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時他正坐在馬路牙子上若有所思地抽一支煙。在那之前,我從沒見過他,當然,我也未見過像他穿的破那么的衣服。我能肯定那是個早晨。陽光正從我背后射過來,而且我還清晰地看到了地上的影子,那是被細風吹起來的我的大朵大朵的頭發。像黑色的蝴蝶——當時我心里想。我像命里注定一樣,徑直地走向那個坐在馬路牙子上的那個中年男人。他在早晨無聲的陽光里正若有所思地抽一支煙。
我一直一直,朝著他走過去,理所當然地越走越近。可他仍在低頭抽著那支煙。路上空空蕩蕩的,人也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我是在距離他還有五六米遠的時候開始的那種害羞。我確定,因為當時我感覺到了我的臉頰有些發熱。我在那一秒鐘內,腳步有些遲疑,但他還在那里,他并沒有看見我。
我順利地站到了那個人面前,我的赤裸著的好看的小腿,剛好抵達他低垂的視線范圍之內。我說:“嗨!我是你的情人呀!”他抬起頭,詫異而又有些慌亂地望著我,像在望著一個天外來客,手上長長的煙灰兒也在那時怦然而落。隨后,那個男人臉色漲紅,
地站起來,臉上堆滿了不可思議的笑容。我記得當時我是用鼓勵的眼神兒看著他和他身后的那些瘋長的雜草的。
顯然我的神態對他起到了慫恿的作用,他抖掉了那支煙,然后雙手抄兜,身體前傾,充滿疑惑地問我:“你說什么?”我在那刻忽然像個特務似地前后張望了一下,確信除了耀眼的陽光沒有別的什么的時候,轉回頭,我也一臉認真地對他說:“我是你的情人,真的。不騙你。”
然后,我就醒了。基本上我記不住這是第幾次從我的夢中醒來了。我經常這樣。
起身坐在黑暗里。我就愣愣地坐在那里,感覺我的手心兒里全是冷汗。我無聲地笑了,沖著眼前模糊的事物。可剛過了一秒鐘。我又覺得也沒什么可笑的,真的,不騙你。現在我確定那后一秒鐘的情緒叫做沮喪。我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沮喪。尤其在莫名其妙的夢里我那莫名其妙的一笑之后。我不知道我究竟為什么感到沮喪,反正我醒來之后那刻的心情,非常沮喪。
穿上襯衣,我下床,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喝光了昨夜剩下的半杯涼茶。木質的家具在冬天干燥的空氣里弄出響聲。我在那聲音里無聊地分辨著東西。
我仍然棲在桌子前,閉上眼睛,回想剛剛夢里的那個陌生而又似曾相識的男人。那個男人可太一般了,倒是夢里的那些陽光,讓我的內心有了一些激動。
我光著腿兒坐在桌子前時,感到又冷又累。臨上床之前,我把臉貼在布滿霜花的窗玻璃上,不一會兒,玻璃上就出現了我的臉的圖形。河岸的燈光通過這些圖形投了進來,打在墻上。我想起夏天波光粼粼的晚上。
2
那時我剛剛辭去雜志社的工作。陳驍也剛剛從荷蘭回來。那是一本不錯的雜志,收入也挺可觀,但為什么說辭就辭了,直到現在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在我活過的那二十九年的時間里,我好像一直都是這樣不明不白地。少年時沒有過飛翔藍天的夢境,即使是最應該躁動的青春期,我心中也沒有過令我心醉的白馬王子,我就一直這么糊里糊涂地活著不清不楚地向前走著。
反正當時做著做著就覺得特沒意思,就覺著必須離開。我一言不發遞了辭呈,不顧領導和同事們的苦口婆心,毅然決然地照著我的流浪之路跑下去。離開也就離開了,這許多年我一直都意氣用事,根本就沒在乎沖動將要給我帶來的后果。但我住的房子是借用雜志社的,老總說,你可以繼續住下去,每月付房租到社里就行,直到你找到新住處為止。當時我是有些感動的,我抱著我的東西往樓下去,心里還真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但我對我自己毫無辦法。我也不是就真的喜歡那種居無定所的生活,但我無法克制自己奔向這種自由的決然,那是一種慣性,哪怕它的代價是慘重的。我也無法拒絕。
陳驍回來之后,我開心了許多。就是在那樣的夏天的晚上,我們兩個女人手拉手,有時我們也不拉手,而是兩個肩膀微微地摩擦著緩慢向前走。有時是走到深夜,再返回到我的樓下,她開她的那輛破車離開我,回到她在城東的住處。我上樓回到我自己的屋子。而有時她也跟我上樓,住到我那。
陳驍到我這里來的時候,我的屋子就能變得井然有序一些。昨夜的剩茶、凌亂的餅干、煙灰缸、搭在椅子上的牛仔褲甚至胡亂扔在地上的胸罩以及敞開的書。她在十分鐘內就能解決掉它們,然后在第十一分鐘準時地拉開我厚厚的窗簾,讓那種耀眼的陽光直接射向我。我總是用手徒勞地拉著被子,妄圖擋住我的眼睛。然而她也總是笑著掀翻我的被子說那些差不多的話:“快滾起來吧,我的美人兒!可別把肉睡松了,趕明兒在男人面前丟我的臉!”我們一直這么說話,成年之后更不消說。盡管我對男人已經沒多大的興趣了,但我得承認,這一招兒對我還是非常起作用的。我懶懶洋洋地起來,卻還閉著眼睛懵懂地下床。
也有另外的早晨,我在她的歌聲中開始蘇醒。那多半是她情緒不好的時候。她鬼哭狼嚎地一路唱進來,見到她這樣,一般我都會乖乖地起來,不用她多廢話以最快的速度躲進衛生間。我可不愿意在她情緒不好的時候招惹她。我管她這樣的時刻叫做她的“更年前期”,我說這話時她想了一想,不做聲。算是基本同意。
我站到我衛生間那些好看的地磚上,不用側身就能從大鏡子里看到我自己:黃白的一張臉,長發隨意地鋪散在前胸后背,有些細腳伶仃又有些豐滿,我始終說不清我屬于哪種類型的女人。但我知道陳曉,陳驍的好看是確定的,是豐腴白皙的那種。有時她也逗我:就你這樣兒的竄了種兒似的棕色皮膚、細手細腳波兒卻結實的主兒,在國外可是正經的搶著手呢!“靠!不會吧,姐姐?我都支離破碎成這個鳥樣兒了,你還狠下心來泡我!你泡吧,你泡死我得了你!”我說。這時她會一邊得意著一邊變本加厲地作興起來:“唉!這年頭,好人難做呀。說真的吧跟你,你說我泡你,說假的吧,你說我成心的惡心你。敢情這‘賤貨賤貨’的,指的就是你啊!”通常這時我都會回頭貢獻給她一個狐貍媚子的騷笑,食指和中指圈成“OK”,算是對她誹謗我的肯定。
3
我住在六樓頂層,兩間屋子。由于是雜志社的員工房,所以建的格局比較好。朝南和朝北各有一個寬敞的陽臺。我的南陽臺下面是這個城市唯一的一條日夜奔流的大河。陽光好的時候從北陽臺往西看,視線掠過體育場高大的圓頂就能看見遠處毛絨絨的山峰。而有雨的晚上,北面寬闊的馬路上,車燈前的細雨像一枚枚金針,閃亮著,在夜空里穿梭。
