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險≠孫周

孫周在《漂亮媽媽》沒打翻身仗時，經歷還可以說是一時的輝煌和多年的沉寂。幾年前，他仍是身份混雜者。他當過導演，拍過包括所有IBM電子商務的廣告，和孫冕從一間廣告公司做起，擴展到文化產業，既包括廣告公司，又包括出品制作了《漂亮媽媽》，《周漁的火車》等影片的影業公司，當然還有那份著名的雜志——《新周刊》。

但也許是我們的交流方式存在問題。我一直覺得，這個對北京路況不熟的男人在更多時候，和一只狗親近倒顯得放松，接近人群時卻有略微的拘謹和澀。在手機那端和熟人開玩笑，他語氣也和與記者聊天的語氣截然不同。盡管他盯著你的眼睛，但你明白，對他來說，工作之外，那扇交流的門并不愿意輕易打開。

他的激情、冒險、熱情的天分，被小心隱藏。如他表露的那樣，冒險和天分，要克制，克制到恰如其分。

女性很斬釘截鐵地去反對一些東西，斬破一些東西時，她下意識地也是站在男性這邊，恰巧和她真正的目的是沖突的。

不標榜女性主義

記者：一直都有評論認為你是個關注女性的導演，從《心香》、《給咖啡加點糖》直到《周漁的火車》，差不多都是女性角度出發。

孫周：《給咖啡加點糖》更多是從中國當時社會的角度看問題，而《心香》則是關于中國傳統的承繼問題。到了后來，主要是針對鞏俐的時候，我要找到符合她氣質感覺的東西去寫，在某種程度上是命題作文。比如說，我很喜歡一個題材，我能找到和自己想法吻合的做法，那可能又是一個概念。有一個方向是，你覺得它對，就去寫，還有一個方向，就是我根據這個人去選擇題材，這些是不一樣的。像我這樣，所留的余地很小，就是這些演員，這些材料，這些資源，要把他們連通，知道存在的是什么，可以改變的是什么--這是我要去想的。

記者：作為一般的常理，觀眾對鞏俐的期待是很高的。

孫周：對，如果還是按劇本的原汁原味給她，可能對期待者來講，不過癮。但是如果給他們一個完全不同的鞏俐，他們會覺得，又對她增加了一些了解。

記者：就是說給你制定的框架里面，起碼有個個人的限定。

孫周：對。限定比較厲害一點。作為一個演員，鞏俐已經作為了觀眾感知的某一部分，每個人都要將自己一點思索加到她身上，讓她承載，這時候就比較麻煩，你需要動很多腦筋，既要冒險，又要做到恰如其分。既要拿回原來的東西，又要有新的部分給觀眾。

記者：鞏俐的《漂亮媽媽》和《周漁的火車》都是從女性細膩的方式闡述女人的情感，你下一部電影的主題，還是延續這樣的風格嗎？它的主題是什么？

孫周：下一部電影還不能說太肯定，但是它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是關于仇恨的。之前我其實也沒怎么多想，無非就是給自己找條路，更簡單一點。我并不標榜自己是個女性主義導演。不管別人是什么限度，我寫一個女性，最低限度也是要盡可能了解她，站在她的立場上看，這時候她心中到底怎么想，她該怎么做。有些時候女性也往往會改變自己的立場，去“隨夫”看問題，這是中國傳統女性特別常見的一點。甚至有時，女性很斬釘截鐵地去反對一些東西，斬破一些東西時，她下意識地也是站在男性這邊，恰巧和她真正的目的是沖突的。我相信這是一個過程，發展到一定階段，中國才會有整體的自覺的女性意識。

記者：但是顯然周漁這個人物，相當大一部分是遵從自己內心的，她有一顆奔跑的心，沒有什么力量可以讓她停止下來。她隨著火車顛簸追求……她是從一個女人的觀點去看待愛情和解決愛情的。

