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個關(guān)于六次邂逅的故事,其實,它們沒有一個能夠構(gòu)成故事,只是一些片斷。片斷組合在一起,就構(gòu)成某種意圖或象征。而做為“感覺漂泊者”的導演“我”又拒絕了任何意圖或象征。云上的日子是流動的日子,尋找的日子,思索與感悟的日子,所以,這可以說是一組導演的思想隨筆,但他又怕太著痕跡,自己又把“思考”的意義消解掉,解釋說片斷只是片斷,片斷意義不是用來思考,感受它們就可以了,讓它們存在在那里就可以了。用思考難免斷章取義,用感性往往直達真相,但也只是也許。云上的日子因此是模糊的日子,是一種走在霧中的自由。每次心力交瘁地完成一部電影時,我就開始構(gòu)思下一部作品。作品一旦完成,就像孩子脫離母體,它以后在這世上的遭遇,便是它自己的了。我無能干涉它它也不再能安慰我,新的空虛新的思考需要新的作品來抱慰。于是我出發(fā),去尋找下一部作品。最難的是集中思想不作任何閱讀,不讓自己被干擾,讓自己不斷沉下去,沉下去,陷入沉默與黑暗,在黑暗中,現(xiàn)實得以被點亮。在沉默中,外界的聲音逐漸滲入。
我是導演,只是個懂得映像的人,我企圖讓真相在我的鏡頭里顯現(xiàn)。但事實上,我能做到的,只是把事物的外貌拍下來并放大。我嘗試發(fā)掘其背后的東西。有一個故事是我朋友講的,這故事把我牽引到這里來。
片斷1
施凡奴幾年來驅(qū)車到處漫游,不需要方向的施凡奴就把方向交給道路去操心,路通到哪里,他就漂到哪里。這一次,他恰好來到一個美國的小鎮(zhèn),遇到小學教師卡門。
他們沿著一條到處是立柱的長廊散步,落日的余暉斜斜切過一根根石柱,施凡奴嘆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看日落了,我喜歡到鄉(xiāng)間的一個原因就是看落日。他靜靜地看落日一點點隱退。
卡門倚頭在柱子上,她說:“說話從來不像聲音變成你的一部分,就像海,最后你聽不見它,因為它已成為你不斷聽到的話語,”施凡奴說很奇怪,人們都喜歡在別人腦里留下印象,卡門說也許這正是戀愛的秘密。
施凡奴看著卡門,說我喜歡你的眼睛,它們充滿著甜蜜。她的眼神在這樣的語氣里愈加甜密而溫柔,他觸著了她的唇,她沒有如同剛才一樣躲開,而是輕輕地迎接他。回到旅館,卡門指指自己的房間,說我住在那里,然后兩人各回房間。
夜里,施凡奴掙扎數(shù)次總算沒有去敲卡門的房門,第二天一大早,他去敲門,沒有人應。他跑到前臺,問侍者這附近有鮮花賣嗎?侍者說這個地方不長花,他指著桌上的一盤水果說那你能不能把這個送到卡門小姐的房間,侍者說我有更新鮮的,不過卡門小姐已經(jīng)離開了。
從那天起,他們沒有停止過相互懷念。施凡奴繼續(xù)流浪,卡門被調(diào)到另一個小鎮(zhèn)教書,就這樣兩三年一晃而過。
又是一個漂亮的小鎮(zhèn),在電影院門口,施凡奴走到卡門身邊,說:“再次見到你真是奇跡”,卡門微微一笑,目光從施凡奴身上滑過,對著虛空說沒有什么事是偶然的。
他們并肩走在去卡門家的路上,施凡奴說:“兩年來我一直在想,為何那天你不辭而別?”