當然如果你馬上離開陽臺,走過有些空蕩的客廳,并從客廳暗淡的光線里看見自己倏然在鏡子里閃過的形單影只,你就不僅感到無聊而且還會倍感無望。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眼下的生活。而且我敢肯定,這種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
現在是隆冬。我常常半夜從我的那些希奇古怪的夢中醒來。我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腿兒坐在桌邊,喝下昨夜的剩茶。把頭靠在椅子背上,眼睛望向窗外。我在我自己的夜里沉思。我知道這樣下去不好,但不這樣,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好。我和我的生活誰也解決不了誰,只能在時間里,耗著。
陳驍到我這里的次數少了。但每晚的電話卻必不可少。她在籌備她自己的“民間藝術坊”。她說,以后要靠這間店生存了。我去過幾次她的店,那是一間開在酒吧街中的一個八百多平米上下兩層的店,正在裝修。灰塵木屑在我的四周翻飛,電鉆在雪白的墻壁上探出一個又一個黑洞。我看著陳驍的身影在烏煙瘴氣的空氣里穿梭,忽然感覺這一切像我作過的一個夢。
跟我不同,陳驍是個目標堅定的女人。她認為人活著必須有目標,而且要在奔向自己的目標的道路上,不惜一切。大三時,有一天她對我說:“我要入黨,必須入黨!只有入黨我才可能留校。”在她成功地睡了我們系的那個一臉正氣的黨支部書記后,入黨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可惜后來跟那書記的那次戀愛未能朝著最終可能的婚姻走,所以留校事也就不了了之。后來,帶給她婚姻的那樁情愛也在殘酷的現實中支離破碎了。用陳驍自己的話說:“走,是一種必然,只有走,才能接近下一個人生的目標。”她總是有她的活法兒,因此總是讓我佩服著。但佩服歸佩服卻不會讓我付之于感動,我不要這樣的活法,我覺得累。
記得她出國前最后一次找我,是在一個叫做“翼”的酒吧。那時她剛結束掉了自己的長達三年的婚姻以及腹中四個月大的胎兒。那天的最后一個場面是,她把我們喝的第九瓶“喜力”果斷地摜在我們臉前的墻壁上。她的兩手拄在桌前,眼睛幾乎湊在了我的臉頰,一字一頓地對我說:“記住,你記住……這個世界——沒、有、真、情!只有目的。真的。”說這話時,她的眼里沒有淚水,只有悲情和酒氣。
我從來就不是個積極向上的人,但我非常尊重積極向上的人,而且我堅信如果沒有“積極向上,迎接挑戰”之類的迷信活動,人生簡直就閃不出任何火花來。陳驍是個時時都會讓自己的人生火花閃爍的女人。因此,在我看來,她活得富于變幻,而我因為毫無追求總顯得無所事事。
“發什么呆呀!快來過給我看看,這露臺適合干些什么?”陳驍拍我的肩膀,她的聲音里夾雜著喜悅和疲憊。我的眼前是個半圓形的白色大露臺,正午的光線此時正一覽無遺地鋪設在它的每一個角落。我認為它可供觀賞的意義正在于此——簡單而高貴的陽光——喝下午茶的好地方。我說。但陳驍歷來如此,她每次征求我的意見時,其實她心里早有道理,只是習慣性地尋求旁證——只有我的反對才能更確定她的企圖。“這不能喝咖啡,這里一定得設個大戶室,那些有身分有地位的客戶,才能到這里洽談。”陳驍果斷地對我說。我不知道對她說什么。每到這時我就不知道對她說什么。
我直來直去的經常辦不成什么事,有時反而把事情弄砸了。而陳驍不同。陳驍是圓滑而冷峻的,我親眼見過她在各界人士各種場合游刃有余地完成她想做的一切。笑靨如花的她,叫你一邊開懷在笑一邊手拉水箱繩把自己沖入馬桶是經常的事兒。但我迷戀的是她的另一個時刻,那時她周旋過后回到我的桌前,帶有總結性質地告戒我:“在這個世界里沒有什么東西什么人值得你信任。你就記住——誰都不可靠啊!”而這時我多半早已喝得暈暈乎乎的了,而我每次也幾乎是用那同一句話來結束聲色犬馬中陳驍對我的告戒:“我誰也不信……就連你……我也不信。……成了吧?”
4
“老G是個畫家,正在為我的‘民間藝術坊’配裝飾畫,兼做我的室內設計。”陳驍對我說。那時我正在她的店里。過了一會兒,她又對我說了一句:“這是我的開始,或許也是我的結束了。”我已經不怎么太在意她的什么話了,尤其像這樣的類似自言自語的話,我就更無心去在意了。有一小段時間的空白,我們倆誰也沒有說話。而后陳驍又對我說:“一會兒他過來布置主廳,你給你姐我貓一眼,瞧瞧這主兒能不能托付個終身什么的,成不成?”陳驍有些認真地問我。我故做驚訝地逗她:“誰?誰呀?那個‘他’是誰呀?誰要過來呀還需要這么隆重地我們姐倆貓上他一眼?”陳驍回手推了我一把,我順勢就靠在了身后的墻上,雙手仍舊抄著兜,一臉壞笑地望著她:“發情期啊,正值,你!”陳驍神采地笑著,但我看到了她眼里不同以往的神色。
其實,在每晚的電話中,對老G,她說得夠多的了,我都差不多耳熟能詳了。“可不是你我看慣的長發玉面,手巧而壞脾氣的那路畫畫兒的,那可是個有格兒的男人啊!”陳驍是在轉過身去時對我說的這句話,所以在我看來,這句話一半是對我說的一半是對她自己說的。我沒怎么太在意。我是想在意的,關鍵是這年頭哪還有什么有格兒的男人啊。江湖還在但江湖義氣已經喪失殆盡了。
我似乎始終用一種充滿疑慮的目光看著自己和整個世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現我所了解的事物都已經變得不可信任,而我所不了解的東西我則干脆失去了興趣。我很像貝克特我小說《無名的人》、《怎么回事》中的那些人——雜亂無章而又毫無意義地活著。
一切都沒有發生,而且是接二連三,以至無數次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媽的,這是絕望啊。
5
“灼”,這是這個酒吧的名字。它起了一個隨意的名字。很像什么人遺落在角落里的東西你隨手拿起了順便就派上了用場。桌子椅子都是厚重的圓木做成的,寬闊結實,像男人厚重的肩膀。深色的墻壁上,百無聊賴地懸掛著五顏六色的東西,看仔細了,才知道那原來是型號各異的安全套。此時,它們正被美麗的圖釘高貴地固定在若有若無的光線里。我樂了,不是覺得這有意思也不是覺得沒意思,只是看到這些我無比熟悉的東西,樂,是我最直接的表達。況且陳驍早就對我和我所在的空氣浮上了被我稱為“1號微笑”的那種微笑。就是死人,看到這些個安全套也會身不由己地動動手指吧,那可是人間極樂啊。
“不至于的吧,老G還沒來,你就拿著我開練?這種笑,1號的,管誰也受不了你這個啊!”我不懷好意地斜睨著她說。哎,我可跟你說啊,待會兒人家老G來,你可別就這么陰陽怪氣兒地。不了解他,回頭看人家以為我們都不是什么良家婦女,丟毛主席的臉!陳驍還真認真了,這可沒辦法了,我仍不依不饒地起哄:“重色輕友的東西,看我待會兒整個乖的給你!我乖死你!乖死那個什么老G!乖死你們不償命!”
