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一村５５號

本來想說說眼見為實的，可在北京最迷人的秋季仍讓我們心緒活泛。情事，這心底最幽暗最柔軟的所在，使我們在月色撩人之時，也能強行做靜夜思之狀。欲望，是最難以示人的，無論有多少人希望它能如孩子般無拘無束，坦坦蕩蕩。可它自身仍保持半遮半掩的態勢，要不然，何來誘惑一說。我們從中找到快樂和困擾，一不留神，還能與某個真理遭遇上，那你算是揀著大便宜了，恭喜你。然后欲望對“真相”天生就具備遮掩的功能，這樣也好。可真相呢，得與不得，有時還真成了一個問題。

憤怒出真相

文/賽人

老早就有聽評書的習慣，最愛聽的是袁闊成的《三國演義》，那里說曹操領兵百萬，要過江東，在赤壁上與孫、劉鏖戰。后來袁闊成又說，百萬只是號稱，實際只有83萬。后來上歷史課，學到三國這一章，那上面說曹軍最多只有20來萬人馬。反正，我又不在現場，誰知道有多少壯男在長江兩岸，白刀進紅刀子出。就說近一點的吧，不少人對美國人是否真在月球上留下足跡持審慎態度。這讓我想起了［楚門的世界］，那檔電視欄目的觀眾和楚門都相信他們所面對的便是一個無比的真實，它具有如此逼真的事關時空的質感，它使我們的能信度變得自覺和“可靠”。然而這畢竟只是一檔精心謀劃的電視欄目，人人都在表演，是表演使一切變得真切起來。在這樣的一出“真相”里，人們的慣性決定了他們的感知。這幾乎是我們千年不變的對待“真相”的態度。

卡爾·馬克思有句座佑銘，叫作“懷疑一切”。一切是個怎樣的概念，很多人在幼年時期，曾對自己的親生父母產生疑問，他們對“親生”缺乏認識。他們在道聽途說后，便自己暫時確定了一個理念，可能是在馬路邊，被這對年輕人撿了回來，也可能是下雨時，從天上掉了下來。更可能就像一片草葉一樣，從石頭縫里蹦了出來。孫悟空能這樣，自己為什么不能如此呢。這些想法，常常在他們未接受文明之前，便泯滅了。因為人人都有父母，我和他們是一樣的，無所謂了，可以扔到一邊去了。長大后，能接受一些醫學知識，在理論上接受父母與自己的血緣來往。但只有輪到自己真做父母時，才能徹頭徹尾，心服口服的相信，原來如此，大家都一樣。

從眾既是認同“真相”，也是遮蔽“真相”的惟一途徑。還是馬克思說的話，人是社會性和自然性的雙重產物。而社會性就迫使我們在形形色色的人群里保持八面玲瓏的身姿，并以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信條，正常而健康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所以，懷疑難，懷疑一切更是難上加難。

電影最原始的功能，從［火車進站］開始，應該是對所見事物的忠實紀錄，套用伯格曼的一部片名，便是［猶在鏡中］。但拍攝者都是和你我一樣，有血有肉。他們的目力所及，只能是取鏡框內的方寸之地，而他們的所思所想，左右著取鏡框內的人與物。當電影誕生之日起，人們就想突破影像的紀錄本能，重建一種更確切的現實，德國有表現主義、西班牙有超現實主義、法國則是詩意現實主義。這在電影牙牙學語時，電影人便明了單純的光影是無法對現實重現的，也沒有實現的必要。就現實主義來說，便有社會現實和心理現實兩大流派，更學院派的叫法，則有生活流和意識流之分。不管哪種現實，在貌似客觀的風景人情之后，便是創作者的一己之念在花開花謝。電影是無法承載真相的來龍去脈，甚至點點滴滴。它和所有的藝術一樣，只是用作交流。所以，我覺得真正優秀的電影是不會求得廣泛共鳴的，它不會把它所體認的真相強加于你的心智，它是最講民主的，不民主的話，它說了算，就談不上耐人尋味了，也就不美了。