孫周：當然我多多少少想寫這個人物，也是因為相信，不管怎樣，我們中國是在發生變化的，女人開始變得有自己的話語權。在某種程度上，她們已經很有存在的力量，這是大家都看見的。在經濟變革之前，為什么說中國的女人沒有地位？她們更多地是被政治變革所包裹，政治內涵多一點，比如說口號喊必須在什么領域范圍內必須有女性的角色，實際從廣泛意義上來講，女性的經濟地位不改變，你怎么改變這些呢？只有在經濟變革了以后，她們在經濟上有自己的自主自立意識的時候，才真正地具有了一種力量。

我一直認為，女性首先要在社會上自給自足，在這個社會上成為一個不受別人影響的人，獨立的個體，這樣她認知外界的時候才能變得從容。盡管我是個男人，但我對女人的希望是這樣。我看到一個成功女性，會從心里敬佩她。無論在中國還是外國，這都是很難做的一件事情。因為我們的文明體制平臺的本身，就是一個夫權社會。我覺得中國女性的變化，對中國這么歷史悠久的古老文明來講，還是很讓人感動的。

記者：對，在夫權社會的傳統影響下，非常成功的女性，會讓男性統治的社會人群產生壓力、不平衡，甚至恐懼。

孫周：我相信會有。這是很正常的事。但反過來說，當女性真正融入這樣的社會階層里面，她承擔了責任。無論男人或女人，當承擔責任時都會變了是另外一個態度。這時候你既要考慮自己，同時更多地要考慮別人。公眾的價值標準是一樣的，無論男女，只要獲得，就必須付出。不能因為你是女人，就可以逃避什么。這是制約式的、世界的公平原則。西方現在也有一種觀點，說女人是不是要求太多，沒有付出什么，而無限制去要求。

對生命本身要求太高

記者：我看到《藝術人生》對你的采訪，說到你之前寫劇本時，思路斷了，就整夜靠著墻壁，感覺自己要崩潰。

孫周：有時候會。我做劇本有時會很較勁，不是和外界，更多是和自己。針對一個問題，要回答，回答的時候，并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想得通的，是想到第一步才發現第二步還有問題，到了第三步還有問題，一直追問。其實每一個階段的自己都會成熟一點，針對每個問題，都會去研究。我想先搭一個思想平臺，有個更廣泛的了解，再去看具體事物，希望給它找到一個落腳點。大部分退到比較極端的情況下，得不出來結論，只能是把問題放在這里。只要它有意義，我就會把它放著，也不會去看。我也不知道答案，也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種經驗都可以一夜之間顛覆，任何一個理論都可以改變。

記者：沒有絕對的真理。

孫周：以前說“沒有絕對真理”還是比較虛的概念，現在是越來越實了。它實到今年這個公司停報，明年說不定就復起。這可能和我們這個社會整體進入了信息時代，資訊等各方面的快捷、互動的快速使得轉變也很迅速。有的時候拒絕思考也并不是說沒有道理。思考的時間里，你的結論其實已經被取代了，還不如趕快超出。并不是我們不自信，而是世界本身提供給你的資訊就是如此，要求你懷疑一切。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個世界的趨勢就是要滅亡了。

記者：有時候你看問題的態度是悲觀的？

孫周：也不是悲觀。我平時還是愉快。我只是對生命本身的存在要求太高。擁有現在，擁有朋友和家庭，都是很美麗的事情，不要再給它附加什么。我以前怎樣看，現在還是怎樣看。我并不以為這個世界因為道德的存在而改變什么。只是覺得不要太過貪婪。生命存在一天，苦難也好，悲傷也好，生命本身都是快樂的。它選中你，就可以了，沒必要再去增加什么。要求太多，未必見得就是好事。