玩兒累了,我和陳驍都不說話了。音樂像懸在空中的灰吊子,一忽一忽地晃蕩過來。旋律非常的熟悉。一時又想不起是什么名字。那些聲音,溫情而又絕對。它們從人背后的某個深暗處傳過來,在一堵墻和另一堵墻的交匯處凝結。
老G還是沒有出現。在這期間,陳驍共回頭望門四次,低頭看表六次,遲疑喝酒緩慢喝湯三次。好像一切都陪著陳驍陷入了等待和焦慮之中。所以,當手機鈴聲響起時我倆都愣了那么半分鐘。她是拿不準是我的手機響還是她的手機響。而我絕對是進入了夢游狀態一時回不過神兒來。陳驍接電話時表情豐富,但看得出來,她還在努力端著,意思是對這次會面她沒有等待也無所謂焦慮。果然,陳驍合上電話告訴我老G來不了了,什么原因沒說,我根本就更沒興趣問。
陳驍是這種女人,當她確定事物不按自己預想的進行時,她多半會追溯根源,哪怕毫無結果。這就有些鍥而不舍的意思了。而我對男人,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認為,沒有那個追索的必要。我認為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具有什么真相,所以你的追索,注定要尋而無獲。也就是說,我認為老G的“來不了了”也就是不來了的意思,不想來的意思。從中可以確定這主兒跟我有些相像——凡事兒沒個準譜兒。
我在心里數到36個數的時候,果然陳驍說:“你自己泡吧,我店里的活兒還沒忙完,我回去趕個夜工。”我知道她這一去肯定是奔了老G,尋求她想知道的真相。反正我已經習慣了她的方式。陳驍紫色的美寶蓮水晶唇膏在燈光里劃了一個可愛的亮弧兒后,她的整個人就從我一直注視著的門邊兒消失了。
其實我愿意一個人這樣呆著,我已經習慣了這樣雜亂無章的生活。我喜歡城市的這一付夜里的面孔。我喜歡看迪廳里怪異的著裝和扭曲的身體,我也喜歡看酒吧里那些一言不發的孤獨者苦捱時光,我還喜歡美容院里女人們暗中攀比表面上卻無比熱絡的矯情,我更喜歡看沒錢的那些嫖客把自己的自行車遠遠的停在街角,然后大搖大擺地裝闊去跟濃妝艷抹的妓女認真地討價還價。我告訴你吧,我喜歡看這些。
6
春天的時候,我窗外的河水已經解凍。下午,在我的六樓之下的一塊空地上,陽光莊重而寧靜。我的視線掠過那株思考的樹望向遠處。
一個月前,我接了程遠的活兒。用哥們兒程遠的話說,我這個姑奶奶也得吃飯穿衣生存下去呀。所以我每周必須向身在時尚雜志社當編輯的他,交兩篇專欄稿。那是小女人散文和私秘獨自之類的東西。程遠說這東西有固定的少奶讀者群,騙銀子容易。而后,我在另一個朋友的慫恿下,替幾個廣告公司做了若干廣告文案,蒙了幾手大錢。也就是說,近一段時間以來,除了順利解決掉了房租水電煤氣電話等日常開銷之外,我還可以放心大膽地享用有些小資意思的生活:120毫升的CD香水,套裝銅版紙印刷的大開本《藝術世界》精美畫冊,真西摩爾化妝精品系列。喝我的藍山咖啡。光腳穿我的那雙真皮耐克。我招呼朋友們喝酒吃飯飲茶打球,統統由我買單。我有點揮金如土的氣勢,可越是高朋滿座人聲鼎沸,我的內心就越感荒涼。后來我知道,這紙醉金迷聲色犬馬的熱鬧生活解決不了我無邊的根深蒂固的孤獨寂寞。后來我就收了,一如我從前無數次掙扎的那樣,我又退了下來。
陳驍的“民間藝術坊”順利開張,生意興隆。跟老G的事忽然的不提了,我也懶得問。陳驍的電話打進來時,我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死哪去了你!我讓老G上你那取我的那些光盤,他都在外面等一個小時了,快回吧你!”還沒等我說那聲“嗯”,她的電話就撂了。手機里傳出“咝咝”的聲響,握著它,我一時緩不過神兒來,像心里的一叢小火焰被誰掐了尖兒。
轉回來時,又用了十多分鐘。遠遠地我看到了一個男人坐在花壇邊。他在低頭抽一支煙。他低頭抽那支煙時若有所思的樣子,忽然讓我感到非常的熟悉。是非常非常的熟悉。我的步子稍微停頓了一下,而后越走越近。走到他面前時,他還在抽那支煙。從他坐著的那個位子剛好能平視到我襯衣的第四顆紐扣。
我說:“老G,你是老G么?”他現在看見了我。是用那種不大不小的眼睛不緊不慢地看的。他點點頭,而后站了起來。穿的是一條被做舊的破得不能再破的牛仔褲。真維斯。跟我穿的一個牌子。我沖他做了一個走的手勢,他在我的這個手勢之后竟然有了半秒鐘的害羞,我敢擔保,他這一刻的面容,我會永遠記住。
“哎,什么星座,你是?知道么?”我問老G。我知道我有些突兀但我就這樣。“你說什么?”他驚異而又有些不解地問我。可他那眼神兒,一下子讓我想起了那個夢和那個夢中的男人以及夢里那些一瀉千里的陽光。太相似了這一切!現在輪到我有些不解了。靠!怎會是這個樣子哩?我暗自對自己說。
第一次覺得六樓的樓梯實在太長了。每一個轉彎我都試圖說些什么,來緩解這種沉悶,但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緊繃繃的牛仔褲熱烈地裹著我的屁股,現在它們正在一個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男人面前可愛地扭動著。我穿牛仔褲照過無數次鏡子,性感極了的那種,我知道。但這次,在老G面前,我竟然有些不自信起來。
終于到了。過程其實非常簡單。老G拿了光盤就走了。甚至屋都沒進。甚至沒有說再見。互相都沒有說。
7
兩個月之后,在陳驍過生日時我又見到了老G。陳驍的生日是1月13日,但只有我知道她為什么要這個時候過生日,用她自己的話說,過生日是辦事兒的最直接最合理的借口,這往往是陳驍出奇制勝的絕招。
那是5月中旬。那天晚上,陳驍的美麗是顯而易見的。她穿了件低胸的黑色晚禮服,腳上晶亮的高跟鞋在燈光里暗自散發著不動聲色的光澤。當時是在禮泉路的碧濤閣飯莊,在座的認識不認識的十幾號人。一桌是官運亨通或財運亨通的官商大腕兒,一桌是才高七斗學富四車臉薄嘴貧的苦命文曲星兒。我和老G湊巧坐在一起。
按照慣例,陳驍的生日所有人等必須清醒而來不醉不歸。這點我早有準備。三分醉七分醒的時候,哥們兒姐們兒都叫得挺好挺響,可七分醉三分醒的時候,樂子就來了。旁邊腕兒那桌現在已經是吟詩作畫附庸風雅裝開孫子了,而我們這桌更不示弱,眉來眼去打情罵俏勾肩搭背早都亂了倫了。我是什么時候出溜到桌子底下的我也不清楚,我只記得我死死地攥住大軍那廝的胖手,一個勁兒地貧他:“小哥兒……小哥兒……我求你我求……死你得了……你就開個妓……院什么的,讓我當……當那個什么……頭牌,好不好?你、你、你就這樣喊:‘頭牌的嬌嬌兒——小貓兒接——客——了——!’我就風那個什么了?——對!風擺那個楊柳,下得那個……樓來……”。我喝醉了我知道,我愿意這樣。管得著么?可即使我喝成這個熊樣兒我的心里仍是痛苦而清醒的。況且有個人的眼光一直都在追蹤我。我感覺得到,是那個老G。
陳驍跟我們連干了幾個后,又一頭扎進了腕兒那桌。她有正經事要辦,我們都知道。
鬧累了。醉眼朦朧地我搜索著老G,那時他正孤獨夾菜無聲喝酒。然后我看見他從煙盒里拿出香煙,找了一通打火機,點燃,而后猛地深吸一口,稍微偏了一下頭然后吐出了那些柔軟的煙霧。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與別人說話。我看到他在說話的間歇露出短暫的微笑,有人喊:老G!他回頭時詫異的側臉恰巧被燈光分割,挺直的鼻梁厚實的嘴唇剛好處于明暗交界。那一刻,我的心,怦然一動。
隨后的時間,我都在跟人說話,大聲調笑。我把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段子拿出來跟大家開涮,我們互相取樂。中間,馬澗隔著桌子問老G:“怎么著,老G,別自己撂單兒呀,陳驍也不是那號鳥人兒呀。行不行的吱語個聲兒啊,不行哥兒幾個給你弄兩捆大麻,順順氣兒得了?成不成啊?”。
老G沒有回答,有幾個人奸笑了幾聲。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他正低下頭,并且就那么笑開去。那是一種真正的無所謂的笑。
后半夜回的家。我在老G的后背上還在大呼小叫。老G順手堵了我的嘴。我的眼淚鼻涕和口水在他寬大的手掌里掙扎,一如我內心里的那些掙扎。
我被放倒在床上,我口渴,我嘟囔著要喝水。老G灌了一些水給我。可我差一點被嗆死。水從我的鼻子和嘴里一起倒涌出來,頓時我的鼻腔嗓子像起了火似的疼。迷迷糊糊過了不知多久,我又開始喝到水,這次是老G的嘴唇。他含著水緩慢地喂給我。我的確是醉了,但我的意識還算清醒,我心里暗罵:真有你的!三級片出身啊我小哥兒。這不是他媽的西門慶嗎!
