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新聞業首先面臨的挑戰是,它們必須擁有一個層次更為豐富的媒體行業。電視天生適合于提供更多的信息,但是令我失望的是,報紙與雜志卻并未提供更多的分析與觀點,這種分析與觀點本應在混亂期給人提供更多的心理慰藉
一座24小時的新聞臺是否能夠減少你的恐慌?100個版的SARS增刊就能增加你對整體疫情的了解嗎?自從4月20日以來,我對一切媒體都厭惡之極,因為世界在它們的描述中,除去SARS,別無他物,似乎全球仍不足6000個感染案例,足以涵蓋剩余60億的生活。我們看到那些勇敢的記者們,分明將醫院視作海明威戰斗的意大利前線,他們試圖呈現與放大并回放每一個病人的細節。
但是,眼前的景象變得更清晰了嗎?是的,沒人否認信息公開的重要性,但是我們越來越要面對的一個事實是,信息公開除去鎮定人心,它同樣可能制造混亂,北京一家建筑公司的領導人甚至試圖禁止民工收看電視,因為他們在恐慌中試圖逃回家鄉。
這場突如其來的SARS危機,是對于新聞業真正考驗,它質疑了中國的新聞界一些慣性的思維。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新聞界生存在兩種自我營造的氣氛中。他們中最銳利的,將自己想象成斗士,去刺破束縛與黑暗,代表著正義與弱勢一方,他們大多是唯事實論者,只要盡可能的披露真相,就越可能接近真理;其余的大部分,則感慨時運不濟,將自己的平庸推卸在制度層面上——不是我不想怎樣,而是環境不允許我表達。在漫長的前行的道路上,大多數新聞從業者看到被阻攔在一座山峰前,在抱怨之后,并幼稚地認為只要這座山峰消失,前途必然光明。
普利策塑造的新聞傳統影響著大多數今日中國記者。他們將自己的職業想象成一個轉型社會的先知,在價值失衡的年代,充當暫時的立法者。他們迷戀于揭露黑暗,追尋真相,與當權者作對,就像80年代之前的美國電影中的記者形象:挑戰既有社會秩序的不安分的小子。但是,他們忽略了一點,今天的中國除去面臨19世紀末美國的轉型以外,還同樣面臨著CNN與互聯網開創的新傳播年代。在這雙重夾擊下,新聞業一些固有的缺陷也就更明顯的放大出來。
首先,新聞很難客觀。新聞對正常的世界不感興趣,它只喜歡異常。所以當戰爭,災難到來時,新聞記者的神經開始活躍起來。與過去年代不同的是,媒體在我們時代扮演了中心的角色,媒體覆蓋了我們生活的所有領域,在很大程度上,我們是依靠它來了解世界。所以新聞業的習性,將直接塑造大多數人對于世界的感知。9月11日8點42分之后,美國人幾乎相信,這世界上只有恐怖主義;就像4月20日,中國人只關心SARS一樣。我不得不說,這次災難的顯著性,除去國際壓力的影響外,媒體的渲染同樣起到中心作用。電視網使中國大部分并非疫區的人民具有強烈的參與感。
其次,媒體具有天生的取悅市場的傾向,市場誘惑可能比政府壓力更可怕。保羅·克魯格曼發現,國有的BBC電視臺在報道伊拉克戰爭的問題上,常常對英國政府持批評態度,而在美國的私有的福克斯等電視網,卻仿佛是美國政府的宣傳機器。因為后者面臨更大的競爭壓力,他們需要迎合公眾的態度。同樣的,中國的媒體在SARS的報道中,對于情緒的大肆渲染,在很大程度是源于新聞人的本能想法:這樣更容易銷售。
當然,我得承認,從來就沒有籠統的新聞業之稱,電視與紙介媒介(報紙、雜志)有著截然不同的特性,前者更容易屈服于市場壓力,因為它的反饋更為迅速。所以,中國新聞業首先面臨的挑戰是,它們必須擁有一個層次更為豐富的媒體行業。電視天生適合于提供更多的信息,但是令我失望的是,報紙與雜志卻并未提供更多的分析與觀點,這種分析與觀點本應在混亂期給人提供更多的心理慰藉。其次,理解力在我們時代的新聞業中將充當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它甚至比勇敢這種品質更為重要。我們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復雜,任何單一事件不再是非黑即白,它往往有著太多的牽扯,杰出的記者越來越為讀者提供這種線索的疏理,而非簡單的呈現。
但不管新聞業多么受制于外界環境,但我卻越來越相信,與它的品質最直接相關的是,仍是新聞人本身。我希望,在這場危機中表現平平的中國新聞人,能夠意識到,束縛他們前行的并非是制度的壓力,而是他們自身能力的缺陷,他們還沒有清醒地意識到他們已面對一個更為復雜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