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計疏勒河
清光緒年間,大風卷著黃沙,肆虐在漫無邊際的戈壁上。狂風在沙丘,紅柳叢中發出一陣陣 怪叫。黃昏時分,四個騎馬的人來到疏勒河邊。走在前面的人,中年,肥胖,他叫朱文貴, 是個商人,往返于俄羅斯、新疆、甘肅做生意,緊跟著他的一個黑衣人,寬肩、細腰、兩臂 修長,他叫王福成。后面兩個人,回民打扮,四人翻身下馬,鉆進河邊的芨芨草叢中,席地 而坐,朱文貴拱手說:\"福成大哥,兄弟在此就把這宗買賣敲定了。\"王福成問:\"你要殺 的是何人?\"朱文貴臉上露出了詭秘的表情:\"說出此人姓名,只怕要把大哥嚇一跳。\"\" 你少賣關子,死在我王福成刀下的貪官污吏也有幾個了。\"\"此人乃陜甘總督左宗棠。\"王 福成不禁一愣。\"大哥害怕了嗎?\"\"我怕個球!我是想,你一個生意人,與左宗棠這樣的 大官有何怨仇,要雇我去殺他?\"\"我也是受人所雇,代人辦事。\"\"你東家是何人?\"\" 這個兄弟不便說了,你只管做就是了,開價白銀三千兩。\"見王福成沉思不語,朱文貴又說 :\"兄弟也知道,像左宗棠這樣的封疆大吏,比不得一般的官員,這宗買賣大是大,可不好 做,大哥若嫌價錢低,還可以再商量。\"\"老子殺別的人討價,殺貪官從不討價。\"\"好! 不愧是河西第一刀客,痛快!\"\"你先別忙著痛快,這左宗棠的人頭怕不是容易取的。\"\" 說的正是這話,兄弟已替大哥做了些準備,這兩位回民兄弟,年長的叫馬哈才,年輕的叫馬 六十四,二人武功雖比不上大哥,卻也是武林中人,可做大哥的幫手,肅州城里也有我的眼 線,緊要關頭,或許可助大哥一臂之力。\"\"這些閑雜人,未必用得上,只是我從未見過左 宗棠的面呀。\"\"就兄弟所知,大致如下: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陰人,年近七十,須發 盡白。區辨本朝官員,一看頂珠,二看補服圖案,一品官頂珠是紅寶石,補服是麒麟;二品 官頂珠是珊瑚,補服是獅;三品官頂珠是藍寶石,補服是豹。左宗棠官居一品,陜、甘、新 疆,再也沒有比他大的官了。如頂珠是紅寶石,補服是麒麟,定是左宗棠無疑,大哥一定要 仔細辨認,左宗棠調任陜甘總督,至今已有十年,平時待將士,以誠信相感召,將士多愿以 死相報,所以他若在軍中,你很難下手,但也并非無隙可乘,左宗棠天性剛峻,豪放不羈, 平日出行,多輕騎簡從,大哥此行,要相機行事,只可智取,不可力奪。\"王福成只是悶悶 地答了一聲:\"知道了。\"朱文貴接著說:\"銀子我已替大哥存在蘭州的錢莊里了,這是一 千兩的銀票,到事成之后,再付兩千兩。\"王福成接過銀票揣在懷里。
此時西風已停,晚霞的余輝倒影在河中,像是流著半河血水。
二喋血嘉峪關
左宗棠駐扎肅州已有一年多了,這一年多來,他極少出肅州大營,讓他煩心勞力的事實在太 多了,內憂外患,官場爭斗,以李鴻章為首的軍機大臣的非議,多年用兵難以籌措糧餉,地 方官掣肘,千頭萬緒亂如麻,使他心力交瘁。同治年間,左宗棠曾在新疆看過維族藝人表演 高空走繩,現在他覺得他自己很像那個維族藝人,又要顧及腳下,又要看著手上,左右平衡 ,上下照應,瞻前顧后,如履薄冰,稍有閃失,就會前功盡棄,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回 天無術的郎中,給幾十種疑難雜癥集于一身的大清國診脈,一年來,他須發全白了,精力也 大不如以前了。
