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歡北野武在銀幕上的樣子,從前面看,像一個有智障的老流浪漢,魯迅寫祥林嫂“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方知是個活物,”北野武雖然功夫更深,眼珠基本不輪,半日木然站著,忽然就毫無前兆地拿酒瓶砸對方的腦門;從后面看,手插在褲兜里,腦袋微微歪著,像用后腦勺斜斜地看你,短短胖胖的腿一路有一步沒一步地晃向前去,懶散、滿不在乎,突然,仍是毫無前兆地,就是某個讓對方或自己送命的動作。
他的影片也和他的肢體節奏仿佛,好多個貌似消閑的情節,忽然急轉而下,給你一個瞠目結舌的結局,一般是突如其來的死亡。
《玩偶》也大致相類,不過,支撐北野武其他影片的很堅固的主題,如《大佬》的男人情懷,《菊次朗的夏天》的溫情回歸,到了《玩偶》,則是一種情緒的放縱,一個意象的中邪。
很多年前,北野武偶然看到一對用繩子系在一起的乞丐夫妻,這個意象從此就住在了他腦子里,他不由自主為這個意象吸引,總覺得這根繩子應該包含某種啟示或意義。于是,有了《玩偶》里的松木和貢田,松木為“稻梁謀”而背叛貢田,打算娶社長的女兒,貢田自殺未遂,成為失智失憶的半白癡,松木從婚禮現場逃走,用一根紅繩一頭系貢田的腰帶,一邊頭自己的腰帶,兩個人牽著絆著,走過櫻花漫天,淌過碧海藍天,踏過遍山紅楓葉,最后走進雪國北海道,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讓我想起《紅樓夢》最后描寫寶玉出家的場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披著大紅斗篷的賈寶玉披頭散發,光著腳踏雪遠去。
不過,《玩偶》里的走似乎不具備任何形而上的意義,似乎只為走而走,好象北野武迷上了“走”這個動作,就讓兩位漂亮的男女主角,在美麗的自然風光里走呵走呵。只是走著走著,愈來愈痛愈來愈絕望的情緒就出來了,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從秋到冬,他們就這么走出了季節走出了時間,和賈寶玉光著腳雪中而去的意象相似,松木和貢田的走也是和消失和虛無連在一起。
最后,在漫天冰雪里,貢田終于想起松木送項鏈給自己做訂婚禮物的場景。
松木當著很多同學說送給你這是訂婚項鏈。
有同學起哄至少也該買個戒指吧。
松木一邊溫柔地給貢田戴上項鏈,一邊看進貢田的眼睛里,說我買不起戒指,先送你項鏈好了。
貢田幸福地笑著,說只要和你在一起送什么都不要緊。
這一幕鼓蕩起了貢田往日的記憶,她撫摸著項鏈輕輕碰碰松木的胳膊,松木回頭,貢田笑了,再笑,然后就哭了,松木抱著貢田失聲痛哭。夜深了,他們兩個奔著跑著,失腳跌落山崖,第二天,陽光下,一根鮮紅的繩子,掛在巖壁一棵枯樹上,繩子一頭系著松木,一頭系著貢田。
片中另外插入兩個故事,一個故事講述了一個女人,她三十年如一日,每個星期六都會做好便當在公園的長椅上等她一去不回的情人,有一天,她的情人,如今是年邁的黑幫老大,忽然想起30年前他要離家去謀求新的生活,他的女人一遍遍地告訴他,我不管你來不來,下個星期六我會帶了午飯來等你。他又回到當年的公園,看見舊日的長椅上還坐著那個穿紅色長裙藍色外套的女人,拿著便當在等她的男朋友。幾個星期后,女人笑著說,我知道他不會再來,不過,他就算不來也不要緊了,因為你每星期都會來,會吃我做的便當,黑幫老大很溫柔地笑,然后站起來走了,一個人跟在他身后,他回頭,槍響,一粒子彈正中腦門。
另一個故事講了當紅女歌手因車禍左眼失明半邊臉遭毀容,閉門索居誰也不見,她的歌迷之一,一個交警為了接近她,自毀雙目,終于“見”到了她,她為歌迷的深情所感動,歌迷也為生平心愿得到滿足而無比欣慰,含笑離去,在拐彎處,被迎面開來的汽車當場撞死。
這兩個故事在形式上更酷烈,總是在柳暗花明的轉機處,忽然是更慘烈更決絕的結局。不過,這兩個故事的主要作用是給影片貢獻一些聲音和情節,打破和反襯兩個木偶似的主人公走呵走的沉悶,共同完成一種極致的情緒,對于拓寬主題不具備任何野心,其實,本片在主題上本來就沒有什么野心,如前所述,此野武只是對一個意象中邪了,然后酣暢淋漓地潑灑他的酷烈情緒和死亡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