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丹陽: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博士,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高級經濟學家,是華人經濟學家中研究宏觀經濟最出色的學者之一。師從世界著名經濟學家、新增長理論的代表人物保羅·羅默(Paul Romer),進行內生經濟增長理論的研究,目前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重點研究銀行體制和宏觀經濟的聯系等實際問題。謝丹陽曾經對中國人民銀行的官員就金融監管以及金融規劃和政策方面進行培訓
《商務周刊》:中國的幾家國有銀行長期以來都是為了達到8%的資本充足率而努力,目前只有中國銀行達到了,其他各家銀行都沒有達到。1997年,中國中央人民政府曾經發行了2700億元的特別國債來補充四大銀行的資本金,最近中國工商銀行再次提出希望國家發行特別國債來補充國有銀行的資本金。您覺得這種方式可取嗎?
謝丹陽:我覺得中國的銀行業已經到了相當騎虎難下的地步。現在中國官方公布的四大銀行的壞賬率好像是25%,但是一些西方學者和機構更悲觀一點的估計恐怕要達到40%-50%。不管怎么樣去處理這些壞賬,我覺得是越早越好。問題不是處理掉了事,而是怎樣制止新的壞賬的出現。強制性的設定壞賬率不得超過百分之多少是沒有什么用處的。你得要有一套激勵制度,或者說一套責任性的內控制度,明確誰來把這些關口。否則的話,新的壞賬不斷出現,再怎么發行國債去處理也處理不過來。況且發國債處理最后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納稅人的負擔越來越重。因此,關鍵不是僅僅處理這些壞賬的問題,而是怎么樣由法律法規調整激勵制度,使得新的壞賬不至于進一步涌現。這樣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商務周刊》:過去兩年您參加了對中國監管部門官員的培訓,您認為中國在金融機構的監管方面有哪些需要提高的地方?
謝丹陽:監管人員的意識有待加強。不能光是去檢查一下人家的賬目是怎么樣的,要了解管理層的素質以及他們的經營哲學是什么,有沒有合適的內控機制,這些都是需要注意的。我覺得體制很重要,一個監管體制的合理性很重要,不能走形式,不能說我就給你一個指標,今年就必須達到這個指標,那種情況下經常會出現商業銀行到年終的時候好像又達標了,到了年度中間的時候,那些指標又開始惡化了。這種游戲不過是玩玩而已,沒有辦法真正的解決問題。
《商務周刊》:您最近在關注存款保險制度的問題,現在中國的銀行都隱含著政府擔保,也就是政府充當著最后擔保人的角色,沒有一種公開的存款保險制度。現在一些城市商業銀行、城市信用社和農村信用社,它們的壞賬其實比國有銀行更厲害,常常有倒閉危險。您覺得對它們來說是不是應該建立一個比較明確的存款保險制度?
謝丹陽:在建立一個制度的時候,一定要有配套的規章。不能說光有存款保險,而監管跟不上。結果的話因為存款有擔保,儲戶也不會在乎把錢存在哪家銀行,銀行就會利用某些手段吸取資金,進行投機,給社會帶來的風險會非常大。引入存款保險的同時一定要有適當的監管,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需要增加監管的頻率,實施一些懲罰性的保費,這些都要加以考慮。我們的建議是建立公開明確的存款保險體制,加以配套的監管體系。
《商務周刊》:香港大學的白重恩教授認為,存款保險應該由現在的商業保險公司來做。
謝丹陽:我覺得存款保險不像一般的人壽保險或者其他保險那樣風險容易分散。一個危機有可能使整個金融體系都瓦解,像阿根廷那樣的。在這種情況下,私人保險公司的可信度是多少,誰也說不清。盡管說私人公司從管理上肯定要比國有的好,但是可信度是個大的問題。如果沒有可信度的問題,保險也就不稱之為保險了。有些國家的存款保險是政府的代理但由銀行協會經營。可是這種安排也有個激勵的問題:保費可能被有意設得偏低,以至于隱含著政府的擔保在里面。
《商務周刊》:下一步中國將放開銀行業,允許一些私人企業進入銀行業,建立一些社區銀行。對于這些民營的社區銀行,它們的存款保險制度應該怎么來設計?
謝丹陽:我覺得要建立的是強制性的銀行存款保險體制,而不是說大家可以自愿參加。如果自愿參加的話,參加的那些銀行必定是最弱的銀行,就會產生道德風險問題。存款保險不能只管那些社區銀行而不管其他銀行,必須是一個統一的體系。
《商務周刊》: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的朱曉冬教授就不贊成建立存款保險制度,因為這樣會增加道德風險。
謝丹陽:道德風險肯定會有的,為什么一定要跟監管體系搭配,就是這個意思。問題銀行受檢查的頻率要更高一些。總之我覺得是配套的問題。
《商務周刊》:目前在中國的宏觀經濟方面,爭論比較多的就是積極財政政策的問題。從1998年到現在中國實施積極財政政策已經4年了,國債已經發行了5100億元。您怎么看待這種擴張性的財政政策?現在大家討論最多的是它什么時候淡出的問題,您認為現在是不是淡出的時機?