又折騰了一陣子,我終于睡了過去,在夢與現實的交界,我感到老G的手在黑暗里伸向我,那手在空中略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落在了我的頭發上,他甚至有些寵愛地輕拍了我幾下,像哄一個孩子。迷迷糊糊地,我就又睡了過去。
不知道是幾點,反正陽光已經在窗臺上撒了一大片。側身我看見和衣而臥的老G,他的頭發胡亂地貼在寬闊的腦門兒上,有些可愛的樣子,我心說。我快速起身,站到衛生間里,一時間不知道做什么合適。躡手躡腳地,我走開了,從我自己的家里,從一個有萬種可能的男人身邊,走開了。這多少有些逃掉的意思。
我在外面狂逛了一整天,由于走的匆忙我分文未帶,也就是說我餓了一整天,而我又不能找任何人。天黑時,我像一個小偷溜回了家。這是我自己的家,可我竟有些緊張。確信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時,我松了一口氣。只有這間屋子不會背叛我,它還是早上我出去時的樣子,甚至比早上還稍微整潔一些。
接下來的日子,我有些恍恍惚惚的,每一個打進來的電話,都會令身陷寂靜的我意料之中的一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笑了,笑的很是尷尬:不會吧,姐姐?還來真格的?這不是犯賤嗎?!我對著鏡子中的自己說。
找幾個女朋友,逛街吃飯喝茶美容,玩兒了一整天,確切講是玩兒了一段日子。我總是在晚上回到我一個人的家里。坐在電腦前,開始寫東西,寫了沒幾行字,我就又想喝水。倒了水坐下來喝水,忽然又感覺其實我一點也不渴。我只好又站到陽臺上,看對岸的燈和燈影里的人和車子。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要干什么。
8
我給大軍打電話。
“哎,干嘛呢?”
“閑著,我還能干嘛。”大軍說。
“我想出去轉轉,陪不陪我?”
電話那端有幾秒鐘的沉默。我追問:“去還是不去,給個痛快話!”大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你從來不打電話找我,一定有事。你等我,我馬上到!”
放下電話我竟有種莫名其妙的委屈。
在過去若干年的時間里,我和大軍的關系可以用“出神入化”四個字來形容,比情人少比友誼多。他是第一個從夸張里看出我的脆弱的男人。后來在一次我不在場他又全醉的場合下,當著所有朋友的面,他說:“我就是喜歡梁小貓兒!她不待見我沒關系,我就樂意犯賤侍侯她聽局兒,愛誰誰,往后誰他媽的誰也不許拿我說事兒!”
也就是說,大軍在目睹了我所有的悲情故事之后還認定我是個可愛的女人。這一點,除了用不可思議來解釋外簡直就沒有什么話可形容了。在我限里,大軍是個沒有性別的朋友,這也是我們之間無話不談的原因,當然,更是我們之間友誼被確定為出神入化段位的重要依據。
我跟著大軍在街上轉,而后又到立交橋底下的“騎士”喝咖啡。我倆都無所事事,就這么在一起耗著。談電影,談馬丁史高西斯,談伯格曼,談貝內克斯的《三十七度二》,談海德格爾,談畢加索。盡管這些東西跟我們的當下沒有任何關系,但我就那么一直一直地說下去,好像只有不停地說下去我才能掩藏住什么。可我沒什么需要掩藏的啊!我有些氣急敗壞,對我自己。
一個瞬間,大軍果斷地打斷我:“說吧,究竟出了什么事,是哪個男人讓你這么驚慌失措?我可從沒見過你這樣。”
是啊,這叫什么事兒啊!我是說我還有些自尊強忍住了那些淚水。我端起杯子喝干了咖啡,可在大軍面前我仍然掩飾不了我的顫抖。低下頭,停了一會兒,我說:“你能告訴我,那個老G長的是什么樣兒么?我都想不起來了他,呵呵。”我的聲音好像是從地底下升上來的那么弱。那種弱啊!唉,我祖宗的臉算是讓我給丟盡了。大軍先是看著我,然后開始笑,直笑到他的淚從他的眼眶里流出來他才對我說:“我就知道你該到出丑聞的時候了,憑我的經驗,你就沒這么多的話!”“大軍——”我有些抻不住勁了。
我的眼淚馬上就要出來了,可我的朋友大軍還在往我的傷口上撒鹽。我們的友誼就是經得起這樣大風大浪的考驗才出神入化的啊。
9
不開燈,我一個人坐在屋子里。我就是喜歡這樣的時刻。我聽得見世界里最微弱的呼吸。
不知道是誰的電話打進來。手機上方綠色的小指示燈在黑暗里急切地閃爍。
“老G,我是老G。”聲音有些疲憊還有些低沉。“到電腦前來,開你的郵箱!”這刻他的話才開始簡短有力不容置疑。而我的心口那一刻仿佛被什么鈍器撞了一下,悶悶地疼。打開電腦,我用一只左手敲下了我的密碼,打開“點擊這里查看郵件列表”,我的手不爭氣地抖。很快,屏幕上出現了短暫的搜索。當我期待的那些字突兀地呈現出來時,我眼前已模糊一片了。那是非常簡單的兩個字:想你。在我的耳邊,老G的聲音仿佛來自天邊:“知道么,這二十一天我最想跟你說的,就是這兩個字。”
柔軟而涼的東西,順著我的臉,在黑暗里無遮無攔。說不出一個字,對著我那小巧的手機,第一次,我深情地吻了它。
陳驍開著她自己的那輛破吉普車跑遍了周邊的每一個鄉村。她從那里盡全力搜索那些來自淳樸鄉人手中的真正的民間工藝品。各種剪紙、刺繡的荷包、如意結、草編的各式裝飾品,應有盡有。回來之后,放在自己店中那些個精美的陳列柜中,因為這些工藝品每種都只有一款,屬于“孤本”經營,因而倍受崇尚懷舊與個性的小資們的鐘愛。用陳驍自己的話說:“生意火,簡直都要火死我了!”
老G在陳驍那的合作工程,暫告一個段落。陳驍出手闊綽,額外增補了一些費用給老G,并說明這是工作之外處的哥們兒義氣,但老G回絕時說出的話聽了更讓人感動:“是真哥們兒就不用這么表示。”陳驍故意回頭問我:“不這么表示怎么表示?難道想讓我以身相許不成?”
“哈——哈——哈哈!——”老G用星爺式標志性的笑聲以及狡黠的眼神兒沖著我一陣亂笑。沒等我反應,那兩個人已經拍肩打背地鬧在了一處。
10
上午十點,老G的電話打過來。
老G:“你在哪呢?”
“在家。”我說。
“你有事嗎?”老G問我。
“現在沒有,下午要到圖書館去查資料。”
“幾點能結束?”
“四點左右。”
“那我請你吃晚飯。”
“好吧。”
“那到到時候我再給你打電話。”
“嗯。”
關了電話。我的手心里有細細的汗。
接下來的時間我都在浮躁里度過。到了圖書館,我也干不成什么。想找的資料寫在紙上,又忘在了家里。索性隨意拿起書看吧,讀了幾頁,我的頭腦里仍是一片空白。只好一個人坐在那里發呆。還好,在這個地方沒有人注意到我。
好不容易等到老G的電話:
“完了嗎?”
“完了。”
“你想吃什么?”
“隨便吧,我無所謂。”
“給個準主意呀,別隨便啊,隨誰的‘便’呀?”
“看我不勒了你,賣給狗肉館!”
“別別別,別介呀我的大小姐,要不到我那,我給你手搟面?”
