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米謝勒……”范倫婷頓了頓說：“昨夜我一直抱著你的夾克睡，我想你，米謝勒，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米謝勒在電話那頭說不行的現(xiàn)在還不行。

范倫婷說我明白，我只是覺得很孤單。

夜色中范倫婷輪廓嬌脆的臉孤獨而憂傷，她天然的清麗氣息似乎特別適合這樣在夜里偷偷輕舔傷痕，這時的范倫婷美得讓人心碎，美得不近人情。有時在房間，有時在劇院的舞臺上，這一次是在大街上，她獨自漫不經(jīng)心地開車，漫不經(jīng)心地讓孤獨在眼角眉梢流盼，她不小心撞傷了一只狗。狗脖子上系著一張小紙條，寫著狗的名字\"希妲\"和狗主人的住址。狗腿受傷了，范倫婷把希妲抱進車里。她按地址找到了一座獨院小平房，門開著，她象征性地敲了敲，主人回過頭來，半白的頭發(fā)，額頭和下巴的線條顯示出他性格堅毅而且善于閉門幽居，緊閉的嘴唇表示這是個壞脾氣的老頭。范倫婷不由被他的樣子噎了一下，然后說對不起我撞傷了你的狗，我從它身上找到了這個地址。老頭嗯了一聲。范倫婷說我能做點什么，老頭不再開口，回頭打算做自己的事。范倫婷被他對希妲傷勢的冷漠激怒了，問他如果撞傷的是你的女兒你就不會是這態(tài)度了。老頭說我沒有女兒你走吧請不要關上門。范倫婷生氣地轉身就走，她帶希妲去了獸醫(yī)醫(yī)院，給它縫好傷然后帶它回到自己的單身宿舍。

米謝勒打來電話問她你一個人在家嗎？范倫婷高興地笑說不是，她把話筒放到希妲嘴邊，希妲嗚嗚地向米謝勒致意，范倫婷說聽見了嗎這是我收養(yǎng)的一條狗，它叫希妲，我昨天撞傷了它。米謝勒顯然不愿意任何別的人別的事物進入范倫婷的世界，哪怕是一只狗，他也會覺得不安，他不在的日子，范倫婷的日子就該是真空，范倫婷所應該做的，就是守著虛空等待他，她的憂傷一定要積攢起來等待他的撫慰，他不能容忍一只狗來部分地安慰范倫婷的寂寞。所以他立刻要范倫婷把狗送回去，范倫婷說我試過了，它的主人不要它。

但希妲的主人寄來了醫(yī)藥費，600法郎。希妲全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口氣跑回老主人處，老頭拄著拐杖從房里出來，希妲在他身旁拼命搖尾巴，范倫婷說你寄的醫(yī)藥費太多了，我只用了130法郎，這些錢還你。老頭說希妲是聰明的狗它以后就跟著你吧。

\"你不要它了？\"范倫婷說。

\"我什么都不要了\"，老頭轉身向房門走去，甚至沒有看范倫婷一眼。

\"那很簡單，停止呼吸就可以了。\"

\"是個好主意\"，老頭扭頭略看了范倫婷一眼，非常平靜。

范倫婷拍了一張口香糖廣告照片，大紅底子上側影，發(fā)絲散亂，目光空茫，嘴唇虛弱地半開半合。象一個受傷的靈魂在空中盲目地飛，結果一頭撞在一塊紅布上，就此留在了那里。攝影師說照片里的你真美，他替她把額前的幾縷亂發(fā)別到耳后，他試圖吻她。范倫婷躲開了。攝影師低低地問誰是你的心上人，范倫婷說不是你。

范倫婷回到宿舍時發(fā)現(xiàn)鑰匙孔被塞了口香糖，她聽到屋里電話在響，清理完口香糖，她沖進去抓住聽筒，驚魂未定。米謝勒無名醋勁又直往頭上沖，范倫婷做的每一件事都會增加他新的不安，他的每一句話都象陳年泡菜一樣又酸又澀。問范倫婷你還不快點上床去嗎？范倫婷說我不想睡我打算沖個澡，米謝勒說沒人幫你寬衣嗎？這顯然不是范倫婷期待的安慰，她厭倦地仰天自語\"哦，又來了。\"電話那頭米謝勒已經(jīng)收線，只留下空空的盲音給范倫婷聽。