這一日,他忙完了公務,忽然想起肅州城外四十里,有明代洪武年間修建的嘉峪關,這倒不 是他此時有了游覽名勝,發思古之幽情的閑情逸致,他年輕時便仰慕的前輩林則徐,被道光 皇帝發配充軍伊犁,路過嘉峪關時,也許是被雄關樓堞、塞外風光激起了詩情,在城樓上題 下了七律四首。據幕僚說,城樓粉壁上,林大人的墨跡歷歷可辨。左宗棠的仕途并不平坦, 他是道光十二年的舉人,之后三次參加禮部的考試,都沒有考中,他也曾憤世嫉俗,咒罵考 官有眼無珠。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與林大人有了一次交往。當時任云貴總督的林大人乘官 船路過長沙,地方官員前往拜見的絡繹不絕,名滿天下的林大人卻對左宗棠這位落第舉子格 外垂青,特邀他上船長談。也許是要見到心目中的偶像了,心慌意亂的左宗棠一腳踏空,落 入湘江中,林大人的手下把這個落湯雞撈上船,換了衣服,他們深談了一夜,這一夜也許是 左宗棠一生的轉折點。林大人淵博的學識,對天下大事的真知灼見,讓左宗棠大開眼界,他 才知道,天下大得很,并不是只有中國,天下的學問也多得很,并不是只有四書五經。自此 以后,他斷絕了在科舉上發展的打算,專心致志于地理、兵法等學問。回顧一生,他覺得最 應該敬重的人是林則徐,林大人的墨跡不可不看。
三月,若在湖南,早已是桃紅柳綠,草長鶯飛了,可肅州城外,還看不到春的痕跡。左宗棠 青衣小帽,帶上幕僚楊昌霖,副將金順,貼身侍衛楊耀祖及兩名親兵,出了肅州城,六人六 馬,揚起一陣飛塵。看到左宗棠興致頗高,楊昌霖湊趣道:\"大帥平日公務繁忙,今日可謂 偷得浮生半日閑。\"看到楊昌霖穿了一件嶄新的狐皮袍子,左宗棠打趣道:\"笠翁啊,今天 是什么好日子,打扮得如此衣冠楚楚?\"\"大帥取笑了,這還是拙荊怕西北氣候奇寒,托人 捎來的,平日在營里走動,也不曾穿,今日出城,怕城外風大,才翻出來穿上。\"說著話, 不一會兒就到了嘉峪關前。這嘉峪關是長城的西端終點,南面是終年積雪的祁連山,北面是 連綿起伏的馬鬃山,地勢十分險要。左宗棠一行先看了關外的關帝廟,又對匾上的\"天下第 一雄關\"幾個大字品頭論足了一番,才上了城樓。嘉峪關有內外兩城,城樓雕梁畫棟,工藝 精巧,兵慌馬亂的年代,城樓里空無一人,粉壁上各類文人墨客的題字頗多。看了一圈,終 于找到了林大人的墨跡,幾個人正在議論,忽然聽到城下傳來一聲尖叫:\"救命啊!\"金順 急忙領了兩個親兵下城去看,楊耀祖上前道:\"大帥,這地方恐怕不太平,還是早回為好。 \"左宗棠點頭稱是,剛出城樓,只聽騰地一聲,從樓頂上落下一個黑衣蒙面人來,楊耀祖叫 聲\"不好\",拔出劍來,直取蒙面人,蒙面人刀法不亂,只見刀來如閃電,劍去似流星,寒 光閃閃,殺得難分難解,蒙面人且戰且退,忽然賣個破綻,楊耀祖看得真切,發了力,一劍 砍去,不料蒙面人早有準備,就勢倒地一滾,楊耀祖一劍砍空,砍在柱子上,震得虎口發麻 ,劍已砍進柱子一寸有余,急切拔不出來。蒙面人在地上滾了三滾,不知怎的卻滾到了楊昌 霖身后。楊昌霖正躲在柱子后面觀看,猝不及防,明晃晃的刀已到了脖子上,只見寒光一閃 ,楊昌霖頸上的血噴出了二尺多高,撲地一聲倒了地,楊耀祖拔出劍來直撲蒙面人,蒙面人 也不應戰,沿著城墻撒腳就跑,楊耀祖拚死命去追,蒙面人也不回頭,一邊跑一邊順手抽出 城墻垛口上松散的磚,向后飛去。楊耀祖急忙向下一蹲,那磚帶著響聲從頭頂上飛過,跳起 再追,蒙面人已跑遠,轉過角樓,追到北面城墻,只見蒙面人縱身跳了下去。那城墻有三丈 多高,楊耀祖只當他跳城自盡,急步到城邊看時,原來城下早有兩馬一人在等候,蒙面人張 開四肢穩穩地落在馬鞍上,加了一鞭,兩匹馬飛也似的向北面山路跑去,楊耀祖想下城去追 ,又怕左宗棠有失,只好心急火燎地回到城樓。