“行啊,巴不得呢,上次是十二年前我姥姥給吃的手搟面呢。”
老G到北方圖書城門口時,我早已等在玻璃門外了。開車,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老G在東郊的住處。那是一處別致的房子,有自己粉刷的紅頂白墻,有原木搭建的回廓,看起來簡單而又超然物外。
這是個三居室的房子。臥室、畫室、書房。“原來就是一農村的民宅,我買到手加上簡單的裝修才花了兩萬元。”老G在隔壁那間屋子好像在倒茶之類的,聲音傳到我這里時,多少顯得有些空曠渺遠。遠處的樹此時在我透過窗子看到它們的時候,呈現的就是那種叫做婆娑的樣子。我的內心在這時有些柔軟,而我表達柔軟的方式用的是沉默。
“很多事情我都無法解釋,我就覺著驚奇。知道么?對人的這種驚奇的感覺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過了。真的,你讓我感到我自己的一種變化。關鍵是我一直都期待著這種變化,我和我的畫都非常的需要。現在你給了我這種感覺。”老G端著兩個茶杯一邊走進來一邊看著我對我說。這時我看到他肩上搭了一條跟我衛生間里一模一樣的毛巾。閉上眼睛我也知道那毛巾的圖案:棕色、紅色、橙色,大面積地融合在一起,顏色的交接處好像還有交織著痛苦迷惘的光亮。當時在宜家家居看到它時,我承認,我感動得不行。一條毛巾蘊涵的生命慣性造就了奪人的視覺沖擊力。小姐說:我們每個圖案只有兩條。他放下杯子,我指著他肩上的毛巾,沒有說話。他“噢”了一聲說:“宜家的貨。”我沒吭聲,繼續望著他,手還在指著那條毛巾。我知道我的笑,肯定是那種難得一見的溫情,因為他剛才的那番話也因為此時的毛巾。老G有些不解地望著我,神情先是詫異而后又像忽然醒悟似的,瞇起眼睛威脅我:“千萬別告訴我是你買了那另外的一條啊!”“不會吧——”我倆異口同聲地笑問對方。
茶是我最喜歡的凍頂烏龍。
“那種香先是在你的唇和舌之間盤旋,而后順著呼吸沉下去,再在你的身體里停頓一忽兒,然后又緩緩地升上來,漸漸地沁出隱香。”我說這話時,老G正坐在我對面低頭喝茶,過了一會兒,等他再抬眼看我時,眼里就多了溫存。
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我知道有東西發生。我一味地跟老G說那些不重要的東西,但我感覺得到那重要的東西正朝著我走過來。
隔著那張桌子,老G看著我,什么都沒說。我在他的注視下開始慢慢地沁上一層不意察覺的害羞。過了一會兒,他的大手在我的頭頂胡亂地撥弄了兩下,像是下決心似地對我說:“來吧,見識一下我的手搟面。”跟著他,來到廚房。放面、倒水、和面、切面。我靠在門框上,看著他做著這些,這期間我們都沒有說什么。所有的聲音都在我的意識里隱去,老G的整個人也開始像一個片段,在我眼前晃動。“又走神兒了你!”老G粘著面粉的手在我眼前劃了一下,我一愣怔。
等著水開。我倆一時間又都陷入了沉默。其實我們都害怕這種停頓。“你每天都在這里給自己弄東西吃?”我問老G,老G說:“是。”我眼前一下子浮現出他每天站在這里弄東西吃的身影,心中涌起一片柔情。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各自聊著自己身邊的小事兒。“跟陳驍怎么樣了,你?”我問。“沒怎么樣啊,活兒完了就完了,吃飯喝酒的少不了,就這樣。”他說。
吃飯的時候,我們爭著把自己的經歷講了一遍。他小時候學習好,是正統教育里比較得寵的那類角色。因為在全市中學生繪畫比賽中得了第一名而爭得的加分使他順利地考入了魯迅美術學院。現在在北京昌平飛地藝術坊教畫畫,我說我六歲時和我的哥哥們到田野河邊玩兒,哥哥們下河游泳,為了安全把我綁在一棵大樹上。天黑下來,哥哥們忘了我都回家去了,而這個時間里,剛好有一個男人在我不遠處的樹上上吊死了,讓我看了個全程,十多年后我才緩過神兒來知道什么是害怕——手心冒汗后脊梁發涼發緊的就是了。
面早已吃完,我們仍坐在桌子前聊天。后來,我要洗碗,但他堅持自己來,他說他習慣了。
屋子里太悶熱了,我和老G來到院子里,并排坐在他自己制作的涼椅上。黑暗里我們接著剛才的話題說話,只是不停的出現停頓,一停頓,我就拼命地想各種各樣的話題來接上,但該說的剛才已經說的差不多了,無藥可救的停頓又出現了。我感覺我的脖子后面全是汗。蛐蛐的聲音也顯得非常的夸張。唉!——不知道是我還是老G發出了這一聲嘆息,太輕了,幾乎聽不見。老G健壯的身體是在這一聲嘆息之后的那個瞬間迅速完成裹住我的動作的,我的小巧的鼻子被擠壓在他結實的胸前。老G的吻,灼熱而深情,從我的額頭、眼睛、鼻子、臉頰,最后果斷地攫住我的嘴唇。他有力的胳膊深刻地縛住我的身體,我真希望我是一件衣服讓他從任意一個地方把我撕碎。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流淚,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本應該是歡樂的時刻。
好像是半擁半抱的,我和老G仍在吻著,在黑暗中本能地朝著屋子里那張大床摸索而去。我的那些無聊痛苦焦慮和無奈全部都在我的尖叫聲中到達了彼岸。
11
我的頭有些疼,而且我還有些渴。我從床上爬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又倒了第二杯,也喝了。我又躺下了,但我仍然睡不著。我開始數羊:“1、2、3、4、5、6、……”我不僅順利地數到了一千二百多只羊而且最終我將其中的幾只公羊宰了,做了香噴噴的孜然羊肉,而后我又將另外十幾只有些姿色的母羊脖頸問系上了紅纓兒并想像了它們在整個羊群中搔首弄姿最終引起了無數的騷亂和決斗。甚至我還聽到了那個孤獨的牧羊人在孤獨的天空下孤獨而歡暢的喘息聲。可我他媽的就是睡不著啊。
我下床,披了一件衣服,站到黑暗中的北陽臺。體育場那方向還是燈光亮如白晝。孤單的車,顯得馬路更加的寬闊。那天老G從我這走時,抬頭沖著我招了招手,而后就消失了。那情景非常清晰,可我又分明感覺那好像是上個世紀的事兒了。
是啊,我總是這樣,我總是忽略我應該鄭重的東西。愛著的時候我習慣回味曾經的那些悲情的往事,直到我把我現在的也都失去。老G說我是個秋天懷念夏天夏天懷念秋天惟獨不肯親臨夏天和秋天的人。他說我病態地迷戀疼痛是因為我缺少安全感。那一次是有些氣憤地摔了我的吻,因為我閉著眼睛說他的吻很像我愛過的一個男人。
老G的皮膚非常的緊湊光滑,不像他的年齡,也不像他的臉。他的臉久經滄桑,額角還有一道細小的疤痕,我伸出一根手指,從他額頭的正中直直地滑到他的鼻尖,鼻梁堅硬,光滑,鼻尖的軟骨富有彈性。他的氣息在我的手指下方翕動,停頓,而后我的手指就落到了他的嘴唇上,只一瞬間他就咬住了我的手指幾乎也在同時他的身體覆蓋住了我。我們兩個就像荒野里劇烈燃燒的兩處火,直到那尖利的顫栗再次洞穿我們的靈魂。
我在寂靜里回想著這些。
重新回到床上,隨手拿起一本書,那是我一直都非常愛看的紀德的《窄門》。我的眼睛在看到那個糾結的女人內心里那些糾結的痛苦時,一陣困意襲來,我倒頭便睡。
紛亂的夢。長長的走廓。海邊的不斷滾動的碩大而透明的氣球,從高處突然降落。我一驚,又醒了。看表,不過才睡了不到一個小時。上趟廁所,回來接著睡,又是紛亂一片的夢。
大軍的電話吵醒了我。他告訴我陳驍病了,在中心醫院。我失魂落魄地奔了過去。電梯壞了。我一層一層的走上去,到了609時,我都要暈過去了。
好幾個朋友都在那。我掃了一眼,沒有老G。出乎意料的是,陳驍一臉的陽光:“騷貓兒大軍,我不讓他告訴你,他偏找你。他就是想借機看你。我早都好了明天就回家了。闌尾小手術不過是。”我坐在床下的椅子上,望著陳驍,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朋友們一如既往地調侃,鬧鬧哄哄的,一切好像又都回到了酒桌上。
不知什么時候,朋友們都走了,我也醒了,發現我正趴在床邊上,身上蓋著陳驍的一件薄毛衣。陳驍望著窗外,對我說:“可真快啊,又是秋天了。”
