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漫漫長跑

粲　然

看過《周漁的火車》的人，會對鞏俐在鐵道上追火車奔向她寫詩的情人的場面印象深刻。對于那些以傾家蕩產的精神編印詩歌小冊子的人們來說，他們的這場長跑已經堅持了十幾年，而且好象越來越看不到盡頭。

什么是詩人？在一般人們的想象中，那是一群有些神經質也頗具想入非非的浪漫才氣的人。他們可能不大合群，也更有自戀自憐的傾向，但是，當他們認定了自己的理想時，會不顧惜俗世間的一切價值。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他們是一群讓俗人們汗顏的理想主義者。

然而，有一位圈內人對詩人的定義是：通常不使用本名，混跡于某個約定俗成的小圈子，津津樂道其中的排資論輩和逸聞趣事。間或碰頭、迅速散開。有時候安于無所事事的茫茫然中，有時候談論些“流淌在血液里”的東西。或許，這樣的解釋更能讓我們看到這群人更實質的一些東西。

詩歌民刊制作者是詩人中更特殊的一群。他們被稱之為“詩壇活動家”，具備那么點冒險實干精神，為制作一本簡陋得可憐的地下小刊物一擲千金、甚至砸鍋賣鐵。他們就像兒時站在教室后面默不出聲地出板報的那幾個孩子，課程結束了，學校遠離了，激情減退了，大家日漸成熟。惟獨他們依然踮著腳尖站在那里，固執地用筆涂抹他們聽說過，而人們早已陌生的詩句。

“詩神的指引”

在電影《周漁的火車》中，一度以寫詩聞名的北村這樣描述與他個人經歷暗合的細節：周漁賣了祖傳的陶瓷品為愛人陳青籌錢，印刷陳青的第一本詩集。無奈無人關注，油印小冊子如飛花散落在江上路上——藝術遭遇現實時捉襟見肘的尷尬局面，足以激發經歷過那個年代的詩歌同道們的許多共鳴。

1990年7月，經過整整半年近乎閑置的等待，二十出頭的中島決定起程從西安回到哈爾濱。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期盼著一個朋友的消息。那個朋友在一次酒后小聚時答應為他們自己的刊物“搞些錢來”，但從此再無音信。當中島在火車里顛簸了幾天幾夜，滿身臭汗地回到盛夏的哈爾濱時，渾身上下只剩八毛錢。

憑借著在當時還較為走俏的大學本科學歷，當天下午中島就找到一份書店營銷工作。包吃包住，200塊錢一個月。中島認為當時能找到這份工作“很幸運”：既能看看書，又不愁吃喝。很快書店上上下下的人都覺得這個工作勤奮、待人友善的小伙子有股說不上來的“怪味”。后來他們得知，中島不僅是個不聽從分配、畢業后四處閑逛的大學生，還是個“詩人”。

但是沒人能說中島的工作不努力。由于工作業績出色，同年10月，中島被書店派到一個小縣城負責“設點”。剛開始領導還擔心這個“天之驕子”眼高手低，不愿屈就邊遠小城。沒想到中島卻是大喜過望。原來，他得知當地有幾家收費極其低廉的印刷廠，而這，是解決他一直以來懸而未決心愿的關鍵所在。

中島的心愿，是能定期編印一本小冊子，那本小冊子上印滿他和他朋友們寫的詩。

現供職于南方某報社的“前”詩人百曉生曾這樣回憶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他把中島們的這段青春時代稱作是“詩歌前網絡化時期”：那時的詩人們留著長發、背著大包、各地吟游，走江湖、拜碼頭，希圖名揚天下。在當時正規媒體稀少、發表渠道不暢的客觀情況下，能使自己的詩歌變成鉛字，成為交流時的“投名狀”、“拜名帖”，是許多生活窘迫的文學青年的夢想。

在這種情況下，自費編印刊物以提供詩歌交流平臺和展示機會的民刊制作者們絡繹涌現。一個編印民刊的詩人帶著虔誠的口吻解釋說：“詩歌都有一個詩神存在，人們付出多，自然得到多……任何場合都要把詩歌視為第一，把刊物視為第一。”也許是為了“進貢”詩神；也許是因為純粹的藝術理念，甚至或許有點扯大旗、占山頭的勃勃野心，總之民刊制作者們總是一把火似地投入到所謂的第一輪制作中。

1990年底，在東北的漫天大雪中，中島從印刷廠里搬出了千余份總重達幾十斤的《詩參考》。他把它們小心地折疊起來裝進郵包里，寄贈給全國各地他所熟悉和陌生的詩歌同仁。這是他所辦的第一期詩歌民刊。他如愿以償地花掉了1000多塊錢，再加上郵費，中島立馬回到當初一文不名的狀態，并且還欠了一屁股債。