因為希妲，范倫婷又來到老頭家里，她叫門，沒有人應，就直接走了進來，聽見有對話的聲音，一個中年男子和情婦在電話里聊天，他對情婦無與倫比的性感及高超的做愛水平給予高度贊揚，聲音是從一個插滿線頭的方匣子發(fā)出來的。范倫婷又羞又厭惡地關掉電源，老頭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他說你不該關了它，正精彩。范倫婷驚愕地說你怎么可以竅聽別人的電話，老頭說我一輩子都在做這種工作，我曾是法官，現(xiàn)在退役。范倫婷說人人都有隱私權，你簡直是個無賴，她生氣地掉頭就走。老頭沖她的背影說你是不是覺得道理都在你手上，范倫婷說是的。老法官用手杖指了指旁邊的一座房子，說那么去告訴他他的鄰居在竊聽他的電話。范倫婷說我當然要去。她去了，見到了那個男人溫柔得體的妻子以及可愛的小女兒，便再也沒有揭示真相的勇氣，維護正義有時會帶來過大的傷害，她忍不下心，終于訕訕地退了出來，淚流滿面地離開這個罪惡的現(xiàn)場。

幾天后，他來到老法官處，說我這次來是請你放棄竅聽。老法官說我可以選擇竅聽或者不再竅聽，你也可以選擇揭穿我或者不揭穿，但真相總在那里，遲早有一天會自己暴露，或許妻子會自己發(fā)現(xiàn)丈夫的私情，我們又能為他們做些什么，什么都不能。這時從窗口處看出去，有個男人在草坪上打手提電話，老法官說他的電話是從日本帶回來的，我截不到它的波長沒法監(jiān)聽，我懷疑他在掌握著大宗的毒品買賣，你要不要跟他說點什么。范倫婷聽到毒品立時胸口猛痛，她要了那個男人的電話號碼，老法官幫她撥通了電話，范倫婷說\"真該把你殺了\"就掛掉電話，草坪上的男人驚惶失措地四下里看了看，倉皇逃了開去。老法官說以后想說難聽話時就打電話給他。老法官請范倫婷坐下來，又給她倒了一杯梨子酒，范倫婷說我認識的一個男孩，他15歲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媽媽是個妓女”，老法官截住她的話頭說，“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爸爸生的，他的小妹妹也不是爸爸生的”，范倫婷說。

“那個男孩是你兄弟還是男朋友？”

“他叫馬克，是我弟弟。”

“他吸毒有一段時間了吧？”

范倫婷驚異地抬頭望他，老法官說沒什么這很容易猜得到。

范倫婷前兩天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少年馬克吸毒被捕”，旁邊還配著馬克的大幅照片。范倫婷很疼這個弟弟，而馬克自從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出身就不打算再好好生活，甚至不打算活，一個人覺得自己是不道德的產(chǎn)物，就會把自己本身當成一樁罪惡，有意無意地朝了毀滅自己的路上走，馬克的墮落讓范倫婷心疼但她終將丟下他過自己的生活，老法官說你不必自責你不能代替他活。

在一家音像店里，又是從一張報紙上，范倫婷讀到“退休老法官竅聽遭起訴”的一則新聞。她匆匆跑到老法官家里，說我來是要跟你說我沒有告訴任何人你的事，老法官說我知道，我也知道是誰告的密，就是我。范倫婷大大的眼睛滿是不解，老法官解釋說我只是想知道你看到這則新聞后的反應，范倫婷說你知道我會來，老法官說是的。來吧，請進，我請你喝一杯梨子酒。

老法官說今天是我的生日，35年前的今天，我無罪開釋了一名水手，事實上他不是無辜的，我不知道我這件事我做的對不對。范倫婷說他現(xiàn)在怎么樣，老法官說他現(xiàn)在是一個女人的丈夫和3個孩子的父親，過著平靜的生活。范倫婷說那就是你做對了，甚至做得很好。老法官聽了心里不無溫暖，只是依然冷冷地說我又能開釋得了幾個人，其實對錯只在一念之間，范倫婷說你指的是慈悲，老法官說是不忍心。

從范倫婷的窗戶看去，經(jīng)常可以看見一輛紅色的小汽車，汽車的主人是一個法學院學生，一邊準備法官資格考試一邊忙著談戀愛，這個叫奧古斯都的未來法官也在老法官的監(jiān)聽范圍里，老法官聽了太多他和女朋友之間的談話，范倫婷說聽上去他們很相愛，老法官說是的，只是他遇人不淑。范倫婷不解地看著他，老法官說沒什么，我只是隨便說說。