“你氣色不好。不管發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毀了自己的身體,知道么?”陳驍關切地看著我對我說,我疲倦地點點頭。站起來,給陳驍倒了一杯水,她喝了半杯后遞給我,在她的注視下,我喝光了剩下的那些,我們彼此親近地笑了。
12
陳驍出院后,意氣風發地支了一次局兒。甚至連她“民間藝術坊”的二十多個員工也請到了位。我感到有些意外,這不符合她的行事風格。但陳驍說,人在大病痊愈之后心態是會平和一個時期的,現在自己正是在這個時期,因此一切看起來都比較圓滿。
我去的有些晚了,當小姐我為推開人聲鼎沸的包房門時,一眼,我就看到了正背對著門的老G的背影。老G只是中等個子,但他每次坐下來,人都顯得特別的挺拔,也就是說他是那種肩寬背厚非常壯實的那類男人。不知是誰起哄朝著我打了個口哨,那種尖利挑逗的呼哨瞬間激活了我的動蕩,我感覺笑容像火苗兒騰地躥上了我的臉。大軍那廝更放肆,竄過來徑直摟了我的腰,扭頭沖大家逗開了:“你們誰能告訴我這梁小小她上哪野去了?今天她不跟我交代清楚,當你們的面,我辦了她!”大伙兒也跟著起哄,場面有些奔著高潮的意思去了。我則順勢半推半就地靠向大軍懷里,極其配合地翹起蘭花指:“奴家我一直守著婦道啊,今天慶賀姐姐康復,臨來之前我隆重地——洗了個小澡呀!所以才姍姍來遲。”
連喝了三杯酒,而后我坦然地坐到了老G旁邊。
這是個非常盡興的晚上。當被邀請來的“個”地下樂隊的幾個姑娘小伙兒來到我們中間時,我感覺整個房間都要炸開了。人和人必須交頭接耳才能聽見自己的那些可說可不說的廢話,事物在我眼里又開始變得滑稽。
陳驍端了一杯紅酒,摟著我到屋外的一個大涼臺,關上門,身后的人聲小了很多。秋天微爽的氣息撲面而來,星星在深綠色的蒼穹俯瞰我身邊的世界。
顯然我和陳驍都在醉與非醉的界限邊緣,聽得懂彼此的話,但又不太確定說的究竟是什么,都需要用短暫的沉默來反應一下。
陳驍說:“你不知道,我老了,很累。總想停下來,靠在哪里歇一歇。”
“嗯。”我說。
“老G……是個真正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讓人感到踏實的男人不多了。”
“是。”
“知道么,我不想錯過老G了。我老了我想過相夫教子的庸常日子。”陳驍的話透著悲涼。
“老G最給不了你的就是你要的那種庸常的幸福生活。”我低著頭對她說。
停頓,過了一會兒,陳驍莫名其妙地對我說:“你跟老G太像了。你們兩個就像兩個孩子一樣,尖銳敏感,不切實際。如果老G在我的生活里,我們三個人還會是生死之交的朋友,我提供的永遠是穩定實際的氣氛。如果你允許他在你的情感里,那么通過瑣碎的生活,你們一定會毀了對方。”
我抬頭看她,這時陳驍的眼里是有淚的。我記得上次我看見她眼里的淚是在四年之前,那次她跟我說過她以后不會再有淚了。但現在,我眼前的陳驍,正在落淚。為了老G。
那天再晚一些時候,由老G開車送我回家。在過去的一年里,老G無數次的開車送過我,但這次不同。究竟有什么不同,我也說不清楚,我似乎能感覺到變化正在發生,它正非常艱難地從我的內心深處痛苦地開始,老G的目光從他頭頂上方的后視鏡里探詢過來。我把頭沁得低低的。我的淚水越過我的鼻梁,順利到達了我的嘴唇。咸的,我以為會是苦的呢。我有些無聊地品嘗了我自己的淚。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上樓時,老G緊緊地摟著我。開了足有一百次,那門才被我打開。我們是在門開的一瞬間開始吻起來的,老G是用后背把門靠著鎖上的。多么漫長的一個吻,我和老G都感到了那種窒息過后的疲憊。
老G抱著我,他眼里流露出一種復雜而矛盾的疼愛。我盡量避開他的目光,他把我的兩手拿在他的胸膛上并用自己有力的手臂環抱住我。那種環抱是我在過去時光里非常熟悉而且相當迷戀的一種。那一刻,我就像沉在河底的泥沙,宿命地注視著河面上那些隨水飄過的落葉和草莖,目送它們到我無法到達的地方,即使是深淵。老G也不說話,我們就這樣站著,擁著,任巨大的黑暗淹沒著這一切。
過了一會兒,他下頜堅硬的胡茬抵在了我的額頭,這樣,他的話就從我頭上方的一小塊黑暗開始向周圍均勻地散開:“你還會遇到很多人,但不一定會有適合你的,你知道么?”說完這些,他好像嘆了一口氣,我無法在現實中捕捉到他那聲無奈的嘆息,但透過他寬闊的肩膀,我還是看到了他身后那無限的宇宙深處。我總是因過于集中而忽略一些事物,可我不愿在這時忽略哪怕一絲一毫的,跟老c有關的細節。我感覺他正低下頭來,在黑暗里搜索我的嘴唇,他一定是閉著眼睛完成的這些,他一直都喜歡這樣。
我從未像這刻這樣坦蕩地呼應過他,甚至我竟控制不住地妄圖通過這綿長而深情的吻來解決我從來就解決不了的那些紛擾。我想通過這吻進入他的身體,進入他所隱藏的深處,進入那不可預知的人類世界的全部片段和所謂的梗概里,我要盡情地消失在那種渺茫和蒼涼里,我要從那沉淪而緊繃的高處,要回屬于我的溫情,并從那荒涼而不知去向的時間里,找回更為荒涼和不知去向的,我自己。
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完成這些呢?
我始終愛聽他對我說話,無論是電話里說的話還是在床上說的話,還是我們一起吃飯時說的話,還是一起逛街時說的話,還是我在衛生間他站在門外說的話,我都愛聽。我愿意在我的記憶里保留這些浮光掠影的片段,直到我死去。
13
我走在恍恍惚惚的街上,陽光燦爛,人群如潮。日子將一點一點腐化,一點一點地消失,我和我的親人和朋友和這世界里的一切都會在時間里消散,而后化成卑微的塵土。我在這逐漸消失的日子里再也尋找不到我要的什么東西了。
我靠在窗邊,看六樓之外的陽光。陽光從樹和樹之間枯黃的葉片間漏下來,在空地上形成一大片金黃的斑點。我是有些絕望的,但一個人動不動就拿絕望說來說去的,也挺沒勁的。我知道,自己必須挺下去,直到那一天,那一個人,那一種愛情,出現。
但那也是不會的。
我誰都騙不了。包括自己。
14
又到隆冬時,有一天,我接到老G的郵件:“我馬上要走了,回昌平完成我的畫。如果我還能回到這個城市,那只能是為了要你。當然,這種要,是要用我的一生,與你的交換的。老G于2001年1月22日夜。”
我的悲哀淹沒在我的麻木之中,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我一直希望在荒涼的海邊蓋一座自己的小房子,那里未被開發當然也就人跡罕至。我在夜晚點起一堆茅草,喝我自己種植的苦艾釀制的酒,喝高了,就摸索著爬上屋頂,對著無限的時空唱那代代相傳的古老情歌。我不知道我要走多長的路,經過怎樣的時間,才能走到那里呢?還是說,我已經把它瞬間而永久地經過了呢?
15
兩個知識女性之間,欣賞到嫉妒的界限非常微妙,只是轉念之間。但我和陳驍卻從來沒有在這樣一個問題上糾結過,甚至那從來都不是我們要思考的部分。我們的關系好像從開始就是模糊的,無法形容。在我的意識里,她就像回旋的水母,無限縱容于我。而我則更像一只水蛭,吸附在她情感的視覺里,我萬分留戀經由她制造的那個溫暖的場,對我來說,她幾乎就是我能感受的溫暖本身。但我們又從來都是一對矛盾,也正因了矛盾,我們之間的這種契合就更穩定更堅固。許多年之前,她就預言,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從本質上分開我們兩個,但形式有時會游離一種限制,可最終,我們無法分開的事實總是擺在我們面前。
一件事的歷史,才是它本身。
可是過了很久,大軍才告訴我,陳驍在挽留老G的這個問題上采取的是不同以往的方式:她用剪刀豁開了自己手腕處的靜脈。大軍一邊搖頭一邊嘆息,竟然動用了他少有的感情聲音對我說:“我一直認為這是只有你才能用得起的方式,現在陳驍用了它。告訴我,你們兩個到底誰腦子進了水了?不就是個老G么?!”
這下,我終于確信我的判斷沒有錯。我跟陳驍在一起的這一段時間,無論吃飯喝酒,她總是這樣回答我的疑問:“喔,我是怕新買的這個拷藍鐲子磨了我的皮膚,才在手腕上纏了紗布的,過幾天適應了就拿開,我還真不愿意帶著它,跟個傷員似的!”當時,憑直覺我知道事情遠不是她說的那么簡單,但我是懶散慣了的人,沒往深里想。
大軍重返他慣有的調侃:“唉!為啥子要這樣哩?我都完美成這樣了,你們兩個女人都不說‘照顧照顧’我。這該死的老G呀——還真是東邊我的美人兒西邊黃河流啊!”
