時候晚上痛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

我以前曾經(jīng)來新加坡旅行過那時候我對新加坡的印象非常好，覺得小孩子在這里肯定能受到好的教育。于是就來了。結(jié)果來了以后才覺得落差太大了。

在國內(nèi)的時候，我的孩子不僅有自己的房間，還有自己的玩具柜、書架、書桌，而現(xiàn)在我們兩個人需要和另外7個人合住一套房子。他已經(jīng)13歲了，個子高高大大的，在國內(nèi)是該上初中的年齡了，而到這邊還在讀小學，現(xiàn)在上小學4年級。英文跟不上，這里的課本拿出來全部都是英文的，他剛來的時候老師同學講什么都聽不懂，所以同學們也不愿意和他來往。

我的小孩在國內(nèi)是青島市合唱團的小演員，參加過各式各樣的表演。可是來了新加坡之后因為要應付功課，要趕著學習英文，所以都耽誤了。這一年多除了在學校里上上普通的音樂課，再沒有進修音樂了。我每天和我兒子只能說上15分鐘的話，他上午上課，很早就走了，而他下課了以后我就已經(jīng)上班去了；到晚上11點多我回來的時候他又已經(jīng)睡了。我又完全沒有假期，每天他要一個人在家里呆七八個小時。

每次我想到兒子—個人在家就心疼，我擔心他一個人被燙著被電著，我更擔心他孤獨，擔心他不快樂。

我覺得苦了孩子，這孩子受委屈了。你知道嗎?那天他晚上打電話給我說要拿錢去買KFC的套餐吃。我說你去吧，結(jié)果過了一會兒他又打電話來說算了，不吃了，KFC太貴了，還是吃樓下的菜飯好了。在國內(nèi)的時候聽說吃KFC，他高高興興地就跟著我去了，哪里還會考慮錢的問題。

每到這種時候我就特別想帶著兒子回國。如果我是一個人的話我早就回去了，可是我不能對孩子不負責任啊。當初出來是一個重大的決定，既然出來了，才一年多，又把孩子帶回去，這不是折騰孩子嗎?至于講到失敗，其實出來后有許多方面的改變，有的好，有的壞，所以也很難用失敗或是成功來下定語。

只是有一段時間真的很難熬：我?guī)е业慕處熥C書滿心以為能找到工作卻四處碰壁的時候；我在給客人推拿卻被客人動手動腳的時候；我的兒子回來對我哭訴說有人欺負他的時候；我晚上下了班回來看著兒子睡著的臉的時候；因為手從睡夢中痛醒的時候；被老板欺負的時候……

你知道嗎?我來了這邊受到的最大的欺負是來自中國人自己。我以前碰到過一個老板，她也是中國人，她知道像我這樣的推拿師非常需要靠這份工作來生存下去，所以她時常對我們呼來喝去，有一次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她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給我滾!明天不用來了。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也從來沒有人敢對我說這樣的話。但是現(xiàn)在我沒辦法，我只有忍氣吞聲，因為我需要這份工作，我要做下去。”

“恕我問一句很直接的話，因為這種現(xiàn)象確實存在，我只是想聽聽你的想法。”我插嘴說。她挑了挑眉毛示意我說下去，于是我接著說：“在很艱苦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找一個新加坡男人嫁了就可以解決或結(jié)束這一切了?”

“有我這個年齡還去坐臺的小姐。”她坦然地說，“和同事們聊天的時候也可以知道誰做了情婦，誰帶著孩子和某個新加坡男人還有那男人的老婆孩子住在了一起。其實我可以理解這些人，新加坡女人總是喜歡說中國女人和她們搶老公，但是她們也不想一想，誰愿意做情婦當二奶?我不是沒有想過，但是，人家口袋里的錢難道就那么好拿嗎?你總得付出點什么吧。而且我希望能給我的孩子做個榜樣，我希望我的孩子將來長大了，如果他遭遇到什么困難時，會想到他的母親曾經(jīng)也是從困難里走過來的。如果說偉大的母親，我不夠資格，但是我希望他至少不會羞于提起他的母親。而且我還有能力做事，累也好，苦也好，受氣也好，我不相信在新加坡就一定要靠男人才能過下去，我們母子現(xiàn)在過得也不錯。我希望有一天可以以平等的身份找到一份純真的感情。”楚宗琳的臉仰了起來，略帶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孩子的英文和功課都明顯的提高了，也交了很多朋友，有時勞作課上老師還將他做的那些小東西拿出來給全班同學看。”

“你呢?你對將來有什么打算?”

“我并不奢望拿到永久居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掌握了推拿的技術，可以說我還是做得很好的。將來我希望能夠自己開一家推拿中心，門面小一點不要緊，我會以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我的推拿師，好好地管理經(jīng)營，相信會有穩(wěn)定的收入的。”

我看著她眼睛里面的希望，說：“當初你來新加坡之前的夢想又是什么?”

“時我希望能夠找到一份老師的職業(yè)，拿到永久居民，小孩子成績好，將來可以進入最好的大學。”

原來也只是這么單純的愿望。

因為我希望能夠拍攝一些她工作時候的照片，便跟著她來到了那家推拿中心，臨走的時候她還不好意思地說：“講了這么多話，我喝了這么多水；我現(xiàn)在時常有意地多喝一點水，等一下工作的時候會出很多汗。”

到了她工作的地方，她換了衣服給客人推拿，站在冷氣開得很足的小房間里我有點冷，我想起她說的“等一下工作的時候會出很多汗”，真不知道需要用多大的力氣，才會在這樣冷的環(huán)境里出很多的汗。

我離開的時候，她忙著給客人推拿，只說了一聲：“不送了。”這句中國人普通的道別時的客套話，此時她說來卻那么的無奈。

就在厚厚的玻璃門在我的身后關上之際，她還是抽了個空兒跑了出來，站在門口笑著沖我揮手道別。正午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陽光下的楚宗琳就和當初在電話里給我的印象一樣，那么斗志昂揚，對生活充滿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