有一天，范倫婷看見奧古斯都失魂落魄地走下汽車，身旁跟著他的黑色卷毛狗，他回到房間一頭撲倒在床上，卷毛狗跳到床上陪著他，他一把推了下去。范倫婷知道他的愛情逝去了。老法官后來告訴范倫婷，我說過他遇人不淑，范倫婷說你是不是覺得你的話應驗了很有成就感，你真是冷血，為了驗證你的話你就讓他們分開，告訴我你做過什么，你是不是從中做了什么。老法官說那女孩認識了另一個男人，奧古斯都的愛就毀掉了。

奧古斯都把卷毛狗綁在路邊的一根柱子上，然后開車回家，看來，他和老法官一樣，放棄生活的第一步，就是先拋棄自己的狗，以此向自己宣布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是，老法官的狗不但自己回來了，還給老法官帶來范倫婷這個人間天使，老法官固執(zhí)地要自己相信，自己活著的方式就只剩下弄清真相，盡管這真相和自己毫無關系。事實上他是太認真太執(zhí)著的人，拒絕一切是因為沒有人肯配合他的執(zhí)著，沒有人配得起他的愛，可范倫婷可以，只是一切晚了40年。

在人群散去的劇院，范倫婷和老法官在一個角落里喝咖啡，突然狂風大作，劇院的門窗在狂風中大開大合，發(fā)出劇烈的響聲，范倫婷一路跑著關掉所有的門窗，劇院在暴風雨里，成為一個絕對封閉的所在，讓人忍不住想和誰相依為命，想對一個人敞開心扉，何況是范倫婷和老法官這樣兩個日益心意相通的人。范倫婷說上一次，你為什么要告訴我水手的故事？

“我不知道，隨便說說。”

“不，因為你不愿意說出更重大的事，比如你愛的女人，她背叛了你——”

“你怎么知道？”

“這不難猜想，她是個怎樣的人。”

“那時我在法學院上學，她是高我兩級的學姐，金發(fā)，細致，亮麗，總之，她非常耀眼，她有個同樣耀眼的家族，她是我的未婚妻，有一天，我在她家一面鑲白框的大鏡子里，看見她雪白的雙腿上夾著一個男人，這個能讓她心滿意足的男人叫雨果·歐伯根。我后來跟蹤他們穿過法國，穿過英吉利海峽到了倫敦，受盡屈辱，如果可以挽回她，我會殺了那個男人，我沒有殺他是因為我知道什么都挽回不了了，我的未婚妻和別的男人私奔，卻也沒有好結局，她死于一場意外，然后我就回來了。后來，我受命承辦一件雨果·歐伯根的案子，他蓋的大樓倒塌了，害死了很多人，我判他有罪，因為他真的有罪。這之后，我就要求退役了。”

范倫婷握住他的手，他們握著彼此的手，溫柔而纏綿。范倫婷說你到底是誰，他說：“退休的老法官”。范倫婷說我預感有事要發(fā)生我很害怕，他更柔和地握握她的手。

米謝勒打來電話，范倫婷問他你真的愛我嗎？他說是，她說是你愛我還是你認為你愛著我，米謝勒說這有分別嗎？范倫婷說有。但她還是決定去英國和米謝勒團聚。

希妲生了七只小狗，范倫婷對老法官說我從英國回來，可以送我一只小狗嗎？老法官說當然。他建議她乘船去。老法官通過他的私人氣象服務臺知道，英吉利海峽將用和風和陽光照耀范倫婷的旅程。奧古斯都也上了同一艘船，也許是一次以遺失記憶為目的的旅行，也許是想尋找點什么，上路的人總會有新的機遇。船一離岸，天氣陡變，狂風暴雨海浪滔天，老法官從電視上看到這艘船失事的報道，很多人喪生，劫后余生者只有七個人，生還名單里有《藍》里面的音樂家妻子茱莉·維昂，《白》里面的波蘭商人卡洛卡爾，以及《紅》的范倫婷和奧古斯都，電視給了范倫婷一個側面特寫，發(fā)絲散亂，目光空茫，嘴唇虛弱地半開半合。象一個受傷的靈魂在空中盲目地飛，突然飛進了鏡頭，定格為一幅畫面。范倫婷和奧古斯都輕輕抱在一起，看來，她終于和40年前的老法官迎面相遇，只是這個人這一回不再叫\(zhòng)"西倫\"（老法官的名字），而是叫“奧古斯都”。

（文/山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