之所以寫下這段文字，全因前不久看過威廉姆·弗雷德金的一部重拍版影片［十二怒漢］。看完后，人有種久久不能平靜的感覺。后來又看了西德尼·呂美特執導的原版［十二怒漢］，都非常不錯。這是部張力十足，可讀性極強的影片，它傳達的信息也極其密集。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斗室之間，無一不足。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其中對真相的謹慎態度。一個少年涉嫌殺死了他的父親，由12個年齡、身份各異的男人組成的陪審團，作著最后的裁決。先開始只有一人認為這少年有“無罪”的可能，結過數小時的唇槍舌戰，12個人選擇了對“真相”的服從，裁定這少年“無罪”。質疑“真相”，是面對“真相”的惟一態度。我覺得這是一部既洋溢人道又充滿人氣的優秀電影，從情感上，我給這部影片打滿分。既然我們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這少年有罪，那么他就有無罪的可能。在一個確實能容納公正、公平的社會里，你就必須尊重這種可能，并以勇氣和毅力完善這種“可能”。真相往往就是在無數可能的搖擺之間，最終瓜熟蒂落。

黑澤明的成名作［羅生門］，也講述了一個關于“真相”的故事，人們為了私欲，而對真相進行了一番一相情愿的涂抹。黑澤明在影片結尾，也添加了一道人道主義的光環，樵夫收養了那個孤苦伶仃的孤兒。只是這其中的說教意味過于明顯，我不喜歡。但他還是通過多角度敘事，告訴了我們一個“真相”：“真相”在發生之后，極難復原。而“真相”一經言說，便東邊日出西邊雨了。“真相”的最大障礙是它很難超然物外，至于它食盡人間煙火后，又能呈現出一副怎樣的狀貌，就得看個人的智商和情商如何發作了。所以伽利略要跑到比薩斜塔上，放兩個鐵球，看空氣內是不是真有阻力。精神可嘉呀，但大多數人我看都是在盲人摸象，摸到那是那。

還得說說［十二怒漢］，那里面的12個男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憤怒了。這憤怒有對信念的堅持，也有對尊嚴的珍視，更有對私情的渲瀉。“真相”在這部影片里并不重要，而是對尋求“真相”的態度及對他人生命的尊重，具備著極其強烈的震撼力。出離憤怒也許是一種方式，“真相”大多時候就在約定俗成的視野里滋生、成長。我相信“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里”這句話，大多數人都太忙了，沒時間關心真理。所以，不存憤怒，也很難去摧枯拉朽。但憤怒是不是探詢“真相”的惟一途徑，我不清楚。但它至少是其中的一種，這點，我倒敢確定。

無論如何，［十二怒漢］只是一部電影。我曾請教過一個高人，何謂藝術真實。他想了半天，才說：可能就是在藝術領域里，表現真實比真實本身更重要吧。當時，我覺得他有些雞同鴨講。后來想想，是這樣的。能做到看上去很“美”，就已經相當難得了，就能讓我們興奮好幾天了，［十二怒漢］就是這樣。

欲望時代

文/表江

手邊有一本偶然從朋友那里借來的李銀河所著的《中國女性的感情與性》，知道李銀河自然是因為王小波，還知道她專門是研究虐戀和同性戀什么的，今年還在北京舉辦了一個具有歷史突破性的“全國同志大會”，她和王小波實在有點絕配的意思了，可惜這世上太圓滿的事情總不能太長久，這個規律有點讓人瘆得慌。關于這本書的內容完全是一本教科書，如果擱在八十年代估計還是比較觸目驚心的，但到現在和那些用身體寫作的美女作家，或是網上大熱過一陣的《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如此直接又大膽的文字相比，似乎只能是在理論上給一部分仍在傳統道德觀中封閉自我的中國女性補補性教育的課了。

