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與城市：紐約情色

紐約城曾經的情感權威無疑是女作家伊迪絲·沃頓。在她獲得普利策大獎的作品《純真年代》中，失戀的紐約遠沒有被爛熟的都市文明熏染還處在一個相對純凈不事張揚的少年狀態。她筆下的女主角伯爵夫人艾倫與私人秘書傳出緋聞籍此回應丈夫的不忠。客居紐約的艾倫態度雍容，言笑晏晏，浪漫的行徑引爆了全城的鄙夷與仇視。在孤身對抗世俗的過程中，表妹梅的未婚夫紐蘭·亞契給了她精神上的無私的關懷和贊助。紐蘭以為這是紳士的處世態度，庇佑被紐約社交界判了死刑的姻親就是維護自己的尊嚴。漸漸的，艾倫絕望的美麗令精神平板的梅相形見絀，亞契無法抑止心旌的震蕩。他們在目光里挾帶信息，靜默的相愛，卻更加靜默的分手，認領各自的命運，掮起各自的責任。紐蘭做了梅的丈夫，為梅所代表的世俗義務所圍困，艾倫明媚的眼波是他灰黯生活中唯一的精神燭照。和周芷若一樣，天真未鑿里包藏著隱晦的禍心。她用一個還在路上的嬰兒瓦解阻遏斷送了紐蘭一切沖決圍城的努力。艾倫退出了情感的爭斗，寓居在紐約之外敵意更濃郁的世界里，留下紛亂的傳聞，豐富紐約人的聚餐和舞會的話題。婚后紐蘭與艾倫的初次相遇是在港口，他靜默如昔，于沉默中將那個夕陽下曼妙的背影鑲進了自己心中。米歇爾·菲佛四溢的艷光被謹慎地收藏，風姿嫣然而格調純凈，完美表現了一個世紀前的所謂豪放：率性自然又優雅蘊藉。渡輪前那個背影不僅是紐蘭靈魂中永遠的痛，相信也是很多人心中傾國傾城的剎那珍存。在這一則上世紀初的紐約愛情中，欲望被責任打壓，理智罷黜了激情。對他們來說，這世上有很多比實踐個人欲望更峻切的責任，對這一對男女來說，愛情失敗的一日，就是人格圓滿的一天。在道德虛榮心的蠱惑下，他們舍棄了生命的初衷，廝守著自己的孤寂，隱忍不發。

時光流滅，屬于伊迪絲·沃頓和艾倫·亞契那個純真的年代已經漸行漸遠。這個欲望掛帥講究當下不問永恒的情色世界里，充任權威的女人變成了酷愛名牌、有戀鞋癖的專欄作家凱莉·布瑞蕭。在HBO出品的這一套系列劇《Sex and the city》的第一集里，身材玲瓏步態裊娜的凱莉漫步在曼哈頓大道，語態輕松語氣堅定地開宗明義：歡迎來到這不再純真的年代！”在這不再純真的年代，人們不再為愛而情態纏綿去意徊徘，他們開始厭惡一切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造作，他們開始拒絕一切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含蓄。男人們蓄勢待發，女人們待價而沽，無須按捺心猿意馬，一拍即合。四個女主角中，寫專欄的凱莉有頭腦、有身材而且有趣，有數不清的男朋友。在畫廊工作的夏洛特心靈古典，衣著古典但并不古板，是個求知欲旺盛永不言敗的婚姻崇拜者；當律師的米蘭妲發型俏皮、口齒伶俐，憎惡一切笨男人、傻女人、失禁的狗和呆板的管家；公關經理薩曼莎只做愛不戀愛，在性事中勇于嘗試，有性伴侶無數其中包括亞裔女士若干。四個女人都稱得上漂亮，然而還不足以傲人，都稱得上聰明，倒不足以自誤，都有魅力，還不足以致命。所以她們不是所向披靡的尤物，所以她們有數不清的約會數不清的戀情容易被吸引也容易被辜負，所以她們的手劃過眾多男人的背脊卻沒有一只閃亮的婚戒借以終結流浪，所以她們衣著光鮮抽屜里沒錢象我們隔壁的張美美李施施更象鏡子里的我們自己。所以她們可愛，非常可愛，象我們這個城市里那些活得最美麗的三十五歲女子。

凱莉、米蘭妲、夏洛蒂和薩曼莎是我們這時代的都市女子，她們 不再有梅的嬌羞的伎倆和艾倫古典的氣度。她們經濟上高度自主、精神上相當自足，所以她們在感情上要得不多異常知足。她們淺嘗輒止地戀愛，用身體的快感替換精神的快樂，她們諳知這人世的不完滿和愛情的不耐久，所以律人甚寬律已更寬。真正的“君子之交，不出惡聲。”對這浮世心存慈悲，不會過度沉迷也不會過分厭棄。她們不信仰任何的終極意義，別想用任何龐大的詞鎮住她們生動的靈魂。在東方尤其是中國的影劇中，常常會夸示愛情的偉大，刪節欲的強橫，戀愛中的人情緒再怎樣激蕩也只是溫文爾雅地相視，對談、溫文爾雅的由風云月亮花鳥蟲魚起頭，表示他們象熱愛祖國一樣愛她的靈魂。與此相匹配，所有女主角都有一個發達的大腦龐大的淚腺和無知覺的軀殼。《Sex and the city》以西方的坦誠顛覆我們的欣賞習慣，四個女人笑靨如花妙語連珠，在上東區的餐廳里以各種各樣的情色話題佐酒。她們語氣親昵地稱呼一切身體器官表情磊落地談論彼此的性生活，她們真心地喜歡對面的男性世界，聽任心靈的直覺甚至是依賴感官活著，但她們并不放棄對愛情的希望。我最尊重她們的一點，就是她們象尊重自己的身體一樣尊重著別人的意志和別人的婚姻。徘徊在亞當和比格之間，凱莉的人生也許缺乏艾倫那樣形而上的美感，但是無疑她的選擇更真實她的快樂也更真切。

《Sex and the city》里的紐約，是四個女人戀愛、調情、分手的場地，是無數男人流連忘返的酒吧、餐廳、公寓房子，是無數女人來來復去去尋找的一張婚床。和《純真年代》相比，這座城市里高樓越來越鱗次櫛比，霓虹越來越閃爍不定，一代一代的紐約女子盛裝而來穿梭其間，前仆后繼追尋自己的MR RIGHT，從而展開屬于這座欲望城市的浮世繪。《性與城市》的好看就在于它坦然承認了欲望的茁壯和其正當性。三十幾歲的單身女人的世界，離不開性，離不開一座城。誠實說出口的欲望在陽光下真是特別動人。更誠實地說，欲的茁壯就正反映了愛情的退位，感官總比感情容易滿足。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不喜歡和男人談人生、不關心他們的靈魂狀況的薩曼莎，是這部《Sex and the city》里最含蓄最羞縮也最容易滿足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