相比《詩參考》，《葵》的誕生也夠艱辛的。《葵》是天津詩人徐江在1991年創辦的刊物。當時電腦還不普及，打字和做版式都要花錢。徐江找到了一個朋友的朋友，低價請對方幫忙打字、排版，又托關系為第一期刊物解決了免費油印的問題。但由于走的是免費占公家便宜的路子，擔心中途會出變故，大家決定不在印刷廠裝訂，而把散頁帶回家去自己干。徐江他們把另一位發起人家里當作裝訂車間，先用刀子裁切，再一張張地分頁折疊，然后把頁碼的順序找出來，一本本地攢在一起，最后是用一把像小軋刀似的加厚訂書器費力地把它訂上。那幾天，他們干得比街道小工廠的工人還辛苦。因為連續好幾天不斷重復著枯燥的疊紙動作，徐江和朋友夫婦后來竟到了見什么就想疊什么的地步。這樣忙碌下來，最后清點成果，也不過百八十本。為了節省郵費，徐江就背著它們到北京去分發。

在文化出版公司遍地開花的今天，確實很難想象一二十年前制作民刊的困難。當年那些清貧的民刊編印者們，為了找到更便宜的打字和油印渠道、更快捷低廉的運送方式，幾乎挖空了心思。然而，這種現實也猶如“警世鐘”，使得許多“詩神之子”“猛回頭”，因此一份民刊的編印，通常難以為繼。據大略統計，從上世紀80年代初至今，中國產生各類詩歌民刊不下萬種。它們或瞬間消逝或茍延殘喘，卻此起彼伏地延續著，真正堅持日久又影響較大的，不過《詩參考》、《葵》等數種。

“你們把我拒之度外”

1993年，由于《詩參考》影響日益擴大，當時居住在小縣城里的中島開始收到海內外各地郵件，有人寄詩、有人發信索要刊物，也有的詩人同道在信里夾錢，寄言支持這份剛剛起步的民刊。這給民刊編輯者帶來了麻煩。在許多人眼中，民刊作為地下出版物帶上了神秘色彩。這種情況很快引起當地有關部門的注意，于是中島遭到傳喚，甚至被審訊了好幾天。后來雖然誤會解除了，但他還是被逐出了他所在的轄區。

心中神圣的藝術受到現實的懷疑和沖擊，這是詩人們沒有預料和無從想象的。雖然詩人們一直就要學會習慣周圍人的異樣眼光，但這種誤解往往也會導致詩人一步步陷入自矜和自我封閉的瓶頸。在那次被拘禁后，中島在詩中寫道：“我終身都在等待/一個未知的人/我不要茫然接受任何人/盡管你們都把我拒之度外/盡管我自己也拒絕自己……”

不過來自外界的不理解與懷疑，還不是讓詩人們最痛苦的。詩歌同道們在辦刊時由于意見分化而分道揚鑣，一直讓詩刊編輯者們無法釋懷。就像是當年的同盟會討論推翻滿清政府，同盟者們彼此之間吵起架來誓不兩立的態度有時比面對共同的敵人時更為堅決。

據徐江回憶說，1993年秋，他把編好的第三期《葵》的稿件和收上來的錢交到了負責最后印制工作的那位發起人朋友手中。大約年底的時候，那位朋友打來電話，說樣子出來了，你過來看看。徐江騎車從當時的工作單位《八小時以外》編輯部趕到朋友供職的廣告公司。一見樣刊就有些發傻：首先，刊物的開本變了，成了單面折疊裝訂的16開，詩文均是單欄印刷——徐江很驚訝，好看固然好看，但這種奢侈的印裝得要多少錢？其次，有部分稿件那位朋友還自作主張進行了刪除和更改，而這事先沒和任何人打過招呼。于是，圍繞設計版式、刊物定位、選稿原則等問題，刊物的兩位發起人爭執起來，《葵》的編印也停滯下來。

沒想到，這一停就是五年之久。直到1997年，徐江才下決心以更大力度讓《葵》重新復生。而那時，他的另一位發起人朋友則以推委拖延等方式選擇了放棄。

其實，在文人之間，因派別之爭導致好友反目同道斷交這樣的事情太多了，無論古今中外，向來如此。但是這樣的事對于這些詩人們，似乎來得更無法避免，也對人傷害得更深。

記住的和遺忘的

如今的中島，在北京混著，有一份正式工作，在一份叫做《紅周刊》的雜志里擔任總編室主任；韓東，則在南京當自由撰稿人；百曉生，已經不大寫詩了，現在是廣州《南方都市報》的副刊編輯；張海峰，在福州的人事考試中心當個科長；沈浩波，算是北京的一名自由職業者，而徐江，則是天津的自由撰稿人。