關于性這個東西，東方人具有的態度其實還是并不太健康的，尤其在中國，電視劇、電影里充斥著大量意淫又毫無美感的鏡頭，而這些鏡頭對于觀眾甚至是兒童的心理造成的影響又是難以估量后果的，也許拍攝者振振有辭，是因為政策的不允許，但也許，壓抑時間過長造成的陰暗心理是更大更難解決的問題。而現如今大量看似開放露骨的影像和文字，也許只是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動，包括當年張藝謀的幾部作品，都是壓抑太久之后的欲望爆發，它也許蘊涵著人應有的反抗和生命力，但絕非心理上的正常解放。

記得小時候看[紅高粱]，對于其中的一句臺詞“我和你奶奶把你弄出來容易嘛？！”覺得很好奇，還問媽媽什么意思，結果被一頓訓斥。當時無論看什么電影一旦遇上某個角色獰笑著撲向一個女人，媽媽就會捂上我的眼睛說小孩不能看，其實你也知道那些鏡頭根本不可能出現什么越軌場面，只是那些回避的瞬間里我越發覺得大人的世界有某些神秘的禁忌。而這些禁忌在嚴密控制的某個時期內，一直讓人以為是真空般的純潔，但實際上人不可能回避生理現象客觀存在的事實，掩蓋或是扼殺人的欲望都只能讓人走到壓抑甚至變態的反面去。留給我深刻印象的是[芙蓉鎮]里李國香和王秋赦這兩個活躍在運動前線卻內心陰暗的人，時代的瘋狂將人弄到不成人樣的可悲地步。雖然還是能有人在瘋狂的時代里保持一個正常人的感情和品質，但是站在人性的反面時時都在考驗人的時代，終究是應該被拋棄的。人們需要一個自由的欲望時代。可以選擇他想要的，或拒絕他不要的，而不去考慮他人的眼光。

前兩天北京臺重播了一遍[當哈里遇上薩莉]，饒有興味地重溫了這部九十年代的經典愛情電影。薩莉在哈里面前模仿女人性高潮的段子依然讓人爆笑不已，這種幽默來自于態度上的徹底開放和極度健康的心理。而2002至2003年席卷全球的[欲望城市]，又顯現出不同于十年前的全新潮流。這四個女人瀟灑的生活方式令人震驚，尤其是在中國也引起了巨大反響，香港、內地都及時推出模仿版本，香港先不說，內地這個版本絕不可能好看。因為一個影響潮流的電視劇集出現，它背后是存在著深厚的文化背景和時代氛圍的。[欲望城市]中女人的選擇權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們對性的自由態度，她們在公共場合肆無忌憚地談論性，她們完全不受男人束縛的生活，首先令人們驚訝的是這種全新的生活方式。但是[欲望城市]之所以深入人心，尤其是女性的歡迎，更根本的原因是這幾個女人內心的茫然，和目前世界上大部分城市中職業女性對未來的不知所措完全一致。盡管這幾個女人享受著許多女人不敢想象的自由，但是她們仍不快樂，她們對于生活的最終期待仍未獲得答案。如果說她們只是在尋找一種完美的性關系，那么她們早就有了，進退選擇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她們需要的答案老土得和其生活方式完全不一致，那就是婚姻，與之共度一生的男人。當人們獲得徹底的自由時，他可能會因為一時的無措而陷入放縱，但放縱很容易厭倦，最終他會尋找真正從心所愿的目標。[欲望城市]里的女人，正因為走在時代的前列而不知是否該繼續堅持自己。而大洋彼岸的我們，還在奔向自由的途中。

性的修辭學

文/ SIXDOORS

不瞞你說，這個話題是從一個毛片開始的，但準確地說它應該是一部講述毛片歷史的紀錄片。作者是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這樣的背景是不是讓這部紀錄片顯得很滑稽？

說簡單了，這其實就是一個非常生動的電影色情史。片子的后半部分講的是美國的色情工業，這沒啥新鮮的，也就是極簡約、極含蓄地介紹了那些哼哼唧唧的玩意兒是怎么拍出來，然后又怎么通過市場運作進入街頭巷尾、成人頻道和普通人的生活。因為夸大了自己對美國生活的滲透力，《花花公子》明顯是想給自己臉上貼金，其實早在90年代初，這個昔日的色情帝國就已經明顯地衰弱了。但是，這個帶有“《花花公子》色情科教片”性質的紀錄片，它的前半部分卻顯得非常有意思，和電影的關系也比較密切。