金順領著親兵,回來一看,血流遍地,楊昌霖早已咽氣,便破口大罵:\"楊耀祖!你在大帥 帳前當差也有些年頭了,怎能出這樣的差錯?要是大帥有個閃失,我決饒不了你!\"楊耀祖 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卑職有罪,只聽大帥發落。\"左宗棠說:\"也不全怪楊侍衛,適才我 躲在柱后觀察,那刺客刀法爐火純青,功夫只在楊耀祖之上,絕非等閑之輩,他與楊侍衛相 斗,并不力取,只是虛與周旋,我猜刺客是奔老夫而來的,只因昌霖先生穿了件新狐皮袍子 ,便被刺客錯認做老夫,楊侍衛與之一味死斗,便出了漏子,可惜笠翁替老夫死了一回。\" 金順說:\"末將領著親兵下城去,轉過城墻角,見是一個老回回捏著鼻子尖叫,見了我們, 翻身上馬便逃,我們都未騎馬,怕他逃脫,我便將手中的劍飛了出去,將他刺死了,可惜未 留下一個活口。\"左宗棠點頭道:\"這賊人分明使的是調虎離山計,是老夫大意了。\"金順 說:\"大帥還是小心為好。\"幾人無話,回到肅州城中,左宗棠傳令,厚葬楊昌霖。
三荒郊劫信使
正午時分,肅州至甘州的官道上,荒無一人,一陣馬蹄聲打破了寂靜,一位官府的信使騎著 馬,不緊不慢地走來。信差無精打采地騎在馬上,過了一棵棗樹,忽地從樹后飛出一根套索 來,如同蒙古騎手套馬一般,那套扣準準地落在信差的頭上,只聽撲通一聲,信差墜落地上 ,信差的馬受了驚,飛奔而去,樹后的套繩緊拉幾下,就將信差拖至樹下。樹下呼地跳出一 黑衣人來,迅捷地扛起信差,轉到沙丘后,將信差放在馬上,然后飛身上馬,望荒郊奔去。
向南跑了四五里,便到了祁連山麓。山上怪石嶙峋,石間長滿了駱駝刺,紅柳,黑衣人下了 馬,打了一聲呼哨,從草叢中徐徐探出一張胖臉,是朱文貴。朱文貴向遠處看了看,跳了出 來,問:\"活兒干的可利索?\"黑衣人去下面罩,原來是王福成,他順口應道:\"沒麻煩。 \"朱文貴急不可耐地將信差的尸體拿下,便全身搜了起來。信差的身上只有一把腰刀,一塊 腰牌,一個公文袋,幾兩散碎銀子,朱文貴急急地打開公文袋,有兩封肅州大營的信函。朱 文
貴如獲至寶,拿起一封,上寫著:\"上海采用局補用道胡光鏞啟。\"王福成也湊了過來看信 ,撕開信封,信上寫著:\"光鏞先生臺鑒:前日接甘肅制造總局總辦賴長之信,言該局以自 產之水輪機,用甘肅之羊毛織成一段呢片,信中附有樣品,以余觀之,竟與洋絨相似,質薄 而細,甚耐穿,較之本地所織褐子,美觀多矣,隴中苦寒荒儉,地方數千里,不及東南一富 郡,此乃為官者無以久遠之計存于胸臆者,因循相沿,遂至此極,亦非盡風土之不宣,今特 煩先生與上海之德國人接洽,選購彼國之織毛機……\"王福成不解地問道:\"這左宗棠好像 不是個刮地皮的官……\"朱文貴問:\"何以見得?\"王福成說:\"這信中說的買洋機器,織 洋呢子的事,絕非本地貪官所能為。\"\"或許他刮地皮的手段更高吧。\"\"我也理不清這團 亂麻,只是覺得蹊蹺。\"\"這些南蠻子的事,咱們西北人也鬧不清,看這封信吧。\"第二封 信寫道:\"孝同吾兒,前信言及菜籽一事,余又慮及本地氣候奇寒,東南三月,桃李著花; 西北暮春,草尚未芽,蓋因地氣之不同也,故爾等訪購,宜選易活,耐寒,耐旱之品種,若 非如此,則枉費功力,菜籽寄來,一可使丁勇種植,節省軍餉;二可散及百姓,此處百姓極 貧,為官者宜殫思竭慮,助其謀生,余已三信言及菜籽,爾輩勿謂乃翁人老話多, 蓋因吾 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爵益高,吾心益低,吾祿益厚,吾施益博……\"朱文貴罵道:\"左宗 棠這個老狐貍,董字營,定遠營的調動,一個字也不提,盡他媽扯些買菜籽的屁事……\"王 福成斜了他一眼:\"你一個生意人,操心軍隊的調動作甚?\"朱文貴搪塞道:\"我也只是隨 便一說。\"
看到王福成在沉思,朱文貴說:\"商量正事吧,別發愣了,上次在嘉峪關失手,算是左老頭 子命大,我已替大哥謀劃好了一條萬全之策,大哥可會給馬看病?\"王福成答道:\"從小和 馬打交道,也還略知一二。\"朱文貴拍手道:\"這就好,今日肅州大營新來一批戰馬,因水 土不服,常鬧病,營中正在找一個本地獸醫,我可找人薦你去應這差使,到了營中,自然遇 到左宗棠的機會就多了,大哥可相機行事,這次萬不可讓到手的銀子再飛了,上次在嘉峪關 ,讓馬六十四白白送了命,這次大哥可要幫手?\"王福成答道:\"不要!我自己干。\"
