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事到如今,我就更是裝不出一副讀書人的儒雅德性來了。那是知識分子們的專用派頭。從來都是別人的事兒。前些年,我在北京可見識過不少。再怎么著我也冒充不了的。這么說吧,你要還想在那知識界——文化界有模有樣地鬼混下去,那你不妨就故做虔誠一回,姑且恭維一下他們對真理的莊嚴熱情吧;你要膽敢表現出絲毫的不以為然,那可就有你好受的了,他們那敏感的權力欲立馬兒就會強烈反彈,讓你非常難堪的。這算是我的經驗之談吧。我曾一個勁兒賴在其中。終于處不下去,只好溜之大吉;丟下1000多冊書籍。棄之而逃了。 2 無論身在何處,書,總還是有幾本的;不在書架上,就在桌上,要不就在床上。都盡收眼底,看得見,摸得著。書架上的這一排排書籍,看上去的確是相當平等的。一本又一本的書。而我恰恰不能平等視之。在我偏執的心目中,它們各有分量。久而久之,不由眼睛生刺兒,總忍不住上前拿下幾本,淘汰掉;把那些虛假的、粗糙的玩意兒,隨便打發掉。沒什么面子可講的。誰來說情都不頂用。書架總是越來越飽滿,越來越缺少盈余之地,那就越是不能讓那些偽劣之作有可乘之機了。 3 說來誰都不肯相信,我至今沒有從頭至尾讀完過一本書。這里邊的蹊蹺,連我自己都難以辯解。莫非就因為天生反感等級森嚴,所以連同循序漸進的當然法則也一并不予理睬?我說不明白。一書到手,必然是亂翻一氣,只有看到合我心意的只言片語,才有興趣繼續拜讀下去;一旦碰上拙劣的字句,馬上就興味索然,扔一邊了。這乖僻的閱讀習慣,有時也讓我心有不安。總有些杰作,被我斷然忽略掉了,但也不至于遺憾終生吧。我又不想充當什么評判者,我隨興而讀,也可以不讀,都沒什么可嚴重的。
4 1998年夏天,足足有一個月,我抱著《物質生活》,怎么都放不下來。被一本書如此持續不斷地深深吸引,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發生的。在我的閱讀經歷中,也絕無僅有。干脆反過來說吧,要沒有這本100來頁的隨筆集,我不會看重瑪格麗特·杜拉。多么了不起的一個人啊。一個女人,如此悲苦,正義,多情;嗓音低沉沙啞。絕世獨立又占盡天理。
5 卡夫卡,誰都免不了要嘮叨幾句的;我讀過他的一些短篇小說,他那三部均未完成的經典長篇,我統統只看了個開頭;而他大量的書信、日記和那些決不想留諸后世的“隨感”,我卻是反反復復一再研讀。由此我才算認識了他,弗朗茲·卡夫卡。他以天生的虛弱之軀,切實忍受著人類的固有頑疾,他喘息著,全神注視著眼前的孽障,一只手按住自己驚恐不已的胸口,另一只手,偷偷地把一切記錄下來。我還記得1997年春天,第一次捧讀《變形記》,那五臟六腑的確鑿劇痛。
6 我到底想從書籍中吸取什么?一個人無論多么不管不顧,就算是無所企圖,也總得找點兒什么慰藉心靈吧。而事實上,要是沒有那些偉大的書籍相伴左右,我這些年該是個什么樣子,還真是難以想象。我有幸挖到了寶藏。我明白了世上有一樣差事叫寫作。正如美國政客尼克松多次抱怨的:“寫作,那是最難的事。”一個汲汲于功名的世俗之徒,是挨不上這等非人差事的。首先,非得從場面上主動退席,四顧茫然又無所寄托,回到自身又孤苦無告,惟有如此,才可能傾注文字。差不多總是這樣。可讀之書也由此而來。 7 就說眼下吧,出版業是發達得越來越不成體統了;我也越來越沒書可讀了。每次購書歸來,迫切翻閱一通,總是大失所望。好書在哪兒?那些可以開進頭腦的破冰船都去了哪兒?沒有誰能夠指引你,誰說了都不算數。好在我早已習慣了用自己的眼睛去搜尋文字之光。現存的一切都有待重新發現。我也一次次遭遇了尼采、波德萊爾、貝克特、博爾赫斯、魯迅、克爾凱郭爾……有他們在,我不得不如此謙虛謹慎,必要的時候嘛,也不妨傲慢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