“男人們要離開是不可避免的,就像女人總是要被置于一種無休止的等待一樣,都是不可避免的。”大軍用力地看著我,用他五秒鐘的鎮定掩藏了他的真實,他又開始不折不扣地毀我:“別告訴我這是你的領悟啊,我怕了我好怕啊,我是被你嚇大的呀!”回頭他又一臉倔強地撲到我的臉前,盯著我的眼睛逼問我:“那我的那些冬春的日子算什么呢?麻煩梁小貓你給我解釋一下,好不好?”
我一愣怔,剛想說什么,陳驍的笑聲從背后趕過來了。
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光總是非常快樂的,那種快樂并不是“快樂”兩個字能形容的,陳驍和大軍大杯大杯地喝酒,有時還故意勾肩搭背地呼朋喚友,大軍的存在,的確能讓人感到閑散里真實的快樂,那是快樂本身啊。
有時候,大軍帶來了在萬德福超市買的自己和陳驍都愛喝的紅星二鍋頭,他倆就悶喝一個晚上。我則守著一個角落,百無聊賴,不知用什么打發時間才好。每當這時我就努力地想一些別的事,盡力避開與老G有關的記憶,但是,但是——老G的很多話我都記得,猶如剛剛從我的眼前走開一樣。甚至,連他說話的聲調和語氣都記得,連他說話時的神態、動作都記得。甚至,連當時的天色都記得,連屋外建筑工地上打夯的節奏我都記得。總之,我什么都記得。
大軍拍拍自己的大腿沮喪地對著我說:“過來,寶貝兒,我的心情壞極了,過來陪我說說話。什么?你不知道說什么?什么也不用說,過來,坐在這兒,一切都解決了,要不我可真要得精神病了。”不等我說話,陳驍通常都用一個象聲詞攔腰斷了大軍的念頭:“呸!你也配。你當那精神病誰都能得上呢?你也得有點精神生活是個精神類型你才能得呀,就你——就你這樣的腦滿腸肥的,就是病,充其量也就是個消、化、不、良,還精神病呢!歇了吧你!”大軍抹了一把臉強忍著笑,挺著肥胖的身體向椅子背上靠,嘴還不嫌軟:“咋發著,喝酒——喝我的那個紅星二鍋頭,就是精神生活,我現在感到心情難過就證明我他媽的是精神類型,怎么著吧?”陳驍不屑一顧,轉了身,用一個“操!”字結束了這種論爭,打開自己的手機,仍舊繼續不斷地打出那些無聊至極的電話。
不消說,這樣的晚上,情緒是有些糟糕,但糟糕歸糟糕,總比我一個人回家對著那臺電腦發呆要好得多,況且那屋子里到處留有老G的氣氛,我很難置身其間安然入睡。
更有些時候,大軍有他自己的事兒,就只剩下我和陳驍。我愿意找我和老G共同的朋友玩兒,那樣從這些朋友的閑聊里或多或少地總能提到一些從前跟老G在一起的事情,每到這時我就感到安全和平靜。有些時候即使是什么也不說,只是到他們那里悶坐,我也愿意,因為我感覺到老G好像也在場似的,心里的那種悲哀就變得非常踏實。我愿意從朋友們聊到老G那些只言片語中搜索老G這個人確實存在過的證據。
我愿意在高朋滿座的時刻,跟大伙兒打情罵俏耍刁放賴,這個時候我的輕浮和淺薄非常具體。我愿意這么做的原因是我感到痛快,那是一種用鈍刀慢割自己血肉的痛快我期待那種肉體的疼痛能緩解我內在的緊張和焦慮。我的災難和歡樂的全部只跟一個人有關,這個人是老G,但后來我發現這些跟老G也沒有什么關系了,那只是我生存下去的一種狀態,是的,我心亂如麻。是的,我感到無限悲涼。這個冰冷的世界。
我被大家逗得不行,腰都笑酸了,我靠著門框歇了一小會兒,而后又一個人踱到了平臺上。這是旋轉餐廳的十六樓平臺,午夜的風拂過來,馬路上的事物都像童話世界里的東西一樣,顯得那么不真實。一架夜行的飛機,從我頭頂上飛過去,機身上的燈閃爍著,使深藍的夜,更顯濃烈。我的胸口好像被什么東西忽地挫了一下,疼痛難忍,我向前撲在了欄桿上,燈火的遠方,在我的視線里,模糊一片。
陳驍什么時候走過來的我不知道,當她的身體從后面擁住我時我想此時不管是誰的擁抱我都要。我們兩個都不說話,我感到溫暖,盡管這溫暖的朝向是不確定的,那我也要。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渺遠和滄桑:
“為什么不打電話,給他?”
“……”
“你究竟是在拒絕什么呢?是你自己?還是其他的什么東西?他不一直都是你希望等到的那種人么,為什么你又恐懼又拒絕了?!”
“……”
“知道嗎?他打過電話來,給我。我們聊了將近一個小時,他沒有問過我一句。他只是不厭其煩地堅持問你的狀況,甚至細枝末節。你知道老G不是這樣的人,但現在在你那,他變得敏感而執著……。告訴我,為什么,你們倆?”
一時間我內心里有些哽咽。我囁嚅著卻始終說不上一句完整的話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陳驍,因為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這些事情。我轉身重新靠在欄桿上,面對流逝的那些,我無話可說。
過了好一陣兒,我才看著遠處的燈火對身后的陳驍說:“怎么說呢,其實,真的也沒什么……唉!我不知道,不是厭倦不是敏感不是沖突不是其他的什么……我不清楚這些……真的。”也就是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又開始了我的迷糊和語無倫次。一涉及我自己的情感上的事,一般我都是用語無倫次來體現我自己最終的愚蠢。……我不知道我能跟陳驍說些什么。也許她說得對,我和老G的確太相似了。
需要大段的空白,來克制慣性。然后老G離開,而我則像個同謀一樣,在朋友們中間保持了沉默。就是這樣,但我解釋不清楚原本很簡單的事情,尤其是跟陳驍。
“唉!你要我,我要他。滿世界的兜大圈子,還真像似情愛那么回事兒了,真有意思……真沒勁!”陳驍好像是自言自語,眼睛看著更遠的遠處。
利用停頓她在平服自己。但我仍不知說什么。她喜歡老G,用的是她最擅長的給予。不停地給,給一切一切的一切。穩定和安逸。但恰恰是這安逸要了命。老G飄慣了,他從本質上正是那種漂泊得一塌糊涂的男人,他根本無法在陳驍制造的精致里生活。
后來,陳驍扭回頭有些心不在焉地問我:“你想他嗎?”