“那天我等了你一夜。”卡門說。施凡奴的腳步頓了頓。
卡門說:“我最近一直在想,為什么我會渴望聽到別人說話,原因是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再說話了。”“好像流行用眼神。”
可眼神真的不像嘴一樣善于說謊嗎?人能控制嘴巴也就能訓練眼神。卡門沉默不語,施凡奴說我覺得很迷惑,我被你的沉默蠱惑了。
在卡門的房間里,施凡奴說你一個人住沒有男朋友嗎?卡門說現(xiàn)在沒有,我曾和一個男人同居過一年,他走了。十幾天前,我收到他的信,他提到味道,說有些味道會永遠貼著你的肌膚,當他有一天走在我們曾走過的河畔時,他說他覺得我就在他身旁,我的味道追隨著他。卡門說文字總是美好的,尤其是寫出來,女人就喜歡聽到這樣的句子,她會很容易感動,跟我說一點你吧,施凡奴。
施凡奴說好的,他想找她的唇,她躲開了。后來,她躺在床上,他撫摸她的身體,但沒有觸著她,那是一串溫柔地撫摸動作,卡門閉上眼睛,這有距離的撫慰讓她舒適而安心。然后,施凡奴離開了,關(guān)門的聲音把卡門驚醒,她抱起自己的肩頭蜷成一團,抖抖嗦嗦地哭泣。
片斷2
海濱小鎮(zhèn)。
我持續(xù)著沉默的狀態(tài),什么樣的思緒飛進我心里我都收留,當然,如果這些思緒要飄散,我也不挽留。在這里我見到一個女孩,那女孩仿佛意識到什么的目光,第一眼便吸引了我,我一直跟著她,穿過一條爬滿青藤的石頭小巷,走過長長的堤岸,最后,她走進一間河邊的服裝店。我在窗外看著她,她的神氣有點不自然,但顯然并不驚慌。后來,在露天咖啡桌旁,她徑直朝我走來,說不管你怎么想,我打算告訴你我是誰,我殺了我父親,砍了12刀。她沿著岸邊走去,我跟上她,問她為什么?她沒有回答。
“什么時候?”

“一年前,他們把我定了罪,半年。”
“十二刀是你數(shù)的嗎?”
“不是,是警察”
“在哪兒發(fā)生的?”
她指指對岸的一座房子。她停下來,摸摸自己的脖子,肩頭,迅急地走向我,伸手試圖觸著我的脖子,她放棄了這個未完成的動作。說晚上你能來看我嗎?我去了。我不知道我們的一夜溫柔對彼此有什么意義,她給我的答案是“忘記”。而我本來是旁觀者,來此地尋找我的人物,卻找到故事,而且把自己部分地變成主人公。這個故事占據(jù)了我的思維,我無法再想其他事情。不過,這種暫時的角色迷亂感不會真的影響我,讓我不安的是別的事情。那是我竟覺得十二刀似曾相識,比兩三刀更親切。這震驚的數(shù)目包含了所有的故事,真實就在其中,就好象我剛拍完那場手刃的戲,與其拍十二刀,我決定三刀便夠,為了含蓄的原故。還有一件事十分清楚,留在這里不再有任何意義。
片斷3
“對不起,我可以坐下嗎?”一個紅衣女人問。
“當然。”男人說。
女人在男人對面坐下來,說我剛才看了一篇雜志文章,想找人分享,男人用迷人的微笑說我很榮幸中選。故事講了一個墨西哥人,他要搬遷到山上去,搬運工們走到半路,卻無法再叫他們繼續(xù)。數(shù)小時后,工人又自發(fā)地啟程,墨西哥人問領(lǐng)班這是怎么回事,領(lǐng)班解釋說,先前他們走得太快,把靈魂都走丟了,所以要停下來等靈魂回來。
男人說故事很精彩。
女人說這讓我想起我們的生活,終日勞碌奔忙,卻早已忘記了如此疲于奔命是為什么,也許我們該停一停,等一等,男人問等什么呢,女人說等我們以為無用的芝麻綠豆。
語言是容易讓人中邪的,故事尤其是。一個故事足以讓兩個陌路人心靈相親相濡以沫,甚至忘掉家里還有美麗賢淑的妻子。
妻子柏絲蒂亞容顏清減,精神頹喪,她說咖啡屋里那個欺神騙鬼的故事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我不能再忍耐了,給我答案,要我還是要她。男人說要你,我明天就去跟她說。
男人果然如約前往,對女人說咱們應該好好談談了我說真的,火紅色的女人笑容頓收,但很快又換上一臉春風,說好呵不過可不可以一邊說一邊溫柔地撫摸我,男人的眼神在女人魅惑的風情里變得溫柔而意志渙散,他吻著她說我已經(jīng)忘了要跟你說什么了。
柏絲蒂亞直到深夜還未見丈夫談判歸來,她知道這一回又輸了,一個留不住丈夫的家是對女人最大的折磨和羞辱。她逃出家門,在酒店的房間里喝得爛醉。丈夫找到她時說看見你這樣我真的很悲傷,他抱住她試圖給她抱慰。柏絲蒂亞推開他,攤手攤腳地把自己摞到床上,喃喃嘆息愛情荒謬人生孤獨,明知是陷井卻偏偏泥足深陷。男人說別這樣我愛你,柏絲蒂亞說你和她做完愛就回來安慰我?