謝丹陽:我總的感覺就是積極財政政策作為一個處理經濟周期的一個辦法,各個國家也都在普遍的使用。有效性要看資金到底用在哪個方面,是不是能夠真正的刺激內需,能不能夠做到“四兩撥千斤”,使得增加的這部分開支能夠刺激私有部門的進一步消費。如果想提高長遠經濟增長率的話,主要精力還是應該放在像增加人力資本以及科技創新這些大的宏觀環境方面,還有法律法規等等。如果你發明的東西很快就被別人抄襲過去了,那么花在研究上的那部分開銷就會低于社會最優的水平。
《商務周刊》:中國目前的赤字總額占GDP的比重差不多是3%。有人計算過,赤字總額加上國有銀行的壞賬和社保資金的缺口,占GDP的比重最少是60%,甚至有人計算已經超過了100%。是不是中國有可能發生財政危機?
謝丹陽:可能性是有的,但是中國如果能夠保持目前這種增長勢頭,在經濟增長過程中不斷處理銀行的壞賬問題,不讓新的壞賬出現,進一步的增長會使得中國在財政方面的問題不至于到了爆發危機的地步。但是這是一個大膽假設,到底銀行的壞賬是不是能夠得到改善,現在還不能下結論。現在中國成立了銀監會,監管是需要大大提高,關鍵我覺得還是在體制上面。
《商務周刊》:不久前摩根士丹利全球首席經濟學家斯蒂芬·羅奇在一次演講中說中國在向全世界輸出通貨緊縮,因為中國出口到國外的產品特別便宜,引起其他國家產品價格下降。您是怎么看待他這個觀點的?
謝丹陽:我想倒不一定只有中國向全世界輸出通貨緊縮。弗里德曼早就講過,今后世界通貨膨脹的壓力不會像以前那么高了。因為隨著貿易的增長和全球化的趨勢,很多工廠慢慢都轉移到第三世界國家,這些國家的勞動力相對都非常便宜。中國現在一方面勞動力便宜,另一方面產品質量有所保證,因此目前好像中國到處出口質優價廉的產品。但是我想再過一段時間,說不定就是孟加拉國或者其他國家也可向世界出口同樣質優價廉的產品。因此,也不能說中國輸出通貨緊縮,應該說中國出口質優價廉的產品使得世界產品價格不至于像以前那樣成為一個主要問題。再說,通貨膨脹永遠是貨幣供應量的問題。如果通貨緊縮已成預期,則適量增加貨幣供應將可解決問題。日本的長期通貨緊縮乃是例外,是由于其資產價格泡沫破裂及銀行體系癱瘓所致。
《商務周刊》:中國實行改革開放20多年來,外部對中國經濟有兩種評價:中國經濟威脅論,中國經濟將會強大到對美國和日本等發達國家構成威脅,威脅到東南亞國家的出口;或者中國經濟崩潰論,中國經濟馬上就要完蛋了。您怎么看待這兩種說法?
謝丹陽:我覺得中國經濟的發展對世界經濟是有好處,而不是有壞處的。就好比日本在二戰以后的經濟發展,并沒有威脅到美國或者歐洲的經濟,而是促進了各國經濟的發展。中國的高速發展同樣也會有一些溢出效應,比如說能夠使發達國家的一些資源集中在研究和開發這些領域里面,而不是放在中低級產品的具體生產方面,這是一個國際分工的問題。一旦中國能夠成為一個生產大國,能夠擔負這部分責任的話,可以使得世界的資源分布更加合理化,全球經濟增長會更快。只要貿易保護這些念頭不重新登上舞臺,我覺得中國和中國經濟發展不應該是一個威脅。
同時,如果中國能夠進一步改善自己的體制,解決激勵問題,使銀行體系進一步趨于健康,縣鄉一級的政府能夠擔負自己的責任,我想也不會出現經濟崩潰。中國已經處于一個不斷發展的階段。我覺得各方面的積極性都已經充分調動起來了,各種比較先進的想法、各種管理經驗都已經慢慢的滲透。可以說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會有一些適當的供給。這個勢頭我想是不會變的,只要不出現政局動蕩,金融體系不斷改善,我想中國的發展應該將能保持目前的勢頭。
《商務周刊》:中國要想實現長期穩定增長,在宏觀上需要做出哪些改變?
謝丹陽:中國的增長勢頭基本上已經起來了,市場經濟已經注入了活力。中國對人力資本上的投資還是相當大的。技術創新、向國外學習的速度也非常快。惟一值得注意的是社會怎樣保持穩定。在收入分配上面要稍加注意。要把社會穩定看成是增長的一個必要條件。增長不能夠太過熱。如果經濟增長會導致收入分配進一步惡化的話,需要有所注意。具體怎樣去關注?我覺得對低收入的人群不應直接給他們提供補助,而應給他們創造機會,比如大力提供再就業訓練,給私有企業創造就業提供必要的方便等等。如果社會不穩定,一個動蕩倒退10年、20年是非常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