記者：你以前是拍電視劇起家，后來拍廣告片，拍電影，中的穿插，包含了很多苦樂，這樣看似雜亂無章，是因為什么原因呢？

孫周：我們就是處在這樣一個轉型的時期，這都是我的興趣，我都去做了，都嘗試了，做得還都不錯，如此而已。我的未來應該說是有計劃的，人跟著感覺走，感興趣的時候就去做，做了就告訴自己一定要做得好。那時候也沒有什么目標，對自己要求很高，不管人家是什么，我自己的要求就是這樣。興趣的關系，有了興趣我就喜歡不惜代價。

導演是一個很折壽的職業，那么多人還在這里頭玩命，其實已經是一種癮。

迷上癮

記者：有一陣在雜志上看到你的報道，在經歷過多年磨礪和挫折后，拍出新片的你似乎過著一種悠閑生活，特別喜歡打高爾夫球。

孫周：以前打籃球、網球，也都會有。人有多少時間可以讓自己支配？沒多少。前一陣有休息下來的時間，我就跑去打。廣東打高爾夫球是很便宜的，什么人都可以打，而且你可以看見在場的人，誰跟誰也不說一句話，自己拼命。不理解的人會覺得，這有點瘋狂。其實它就是一項和自己較勁的活動，不需要和別人發生關系，我只要和一個球發生關系。桿揮得好壞決定了球的遠近，著急也沒有用。那時，是一個大牌導演還是一個小牌導演根本沒有意義，只是面對一個最簡單的問題。所以我覺得像王石攀到山頂是一件很偉大的事情，作為公司老板，他有機遇有社會原因的，作為一個純粹的登山者，他靠的只是體力和技巧，沒人能幫他，就是自己和自己較勁。

一個運動員跑百米，他只能依靠爹媽給他的血肉之軀，這時的人是最純粹的人。就像我做導演、寫劇本那樣，任何人都可以在下班之后休息，但對不起，我是導演，我要為明天負責，必須要想好工作怎么安排，雖然沒人說我不可以睡覺，但事實上，我確實不能睡覺。導演是一個很折壽的職業，那么多人還在這里頭玩命，其實已經是一種癮。

記者：而且也看到說你喜歡賽車，每次去歐洲還參觀一些新車的活動。

孫周：我喜歡車，就是喜歡而已。做廣告做了這么多年，這些設計上的東西我都很喜歡。一張名片設計得很好，我也會看很久。我會喜歡中國的家具，歐洲的教堂，現代派的簡約設計。一輛汽車，它的線條為什么會變成圓的而不是方的，一件服裝，為什么要這樣設計……我經常從今年的設計判斷明年的潮流是什么。一輛車可以判斷一個國家的很多情況，就像一臺儀器可以判斷身體好不好一樣。法拉利的車，就是在動力上，在某些環節上好一些，包括它的外觀設計，它和整體空間的感覺，它和人的關系，從美學上說，這個平臺是怎樣的，它又能再飛躍到什么樣的平臺上，都是聯系在一起的。一艘航空母艦，包容了它的建筑、設計、各個學科的尖端，設計能力、電子業水準和工業水準是否能達到要求，證明了整個國家的工業水平。

記者：這些設計的細節變化，是很奇妙的。

孫周：這是奇妙的，抽象的。你能感應到。這種感應的體驗，也許就會出現在你下一部的作品里面，對你某些觀點的形成可能也會有影響。這個世界，互動的因素已經要求這么高了，而且給你這么多機會，你就要去享受提供給你的這些東西。

過去的遺憾與未知的商業

記者：電影是遺憾的藝術。不管是從之前你拍廣告片，還是后來接著拍電影，都會因為一些資金、天時地利人和的因素造成遺憾。比如說，在《周漁的火車》里想造成重慶和昆明一個城市霧蒙蒙而另一個城市晴朗的感覺，就沒有成功。在遭遇了遺憾的時刻，和遺憾之后，你會怎樣對待？