爛醉如泥讓一向端莊的柏絲蒂亞別有一種貴妃醉酒的風塵感,那種夜深后的自憐自傷讓男人痛惜不已。男人不說話,抱著她,她掙扎,他只是更用點力,她便在他懷里溫柔如泥,男人說昨晚我一直想和你做愛。
“操你自己好了。”女人的妒恨一時又占了上風。
“你的語錄日新月異。”
“因為……你總在胡說八道。”

片斷4
一身黑衣提著公事包的讓·雷諾匆匆走下車,回到自己的家,結(jié)果被自己的家給震住了,諾大的房子空空如也,除了一只黑皮沙發(fā),所有家具都沒有了。電話響了,他急忙抓起聽筒說嘉兒你在哪里,嘉兒說別找我我不會回來了。讓·雷諾在空蕩蕩的房子里轉(zhuǎn)了幾圈,在唯一的舊沙發(fā)上坐了一小會兒,即沒有呼天搶地也沒有如困獸般嚎叫幾聲,緊閉的嘴和堅定的眼睛把一切情緒都鎖在心里,他起來走了幾步,看見地上一張被妻子撕碎的照片,那是妻子嘉兒的一張裸照,他把碎片對起來,一個非常漂亮的金發(fā)美女。讓·雷諾半天地蹲在地上欣賞走掉的妻子的照片,他聽見門鈴響,開門,是柏絲蒂亞,當然讓·雷諾不認識她。柏絲蒂亞說我跟你太太聯(lián)系的,要租這間房子,讓·雷諾說這是我妻子自作主張我未必同意,柏絲蒂亞失魂落魄地找個地方坐下,說請別這樣講我真的很痛苦。當然讓·雷諾不必為她的痛苦負責,但同是淪落人,柏絲蒂亞悲傷的樣子毫不費力地就擊中了他,柏絲蒂亞說我可不可以講講我的情形,讓·雷諾說我的喜歡短篇故事,柏絲蒂亞說我故事三句話就完,三年來我的丈夫有情人,我忍耐因為他說這只是插曲,現(xiàn)在我堅持不下去了。電話又響起來,是打給柏絲蒂亞的,讓·雷諾聽見柏絲蒂亞說別再找我我不會回去了。又有人按門鈴,讓·雷諾打算去開,柏絲蒂亞說不必是我約了搬家具的,讓·雷諾說你也把丈夫的家具全都搬走?