從最早的開始說，這個部分是最有趣的，所以估計你也不太會相信。早在20世紀初，也就是當電影還處在卓別林時代早期，銀幕上其實就已經出現了相當生動的色情鏡頭。不過，當時觀眾通過那些布滿劃痕的粗糙膠片看到的女人，大多只是以每秒8格的速度在紐約大街上跳動的光屁股而已——她們沒有機會為藝術作出更多的犧牲。這樣拙劣的SHOW在今天，肯定絲毫不能引起腺體的騷動，因為看起來那絕不像是一種來自影像的挑逗，反而更像是一個忘情的芭蕾舞演員在裸體夢游。但是通過《花花公子》的不懈努力，人們卻發掘出了很多與這種含蓄的、隔靴搔癢的風格完全不同的舊片資料，那里面紀錄的東西，基本上就是現在的毛片了。（想一想，這可是發生在1915年，甚至更往前！）讓人覺得有趣的是，當面對那些赤裸裸的鏡頭，面對那些將近100年前的，貨真價實的男女偷歡的時候，每個人究竟會產生什么感覺？這真得很詭異，因為它絕對不同于你看[火車進站]、[戰艦波將金號]那些嚇人的玩意兒，甚至和那一時期的紀錄片也不相同，它的生活質感真的能令你恍如隔世。

接下來的是默片時代，這一時期公開放映的性愛電影大多具有幽默、諷刺和自嘲的味道，它們的藝術探索的功能遠大于輔助宣泄的能力，它們屬于創造型的知識分子和無聊而饑渴的貴族。不過這幫好萊塢貴族們的好日子到了30年代就基本到頭了。30年代，好萊塢開始明令禁止電影中出現裸體鏡頭，不過這一高壓政策卻激發了電影人對性修辭學的挖掘興趣。于是，一些人發明了電燈，而另一些人發明了用燈泡、海浪或者火車鉆山洞來替代真實的性愛……這種令人尷尬和沮喪的情況，直到60年代中后期才得以改善。1972年，著名的色情電影[深喉]曾為紐約世界劇場帶來了巨大的票房回報，它的禁映成為當時引起軒然大波和激烈爭論的“社會學現象”。這部電影探討的是神秘的女性快感，對西方女性的性觀念和后來的法國情色電影都有深遠影響。

再接下來，1999年法國女導演凱瑟琳·布蕾拉特拍了[羅曼史]，這部電影坦率地令人感到震驚。但片子里的“過激場面”比起[感官王國]還是遜色不少，后者是當之無愧的“硬色情”電影和性修辭學的活化石標本。作為一部電影，[感官王國]的“厚顏無恥”和驚世駭俗絕對世間少有，但某種程度上，它在電影史上的地位卻類似于《金瓶梅》對于中國文學史。大島諸借用的是一個赤裸裸的、鮮血淋漓的色情故事，卻向我們展示了性愛這一人類最古老行為的現代性本質——人們總是先渴望獲得快感，之后渴望持久地占有快感，于是貪婪引發了施虐和受虐的暴力關系，和更不正常的閹割。當然，除了兩性關系，影片對性文化的大膽曝光，和對日本文化與歷史的冷漠態度都非常值得學者們進行深入挖掘。這部電影切口很小，但切入的很深，所以有人說情色電影到了[感官王國]，可能基本上已經走到了盡頭，達到了一個巔峰。相比之下，歐洲情色片對歷史、宗教和文學的反思與顛覆，對男女情感的細膩探討都太缺乏魄力，太圓滑世故。而其他地區的作品，比如美國和香港，就更是等而下之，基本上只能算是快餐式的刺激讀物，談不上什么“修辭”。

看完整個片子你就會明白，100年來，或者說從老祖宗開始，很多東西其實更本就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改變（不僅僅是對性的掩飾），改變的，恐怕只是說話的方式，只是一些修辭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