在采訪中，民刊制作者們對他們所遭遇的艱辛總是諱莫如深。他們說“那些都忘記了。”他們也確實愿意遺忘。“報喜不報憂”的記憶似乎更有助于他們一無所有，但又勿庸置疑地在朝前走下去。

他們對自己遇到的幫助以及制作詩刊的樂趣和意義則滔滔不絕。在中島被有關部門傳喚之后，他們書店的經理和同事立刻趕到派出所，為他說明情況。人們說情的理由是：“他可是個國際名人啊。”還說他干的是“文學大事，將來是要名垂青史的。”后來他們書店又贊助他兩千塊錢出刊物。中島談起這件事，又得意又感動。他說人們對詩歌民刊有一種樸素而真摯的傾慕、肯定。也正是這種支持，讓他看到詩歌在漢語中傳承的長久生命力。中島們是這樣闡述自己多年來的堅持的內心依據的：他們認為自己承擔了一部分非主流文化的傳播；他們見證了漢語進化的流程；所以，因為這樣的志向，也實現了他們的自身價值。

中島說《詩參考》的贊助者很多，有的幫著做封面，有的幫著排版式，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徐江則歷數誰親自從廊坊押車，把《葵》分別運往京津；誰在個人經濟拮據的情況下，一次次取走一摞又一摞的刊物，自費寄往祖國各地；又是誰，一次次致電問候鼓勵。

采訪終了，中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前兩年，有一個“心連心文化公司”的老總，偶然看到《詩參考》，立刻掏出錢來贊助他們。前后幫了一萬兩千塊錢，是叫司機開車趕著送過來的。

“他不懂詩，給了錢就走了，聯絡不到他。”中島說。

“他叫滕征松。希望他看到這些話。”中島停了好久又說：“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他。”■

關于詩歌民刊

■中國當代詩歌民刊的歷史可以追溯到20世紀50年代。創刊于上世紀70年代的《今天》是迄今為止歷時最長、影響力最大的詩歌民刊。《下半身》為近期反響最大的詩歌民刊。

■2002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年代詩叢（第一輯）》（共10本），主編韓東在《序言》中稱這些寫作者為“活躍在80年代的優秀詩人”，他們的作品大部分取自各類民刊，將他們的詩歌結集出版是“力圖填補當代大陸詩歌出版的空白”。

■1999年底國內第一個專業詩歌站點“靈石島”成立。http://www.lingshidao.com/index1.html

2000年元旦國內最大建設最全的詩歌站點“詩生活”成立。

http://www.poemlife.com/

2000年至今，網絡上絡繹出現數以百計的詩歌網站、詩人主頁、詩人資料匯編：

詩江湖（“下半身”網站）：

http://www.wenxue2000.com/index.html

中國詩人：

http://www.chinapoet.net/

桑克專欄：

http://infodaily.com/cgi-bin/bestbook/bestbook.cgi?user=sangke&view=column

張海峰詩選：

http://www.easysea.com/shige/zx-zhf/

生活中

中島

生活中 我被刪除

影子 一只杯子大的空間

像一個植物 折疊在腎臟上

聲音灰冷 表情回到靈魂之外

無法捕捉到的感覺

客觀上遠離了我

在生活中 沒有真正的光

靠近被刪除的地方

沒有真正的聲音

一個器露出骨頭

但我無法露出自己

無題

張海峰

有誰能肯定地說：

樹木在冬天不感到欣喜？

沒有鳥和人的攪擾，

它們自由地高高站立。

雪后的早晨空氣清冽。

有誰能肯定地說：

茂密的葉子不是樹木的累贅？

陽光灑滿雪地，

它們再畫上簡潔的作品，

每片樹皮都感到溫暖。

我遠遠地就被它們感動。

我渴望和它們站在一起，

成為最普通的一株白楊樹。

當我在雪光眩目的屋頂上，

俯視微微呼吸的庭院，

我會流淚：

“感謝你，生活！

我的心靈多么寧靜，輕松！”

IMAGINE

徐江

想象沒有天堂

如果你試的話這會很容易

想象他們沒丟掉一切

初衷堅信新鮮

在這個夏天或那個春天之前

想象美好時光從不趨于微黯

我一直在你里面

想象小熊微笑

海豚在深海依偎母親

想象鐵匠學會打造鐐銬的那個雨天

想象杯子

清澈與骯臟一念之間

想象地獄

盡管它在你心里沒有但想想

想想審判鈴突起的某個瞬間

拿掉所有合唱里的高音

擦掉每一只鏡片上的水漬

渾濁的淚讓我們干凈

我也說這從不是孤立無援

舉手投足時空浩瀚

你可以選擇不加入這個行列

如果試這會很容易

但你心底的哭泣我能聽見

它和我的并無不同

所以我說還是相信想象吧

相信夜幕下奔跑的善良

因為完美的世界終會出現在你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