讓·雷諾說好吧那你住這里我去城郊住,那里有我的公司,這一次回來我本來打算長住的,我已經(jīng)跟妻子說過了,可能正因此,她才打算蟬過別枝,投奔情人去了。讓·雷諾男人式的平靜敘述方式絲毫掩不住心靈的創(chuàng)痛,特別是在柏絲蒂亞這樣對痛苦高度敏感的傷心人面前。
鏡頭再轉(zhuǎn),是“我”,也就是導演這個角色,在火車上,嘴里叼根鉛筆手里拿本日記本若有所思,一個女人匆匆進來坐在他對面,女人的電話響了,女人對著話筒說別再找我不會再回去了。
片斷5
一個老頭在樹林里畫畫,一筆一筆頗為悠然自得,一個老婦人走到畫架前,看了一陣,說到處都是膺品,都是復制,從藝術(shù)品到日用品,人們?yōu)槭裁催@么喜歡復制而不肯原創(chuàng)。老頭說我想模仿大師的作品等于重復他的動作,或者可以意外捕捉到他的手勢。
“復制的手勢?”
“這有何不妥呢?對我來說,重復大師的動作比胡亂涂鴉更能滿足我。”
老婦人聽到這個解釋,覺得比較滿意,就走開了。
片斷6
少女從一扇房門走出來,剛好一個小伙子也在門口,天賜佳人,小伙子當然不肯輕易放過,他問少女要去哪里,得知對方要去教堂望彌撒,就提議陪她去,一路上問東問西,少女說看來還是我自己去的好,小伙子說不不不請讓我陪你去。
小伙子問你為什么不說話,少女說我沒有話說。小伙子說世界五光十色你居然沒有話說,你是不是連報紙都不看?
“以前偶爾翻一翻,現(xiàn)在不看。”
小伙子更驚異了,他說有人好象有過這樣的比喻,櫻桃樹如果能吃櫻桃,豈不快哉,知道嗎你就像一棵自足的樹。可小伙子不知道比喻是不可以隨便比的,故事讓人中邪,比喻卻充滿危險,少女做了一棵自足的樹,小伙子的癡戀就成為另一個比喻,最后小伙子問少女如果我說我愛上你你怎么樣,少女說這就像“在一間明亮的房間里點蠟燭,”我自有光,又何需你來照耀。不過,當小伙子講自足的樹的比喻時他還沒有愛上少女,只是比較好奇。
去教堂的路上,小伙子把青柿子一般半生不熟的觀念不停地講給少女聽,少女卻并不好奇更不激動,只是說我覺得不思想可能更好一些,如果可以我會逃走。
“逃到哪里?”
“逃離肉體,肉體的缺點之一是太多欲念,永不滿足。”
“滿足欲念有時是很快樂的事呀。”
“如果放棄細微的快樂,你會得到廣闊的寧靜。”
“我明白了,你在戀愛,”你完全象戀愛中的少女,你的魂不守舍源自滿足。不介意告訴我你來自哪里吧?”
“坦白說,介意。”
教堂里,少女做彌撒時,小伙子睡著了,醒來時,教堂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他沖出去,下雨了在一個街心水池邊,少女蹲在地上看幾朵落花。小伙子忽然變得很悲傷,他說花美得太嬌嫩,但過兩天就調(diào)謝了,令人悲傷,所以日本花園不種花,為了怕花殘。少女說你怕死對嗎?
“不是怕死就可以形容。”小伙子看起來十分惆悵。
少女說我怕生存。
“青春少女怕生存。”
“怕不可避免的人生。”
小伙子指著地上的花說:“我們只有生命,而且它是唯一確實存在的東西,在生可以笑,死了即是笑也沒知覺。”
少女說在這個問題上咱們的討論不會有結(jié)果也沒有意義。
小伙子說我知道戀愛中的女人很難明白,可不可以給我時間,讓我了解你,你很神秘讓我迷惑。
雨越下越大,一群大學和從對面笑著鬧著跑過去,少女對這些歡快的背影投去溫柔的一瞥,細心地話,會看出幾分留戀,而有留戀,是因為打算割舍。少女告訴小伙子,明天我將進修道院。
片斷已經(jīng)結(jié)束,接下來是幾組拼接的鏡頭,你可以從這些單個的鏡頭里看出意義,也可以忽略不計。真相總是隱匿深嚴,或者你看到的就是真相本身,這一切都并不重要,一切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直至那最絕對,無人可見的……謎一般的終極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