四馬廄話風云
一彎殘月照著肅州城。王福成坐在條凳上,雙腳蹬著生鐵碾輪,在碾槽里碾藥,馬廄里,還 有幾個兵丁在鍘草,咔咔的鍘草聲,伴著馬嚼草料的聲音,使馬廄顯得空曠。王福成忽然聽 得門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抬頭望去,只見兩個親兵提著燈籠在前面引路,馬房總管賈永忠 領著一群人進了大門。看這賈永忠畢恭畢敬的樣子,就知道來人官階不低,賈總管搶先幾步 ,給為首的一位老者介紹:\"這是新近請來的王獸醫。\"說完又示意王福成:\"見過左大人 。\"\"左大人\"三個字像晴天霹靂灌進王福成的耳朵,他忙跪在地上:\"小民給左大人請安 。\"一句湖南腔從頭上飄下來:\"起來說話,爾等百姓,就不必行這樣的大禮了。\"王福成 站了起來,湖南腔又響了:\"這位王獸醫,我這些戰馬,可有什么要緊病癥?\"\"回左大人 的話,營中戰馬,只因本地高寒,水土不服,并無其他病癥,待小民調理幾日,自然會好。 \"\"如此老夫就放心了,劉錦棠!\"\"卑職在。\"\"戰馬要加緊調理,近日即有大用……\" 一群人說著話,從王福成身邊走過去了,王福成這才抬起頭來,望了望老者的后背,紅寶石 頂珠,麒麟補服!心一陣狂跳,手向懷中伸去,觸到了尚帶有體溫的匕首把柄,抽出來,藏 在袖中,他瞄了瞄人群,左宗棠與劉錦棠并行,身后跟著左軍名將董福祥、張俊,二人身后 又是兩名親兵,左手提燈籠,右手握刀柄,他尾隨在人群十步之后,緩緩而行。
一行人一邊察看戰馬,一邊還在說話,只聽劉錦棠問:\"剛才大帥說戰馬即有大用,可是新 疆局勢有變化么?\"左宗棠說:\"前日接軍機處密報,朝廷已將崇厚問罪,判斬監候,崇厚 老賊,擅簽如此喪權辱國之條約,實屬死有余辜,又改派曾國藩之子曾紀澤出使俄國,談判 改約,俄夷懷虎狼之心,曾公子此行,若徒憑口舌,無異于狼口奪食,焉能收回大片國土? 為今之計,宜先折之以議論,委婉而用機;次決之以戰陣,堅韌而求勝。\"劉錦棠說:\"新 疆事端初起,李鴻章李中堂竟說'海防西下,力難兼顧',力主放棄新疆,移西餉以助海防 ,又說什么'新疆不復,于肢體元氣無傷。'若非大帥一柱擎天,力主收復新疆,恐新疆今 日早已非我所有,大帥實在是大清的中流砥柱。\"左宗棠笑道:\"爾等后生小子,不可學這 些官場中的套話來糊弄老夫,也是當今圣上圣明,準了老夫的奏折。\"董福祥說:\"俄夷欺 我中華無人,到了戰場上,我們與他見個高低。\"左宗棠又說:\"你等近日要整飭本部人馬 ,隨時聽老夫號令。\"一行人邊走邊說,王福成尾隨在后聽得格外仔細、認真。
看完了西馬房,又去看東馬房,王福成一直和他們保持著十步左右的距離,談話還在繼續, 只聽劉錦棠說:\"卑職還有一事稟報大帥,日前卑職手下的探子回來說,俄酋扎伊采夫領了 幾個俄夷,裝作地理學家,在新疆游蕩,經查實,該俄酋乃上校軍官,現深入我腹地,居心 叵測,依卑職愚見,派些兵抓了起來了事。\"左宗棠說:\"此事不可魯莽,曾紀澤尚未到達 俄夷國都,此時擅生事端,徒授人以口實,又為曾紀澤談判多添障礙,但也不可掉以輕心, 可令探子嚴加監視,大漠瀚海,任其游蕩 ,但我軍虛實,萬不可使窺探。\"說著話,左宗 棠要看幾匹馬,兩名親兵忙上前將燈籠高高舉起,董、張二將也圍上前去觀看,正好漏出一 個空檔,那紅寶石頂珠的后腦勺,麒麟補服的后背,正對著王福成。他目測了一下距離,只 要一個箭步上去,刺中后心,便可大功告成,憑他的武功,趁著夜色,逃脫是有把握的,匕 首柄在手中,攥的手心都出汗了。