孫周：那一頁翻過去了。我對待它就是這么簡單。討論是沒有用的，觀眾只看到你現在給他們的東西，你所有的想法也只能落實在這樣一個有比例的方框里。無論怎么想，都是沒有意義的。再者，我從來不看自己拍過的作品。我拍了那么多廣告，從來沒有集一個冊子放著，現在所有人跟我要，我都說我沒有啊，都在全國不同的廣告公司手里。我要找，也是打電話過去問。我的電影也是，合成完就放在那里，一切都落到最后再去看。

記者：你會通過別的途徑補償這個遺憾嗎？

孫周：一個作品完了，我不管別人怎么想，自己會有一個評判。問題、毛病、優點還是缺點，我心中有清晰的脈絡。這里面也包含你所說到的遺憾，我會通過經驗的積累把它消磨掉，杜絕再發生一些問題。自己心中有數，說與不說都無關緊要。當再往下走，不僅僅是吸取某些內容，也會想到別的問題。不會在一個平臺上。這些變化可能很微小，但只有創作者自己心中有數。

記者：拍片子時，你是屬于對演員說戲說很多的導演，還是給他們一個輪廓，讓他們自己去找位置？

孫周：工作上我有我的習慣。首先我會非常尊重別人。演員是最難的。說是我給他們幫助，其實他們靠的是自己。我對演員的評價是，首先，他要是個天才，其次，他學會了控制。我們這些非職業演員的人可能重復不了某種情緒，但是他可以，從感情，到面容，再來一次。我盡可能去發揮一個演員天才的東西，首先會讓他符合我心目當中的那個人。剩下的就是，他要承載我給他的這部分戲劇。我不喜歡刻板地去導戲，我喜歡輕松，讓他們自信，告訴他只要做就行了，而我會給他服裝、空間、生活環境。你先是你，你的魅力才會出來；你不是你，你會失去人性的那部分魅力。這是看不見也說不清的，一個好導演會讓它生動起來。這樣一來，每個演員都會很自然，很舒服，到結束的時候，往往還意猶未盡地，喊一聲，啊？

記者：一直以來你都在拍文藝片關注人性，注重人本身。但是現在看來，中國的電影其實更需要商業片。有可能的話，你會不會去拍一些商業電影？

孫周：現在我拍文藝片，就我來講，它是我的興趣，但如果可能，我希望拍商業片。從我的玩心來說，我當然喜歡一些有視覺奇觀的、孩子式夢想的電影。中國電影還是沒有進入一個整體的工業里，基本工藝水準還是參差不齊。哪怕就是拍翻車，你有那些技術工人嗎？怎么樣翻才能讓演員安全？翻成什么樣的角度？打幾個滾？就像一看道具煙火，就想到八一廠一樣——他們的制作工藝是很值得稱道的——現在的中國電影缺的還是這個。當然那只是傳統工藝，如果要拍沙灘槍戰，要靠高科技，那又是一個境界了。如何在一個很好的幻想的、傳奇的故事的基礎上，加入這些技術，具體的實和虛的東西，結合起來其實是很難的。不去好萊塢，不會知道一個彈著點是五美元，這些商業的、具體的因素。好萊塢已經有一個整體的電影工業，所以在他們拍攝的過程中，你會覺得很從容。電影，可以虛到非常文藝，但拍攝的時候，也一定要落在實處。

孫周：導演。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導演進修班。1993年至1999年組建三九廣告傳播公司、《新周刊》雜志社、三九影業有限公司。

作品：1983年任電視連續劇《今夜有暴風雪》編劇、導演（獲中國電視劇飛天獎、金鷹獎最佳電視劇獎、飛天獎最佳導演獎等）；1987年導演電影《給咖啡加點糖》；1992年任電影《心香》編劇、導演（獲金雞獎最佳導演獎、美國夏威夷國際電影節評審團大獎、法國蒙彼利埃電影節大獎等）；1999任《漂亮媽媽》編劇、導演、監制（該片獲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最佳女主角獎、夏威夷國際電影節2000年亞洲最佳電影獎、中國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等）；2001年任《周漁的火車》編劇、導演、監制。（編輯：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