“想。”我說。
“怎么想?”她問。
“睜開眼睛就想他閉上眼睛就夢他喝酒吃飯上廁所看了三頁書一回神兒又什么都沒記住坐在電腦前發呆生是從那黑屏上看出他的一張臉我的手握緊他喝過水的杯子側耳聽他在黑暗中抽煙的咝咝聲響……”大滴大滴的淚從我的眼里流出來。我是不想跟陳驍說這個的,更不想讓她看到我的眼淚。
我說過老G帶走了我最真實最真切的東西。可就在這么一個有著哀傷和莊重的時刻,我竟不知羞恥地想到了“一種相思兩處閑愁”這樣典型的納蘭性德式的招牌句式。我真不知道我究竟是難過還是麻木。唉!我真拿我自己沒半點辦法啊。
16
病了。我。這是我意料之中同時也是朋友們意料之中事。先是嗓子疼,而后周身疼,渾身像散了架。吃藥。扎針。扎針。吃藥。當生活里只簡單到這兩項時,我一下子又非常的快活起來。的確,沒什么理由讓我如此悲傷,甚至不是為了愛情,也當然不是為了什么理想。
也就是說不僅快樂,我甚至還感到了愜意和輕松。
如果不下雨,我一直能把這種快樂和愜意堅持到第二十四個小時。我是說,那種蒙蒙的細雨,只有初秋的九月才有的那種雨。你能感覺到那種雨,但卻看不到的那種雨,濕漉漉的一片,過了很長時間,馬路上才濕潤的那種,小雨。我加了一件薄的淺粉色的毛衣,那是老G在蘇州的一次畫展時買給我,是去年的這個時節。我下樓,來到街上,我愿意讓細雨無聲地落到我的肩上。反正街上人也不多,沒人注意到我。我沿著河堤路走下去,一切都靜得出奇。
轉過兩條街,我來到另一條路上。那是一條寬闊的大馬路,我說過這是我們這個城市里非常寬闊的那一條路。左邊是那個大體育場,右邊是一條可以通向燈紅酒綠之地的車站。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只是沿著路向前走。下班的人流漸漸多了起來,有時候我跟人流同向走,有時候跟人流逆向。但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是愿意看那些陌生人臉上的掙扎、平庸、無奈和莫名的不屑。我喜歡這一切。
我是在一個岔路口上遇到的那只小狗,肥嘟嘟的。看來它是傍晚堅持自己出來撒尿的那種狗。它一直就在我的視線里,顯然它對自己這次難得的獨自一人出來的機會非常的珍惜。它快樂地一溜小跑兒,并且對每一個見到的事物保有極大的興致。它搖頭晃腦地一路小顛兒,剛在一個墻角完成了排泄又在下一個電線桿下抬起了它那小腿兒。事后又象征性地在水泥地上前撅后刨地徒勞地以土掩埋自己的排泄物。我的腳步在看到它的時候,早已經不自覺地放慢了,我離它越來越近,我看清楚了它的可愛。它可真是太可愛了,它可愛的就像一只小狗,沒有其他的東西能像它那么可愛。它比可愛還要可愛。在我想這些的時候它已經隆重地將一只破而臟的襪子成功地叼在了自己嘴里。它就在我的注視下開始了那種叫做瘋狂的撕扯。它上竄下跳,左顧右抓,翻閃騰挪,一心一意地要置那只無動于衷的襪子于死地。我看不過眼了,我說:“嗨嗨嗨,我說你還不家去,找打么這不是!”它這時顯然也是瘋累了,抬眼看我,像個嬰兒。像聽懂了我的話似的,極不情愿地吐出了那只襪子,扭頭往回走,問或回頭監視我,看我到底是走開還是也叼它遺落下來的那只襪子。
我走開了。
我站在路邊,看著那些放學的中學生們玩著花樣兒騎在單車上,三五成群地沖著與他們一樣年輕好看的小女生吹口哨,眉來眼去的,時間和愛情仿佛一下子又都回到了它開始的地方……是啊,很多的歲月過去了,可我總是無從表達這一切,主要是覺得沒那個必要。就像沮喪,就像無聊寂寞,就像輕佻淺薄,這些東西人人都有,而人人都有的東西,我認為就非常的廉價非常的不值得表達。
翠綠色的公共電話亭,鵝黃色的公共電話機。這色彩是永遠春天的意思啊。我站在它圓形的玻璃罩子下面,看著這一切卻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拿起聽筒,聽到好聽的盲音兒,我做夢一樣按下了重復鍵。我不知道這最后一個被我按出的是什么人打給什么人的電話,更不清楚隱藏在電話那端的是什么。三聲鈴聲之后,一個陌生女人的清亮的聲音傳過來:“喂!誰呀?”我頓時涌上緊張。對方仍在問:“誰呀你?不說話我撂了!”然后是“喀嚓”一下,仿佛小時候斷了片子的電影院,手里的聽筒傳來沙沙聲。
走到第四個電話亭時,我又按下了一個重復鍵,我想傾聽那完全陌生的世界,瞬間介入那完全陌生的情節。最后一個電話好像是打給沿海城市的一個人,這是通了以后我聽到那男人的口音時做的判斷。電話里孩子哭老婆叫的,聲音一下子涌過來了。我下意識地側了一下聽筒,男人海蠣子味的方言直沁沁地撞過來:“給我滾!煩死我了,滾滾滾!”我的話筒險些掉在地上。
我忠實地聽從了那男人的話。我滾開了。并堅持從一個街口滾到另一個街口。轉角時,我終于看到了“北方圖書城”。
從我住的地方到北方圖方城有五站地,現在在朦朧的燈光里我看到了“北方圖書城”那紅地金字的橫匾。也就是說,我走了五站地下意識奔的是我和老G最熟悉最喜歡的地方。我有無數個日子和老G帶著水和面包混在這里,他看他的畫冊,我看我的小說,然后在抬頭的瞬間,隔著桌子舉起各自寫在手心里的“哈哈”“親死你!”“滾犢子!”等的字樣,在肅靜里完成我們獨特無聲的打情罵俏。
最近一想到老G我不愛用原來的那兩個字“疼痛”,現在變成了“辛酸”。這兩個詞在用意和層次上基本沒有什么大的改變,所以我認定這還是情愛。只要跟難過有關的男女之事,一般就都是情愛。這是我的見解。
圖書城里人已不多了。現在這年頭,能在歌舞升平的晚上來到這個地方泡著,多多少少,我都是給些尊敬的,但尊敬歸尊敬,我不會付之于感動。沒有感動這個東西了,我已經。什么時候沒有的,我不清楚,而且我也不好去問別人。
坐在角落里,就更靜了。這才聽出周圍的音樂是班得瑞的《朔風北上》,是我喜歡的,一聽就會激動的在屋內跑來跑去,有時一聽也絕望的要死,都是這個。
我是看不進去什么書的。也就是來坐坐吧——這是我看了幾頁之后確定的。坐就坐吧,我也是累的緊了。一股煙味從巨大的木質書架背后飄過來。又有人在偷偷地抽煙。我屏氣品了一下,還是老G的牌子:紅河,而且是藍地金字的那種。那里有我熟悉的巧克力的微苦味,在若有若無之間。
電話放的是震動,當它突然響起時有一種震動的波,從我的身體內部向外擴散開去。那是一個非常陌生的電話。我有些落寞地喂了一聲,對方好像也在等什么。過了一會兒,那聲音才低沉而扎實地送過來:
“老G。我是老G。”
“……你說什么?”我不能相信我的聽覺。
“我,寶貝,我是老G。”他又重復了一遍。
“你、你在哪?你在干嘛?”我有些結巴地問過去。從聽到他聲音開始,我就感到一種巨大的疲憊向我襲來,而且突然降臨的哽咽也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我在給你打電話。”他說。
“是,我知道,你打電話給我,現在。你在給我打電話。我知道了。”我總是在緊張時廢話連篇。
“你好嗎?你在哪里?”老G的聲音還是我記憶里那樣的好聽。
“還行,我。我在跟朋友混飯呢,挺熱鬧的飯局。你知道的那種熱鬧。”我含著我的眼淚笑著對我的老G說上這一句。
“嗯。身體好嗎?情緒好嗎?你?”老G的話也在盡量掩藏什么。
“我——還成啊,還是老樣子,但往可愛里奔著呢,馬上就出徒了。”我說。
“可我看你可不太好啊,有氣無力的,好像還淋了雨,還挨了餓,眼淚也一大把的。”我覺得老G說的對極了,我的確是快堅持不住了,可我還在嘴硬:“小哥,你就別抒情了,哪有什么雨呀,我這里都要晴死人了。酒店老板小老婆今天喜添貴子,免費傳了晚膳,吃了喝了玩兒了個盡興不說,臨了,女士走時有化妝品贈送,男士提供小妞兒一名,親了捏了掐了都不嚷疼,講職業道德著呢,小哥今天你可落一空啊!”可貴的是說完這話我還努力擠出了幾聲干笑,可那笑聲里全是哭腔兒了,可我還在貧著——對著我的那心甘情愿永世無悔的老G。
老G說:“你怎么哭了,不對頭啊,我的小妞?”
我說:“哪呀——,我是被這不花咱銀子的免費酒嗆了一小口啊,不過沒關系呀,一會兒酒醒了找個地方接著玩兒,囑咐個哥們兒,把你的那份高興帶出來啊!”
我手心里全是汗,感覺手機貼在臉上濕乎乎的一片。我的身體再也控制不住悲傷,我不住地往下滑,我盡量使自己的身體靠在結實的書架上,企圖通過它,堅持完成這個幾乎被我等了一生的電話。
電話那端此刻是短暫的沉默,我的心也隨著那無聲的世界一直一直下沉,老G那慣有的低沉的聲音真實而不容置疑地回到了現實:“寶貝——你別晃啊寶貝,別用你的手扶墻也別不停地用我那毛衣悄悄地擦眼淚已經有人在看你了就你左側的那個帶眼鏡的胖子!”我忽然感覺不對頭啊,他沒理由這么門兒清啊,猛一轉身,看見了身后的老G,頓時,我已淚如雨下。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