在他的刀客生涯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猶豫不決過。左 宗棠的話,他并非每個字都能聽懂,可是那大意是知道的,闖蕩江湖二十幾年,三教九流的 人他都見過,他見過作威作福的官,虛偽狡詐的官,狗仗人勢的官,昏庸糊涂的官,可是像 左宗棠這樣的官卻是第一次見,他說不清理由,只是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特別愛聽左宗棠 說話,要是左宗棠能在這馬房里說上一夜,他就能津津有味地聽上一夜。
馬廄視察完畢了,一行人出門而去,王福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把匕首放入懷中,他抬頭仰 望星空。此時已是半夜,反正也睡不著,他也不想回房中了,乘著涼絲絲的夜風,他在馬房 的空地上徘徊了一夜。
五怒審朱文貴
朱文貴常在河西走廊跑生意,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今天他在荒郊野外租了一間民房。天黑 時,王福成、馬哈才騎馬來到這里,一進門,王福成不解地問:\"召我們來,有何事?\"朱 文貴打著哈哈說:\"并無什么事,只是想大哥近日辛苦,特備薄酒,犒勞犒勞。\"\"辛苦? \"王福成越發納悶,\"事又沒辦成,哪有辛苦可言?\"\"坐下說話,坐下說話。\"朱文貴還 是打著哈哈。三人坐定,馬哈才伸手要拿酒壺:\"我來給咱斟酒。\"朱文貴急忙撥開馬哈才 的手,緊握著酒壺說:\"還是我來,二位連日辛苦,我敬二位一杯。\"王福成將酒倒入口中 ,撩起袍襟,慢慢地擦著嘴,朱文貴還要敬第二杯,王福成哪里肯依,三人劃起拳來。王福 成先說馬哈才出手太慢,后又說他吐字不清,惹的馬哈才嘮嘮叨叨,說我們回回喝酒從不耍 賴。說話間馬哈才已連灌了三杯,只見他咕咚一聲,栽在桌子下面,朱文貴覺得奇怪,問: \"這人平日酒量頗大,怎么才三杯酒醉成了這個樣子?\"王福成冷笑一聲,嗖的一聲,掏出 了匕首,對著朱文貴的咽喉:\"這倒要問你!\"朱文貴變了臉色:\"大哥可是喝醉了?不可 開這樣的玩笑!\"王福成上前揪住他的衣領:\"老子今天比哪天都清醒!你以為這河西第一 刀客是吃干飯的?一進門,我就看你賊眉鼠眼,像是心里有事,再著滿桌子的杯盤碗碟,都 是本地的粗瓷家什,就你手里抱了個銅酒壺,亮晃晃的,還是外國樣式,人一坐定,你抱著 酒壺不撒手,平日里喝酒,你可不是這般模樣,我猜你這壺中有鬼,實話給你說,第一杯酒 ,你往這兒看,老子全吐在袍襟上了,劃拳時我有意耍賴,乘馬哈才不注意,和他換了酒杯 ,那有毒的酒全進了他的肚子,你這狗頭,我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何要用毒酒害我?\"朱文 貴面如土色,篩糠不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福成解下他的褲腰帶,將他捆在柱子上,看 那酒壺,原來這壺俗稱鴛鴦壺,俄羅斯所造,壺中有一銅片,將壺一分為二,壺柄上有一按 鈕,能從壺中倒出兩種酒來,再搜朱文貴身上,從內衣口袋搜出一封信:
朱文貴先生:收到你的來信我感到非常失望,我們耗銀五千兩,卻只殺 了一個對我們毫無實際意義的幕僚,這都是你辦事不力造成的……
王福成罵道:\"你這王八蛋,五千兩銀子,怎么到我手里就成了三千兩?\"朱文貴帶著哭聲 說:\"是小弟的良心讓狗吃了,只要大哥饒我不死,我一定加倍償還。\"王福成也無心聽他 羅嗦,再往下看:
牦牛既已變心,當設法除之,不可讓他泄露天機,原定目標不變,我將 下令菜花蛇出洞,你應盡力協助,需要你做的事,我會另行通知,最近你應當全力搜集左軍 情報,了解他們入疆的人數、時間、裝備等,我必須提醒你,沙皇陛下的銀子不是供你們這 些人任意揮霍的,你應該用出色的工作來彌補你的過失,扎伊采夫。
王福成拿起匕首,指著朱文貴的咽喉說:\"這信上說的牦牛,可是指老子?\"\"這是俄國大 鼻子給你起的代號。\"\"菜花蛇是誰?\"匕首頂住了朱文貴脖子上跳動的大血管,朱文貴聲 音都直了:\"大哥且慢動手呀!我確實不知道,我要說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下十八層地 獄。福成大哥,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可你也聽我幾句勸,大清國快完了!你看看這大大 小小的官員,哪個不是喪心病狂地刮地皮撈錢?誰把黎民百姓、江山社稷放在心上?這樣的 朝廷完了也是活該,左宗棠本事再大,也救不了大清國,你不過是江湖上的一個刀客,何苦 要這樣?\"\"大清國是快完了,可中國不會完!左宗棠是條漢子,我王福成敬重他,不像你 這王八蛋,大鼻子給你幾兩銀子,你能把八輩子祖宗都賣了,你要能說出這個姓扎的大鼻子 在何處,我就饒你不死,要說不上,\"王福成抄起了酒壺,\"這鴛鴦壺里的毒酒,就進你的 肚子,這叫做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王福成用匕首撬開了朱文貴的嘴,朱文貴發出了殺豬 一般的叫聲:\"使不得呀,大哥……\"突然,他靈機一動,叫道:\"有了,有了,你聽我說 。\"王福成抽回了匕首,朱文貴喘了幾口氣,說:\"據我所知,安西總兵胡大進,也勾結俄 國大鼻子,或許他知道扎伊采夫在何處。\"\"或許?\"\"我知道的也就這些了,只求大哥饒 我不死,你要多少銀子我都出。\"王福成冷笑一聲,\"銀子你自己留著用吧,饒了你,豈不 也泄露了我的天機?\"說著,又撬開了嘴,將壺中的毒酒全部灌進了朱文貴的肚子里。
六石擊鴛鴦壺
刮了一天的西風,在太陽快落時停了,劉錦棠領著兩個親兵,灰頭土臉進了安西城。從肅州 出發,一天趕到安西城,馬跑乏了,人也顛得兩腿發麻。他們牽著馬,步行在縣城的街道上 ,縣城不大,街道滿是馬糞和灰土,行人不多,竟然還有一個人,蓬頭垢面,衣裳襤褸,臥 在街旁抽大煙,劉錦棠看得直搖頭。走到驛館門口時,見有一個官員領著七八個人在門口迎 候。劉錦棠緊走幾步,上前施禮,那人說:\"安西總兵胡大進,在此恭候劉大人多時了。\" 劉錦棠忙說:\"胡大人客氣了,錦棠因公務在身,路過貴縣,本不敢打擾貴縣的各位大人, 不料胡大人卻這般客氣,錦棠實在過意不去。\"\"哪里,哪里,劉大人是湘軍名將,今日光 臨鄙縣,胡某晚上特備薄酒,還望劉大人賞光。\"劉錦棠忙拱手道:\"胡大人的美意,錦棠 心領了,只是行前左帥有令,不得飲宴,還望胡大人海函。\"\"怎么?是不是湘軍看不起我 們這些地方官?\"\"胡大人言重了,左帥的意思是怕宴飲誤了軍務,再者河西各縣都不富裕 ,我輩若每到一地,均由地方官設宴,不是擾民了么?\"\"劉大人小瞧下官了,安西雖窮, 但請大人喝杯酒還是請得起的。\"\"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了,但錦棠有言在先,酒不過 三杯,實在是軍令難違啊!\"
晚上,劉錦棠來到胡大進的總兵衙門,眾人坐定,客套一番后,胡大進端起酒杯,說:\"劉 大人的英名,下官早已是如雷貫耳,只是無緣得識,今日大人光臨,實在是下官三生有幸, 下官先敬大人一杯。\"胡大進正要端壺斟酒,只聽他哎呦叫了一聲,那銅壺掉在了地上,原 來從窗外飛來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石頭,準準地打在他的手腕上,胡大進一口吹滅了燈,叫了 一聲\"有刺客\"。劉錦棠拔出劍來,跳出門外查看,胡大進乘著黑暗將酒壺藏在人不在意的 角落,兵丁們屋前屋后搜了個遍,也不見刺客的影子,只見窗戶紙被捅開了一個小洞,待重 新點燈,劉錦棠見胡大進驚魂未定,問:\"今日倒是作怪,哪來的刺客?你這地方平日里可 太平?\"胡大進神不守舍地說:\"不太平,不太平,歹人甚多。
本想給劉大人接風,這酒看來是喝不成了。\"\"說的是,錦棠就先回驛館歇息了,胡大人也 早早歇了,還是小心為好。\"\"大人請便,驛館里,我再派幾個丁勇給大人值更。\"\"這倒 不必了,錦棠大小征戰也見過不少,還怕幾個歹人不成。\"說完,便領著親兵回驛館了。
胡大進對著燈細看手腕,已腫得像饅頭一樣,若不是有箭袖護著,骨頭早被打斷了,看來飛 石人絕非等閑之輩,正端詳著,忽然覺得脖子冰涼,一把利刃已對著他的咽喉。胡大進嚇得 三魂出竅,只聽背后一個聲音喝道:\"狗官,敢叫一聲,就切下這顆狗頭。\"\"下官不叫, 敢問大俠是哪路人馬?\"胡大進轉過身來,只見一個黑衣蒙面人立在那里。\"少廢話!你這 鴛鴦壺從何而來?\"\"這壺是一個俄羅斯商人所贈。\"\"贈壺人可是叫扎伊采夫?\"胡大進 爬在地上直叩頭。\"我再問你,你為何要毒害劉錦棠?\"胡大進汗如雨下:\"這是從何說起 ?\"\"老子在窗外看得一清二楚。\"\"大俠容下官站起來回話如何?\"\"站起來吧。\"胡大 進緩緩地站了起來,裝作揉腿,忽地從靴中抽出一只飛鏢,照著蒙面人飛去,蒙面人揚手拿 刀一擋,只聽當啷一聲,飛鏢扎在了房梁上,蒙面人一腳踢翻了胡大進,胡大進痛苦地在地 上打滾,\"就你這兩招,也想在老子面前使?狗官,想死想活
……想活就說老實話!\"\"下官謀害劉錦棠,是受俄酋扎伊采夫指使。\"\"扎伊采夫為何要 謀害劉錦棠?\"\"俄酋來信說,劉錦棠身上有份大軍部署圖,要我毒死劉大人,取來這張圖 ,再者劉錦棠是左大人手下的悍將,除去劉錦棠,猶如斷其一臂。\"\"這部署圖是何物?\" \"左大人手下共有二百二十個營,將分數路進軍新疆,志在收復伊犁,大鼻子懼怕,故而千 方百計要將此圖弄到手,下官鬼迷心竅,收了扎伊采夫的五千兩銀子……\"蒙面人沉吟道: \"如此說來,這圖和左大人的性命是一個價?\"胡大進嚇得嗑頭如搗蒜:\"大俠真是神仙下 凡,下官的這些根底,怎么全都知道?\"蒙 面人吃了一驚:\"什么根底?從實招來!\"\" 去年冬天,這個俄酋就要我設法謀害左大人,出價也是五千兩,左大人是封疆大吏,我一個 小小的總兵,很難見到他,再說那些湘軍一個個如狼似虎,就憑我手下這幾個抽大煙的兵丁 ,也近不得他身旁,五千兩銀子雖好,只是掙 不得,此事只好作罷。\"\"我再問你,這大 鼻子為何把左大人看做眼中釘,肉中刺,非要害死不可?\"\"大俠聽我細細說來,下官雖然 只是窮鄉僻壤的一個小小總兵,混的年頭多了,朝廷中的掌故也還知道一些。同治四年,俄 夷扶持一個叫阿古柏的傀儡在新疆作亂,建起一個什么哲德沙爾國,朝廷中李鴻章李中堂竟 然主張承認這番子的傀儡國,只要他做大清的附屬國,
十個軍機大臣竟然有八個附議李中堂,若是皇上準了這個主張,新疆早就歸俄國了。只有左 大人力主新疆不可放棄,并率兵蕩平了阿古柏匪幫,故而俄夷對左大人恨之入骨,必欲除之 而后快,如今朝廷向俄夷索還伊犁,俄夷無賴成性,并不怕曾公子的三寸不爛之舌,怕的是 左大人的十萬大軍,這才生出種種詭計。\"\"狗官,你既然知道得如此清楚,為何還要干這 傷天害理的勾當?\"\"下官也知道左大人是頂天立地的人物,只是一見白花花的銀子,就犯 迷糊了……\"\"呸!\"黑衣人一口口水吐在胡大進的臉上,\"我再問你,你可知道菜花蛇? \"\"菜花蛇下官常見。\"黑衣人騰地跳了起來,\"快講!\"\"這菜花蛇是祁連山中的一種毒 蛇,伏在草中,常乘人不備時,咬人一口,極難救治……\"\"扯你老娘的蛋,我說的菜花蛇 ,和你一樣,是扎伊采夫喂的一條狗。\"\"啊?這個下官確實不知道。\"\"扎伊采夫如今在 何處?\"\"在新疆巴里坤草原。\"\"狗官,你若想活,就照我說的做,找筆墨來,給扎伊采 夫寫一封信,就說我叫王老大,是河西的大刀客,武功超群,你舉薦我去暗殺左宗棠。\"胡 大進已猜出了七八成,急忙說:\"大俠,此事恐怕不可行,俄夷行事,詭秘異常,比不得中 國官府,大俠此去,只怕是兇多吉少。\"\"廢話少說,你寫不寫?\"刀又加到了胡大進的脖 子上,\"我寫,我寫。\"信一會兒就寫好了,黑衣人接過來看了看,說:\"這顆狗頭,先寄 放在你脖子上,你要敢去給大鼻子通風報信,我將你全家殺個雞犬不留。\"\"這是哪里的話 ,大俠如此俠肝義膽,小人便是禽獸,也不能再做那喪盡天良的事了,再怎么說,我也是個 中國人。\"\"你也配叫中國人?\"黑衣人罵了一聲,將信揣入懷中,出門而去。
七飲鴆巴里坤
找到扎伊采夫的\"地理考察隊\"很費了些周折,看完了胡大進的舉薦信,扎伊采夫用他那鷹 隼一樣的目光將王福成仔細打量了一番,\"哈哈,又是一個大刀客,中國的刀客真多,上次 就有人給我舉薦了一個家伙,據說也是中國最優秀的刀客,可是那個白癡拿走了我的五千兩 銀子,卻莫名其妙地殺了一個幕僚,誰能證明你不是和他一樣的騙子呢?\"\"我可以不拿定 金,到事成之后再付銀子,至于我的武功,你可以當場測試。\"\"好吧,拿出你最得意的東 西,讓我們見識見識。\"王福成運足了氣,先用頭撞碎了一個大石塊,又用手掌砍斷了一根 拴馬樁,幾個圍觀的俄國人一起狂呼:\"奧欽,哈拉紹!\"(太好了)王福成心中暗笑,這是 江湖上人人都會的東西,大鼻子竟然這樣大呼小叫。[HJ]
\"親愛的王老大先生,你的武功確實不錯,但是暗殺左宗棠,我已另有安排,為了不使你失 望,我們給你另找一樁買賣,去殺劉錦棠。\"扎伊采夫的眼睛像鬼火一樣跳蕩著。\"不,你 一定要把殺左宗棠這宗買賣給我,你可以把價錢壓低,我決不討價。\"\"噢,這是為什么? 要知道兩樁買賣我出的價錢都是五千兩。\"\"扎伊采夫先生,這你就不明白了,我們中國江 湖上的門派很多,各個門派都要維護自己的聲望,江湖上有句話,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殺 一個欽差大臣和殺一個副將,聲望肯定是不一樣的。\"\"你們中國人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民 族,感謝上帝,中國人永遠在互相嫉妒,互相憎恨,否則的話,要對付這樣一個龐大的帝國 ,憑我們現有的力量,真還有點力不從心,王老大先生,我不會為了你的虛榮心而改變我的 計劃。\"\"按江湖上的規矩,你雇的這位刀客,應該出來和我比武,誰贏了,這宗買賣歸誰 。\"王福成還幻想能通過比武,干掉菜花蛇。\"哈哈……\"扎伊采夫仰頭大笑,\"你說什么 ?刀客?比武?這太可笑了。\"王福成茫然地望著得意洋洋的扎伊采夫。\"這樣吧,我們來 做一筆交易,如果你能喝了我這杯酒,我就滿足你的好奇心,讓你見識一下這位搶了你生意 的大刀客。\"扎伊采夫轉過身去,拿來了酒杯和酒壺,王福成心里咯噔一下,又是一把鴛鴦 壺!一只長滿了黃毛的大手按在壺蓋上,王福成的腦子里似乎有兩個火花在閃爍,一個火花 指使他,一腳踢死這個邪惡、陰險的大鼻子,刀客特有的敏感告訴他,身后有一只手槍在瞄 著他的后腦勺,但只要動作快,完全可以逃脫,另一個火花又亮了,不能啊,就算把考察隊 的七個俄國人全宰了,菜花蛇很可能就在肅州,他會照計劃動手,要不把酒吐在袍襟上?大 概不行,扎伊采夫不像朱文貴那么好糊弄,萬一漏了馬腳,不但性命難保,而且要前功盡棄 ……\"怎么樣?想好了嗎?王老大先生?\"蒼天在上,我王福成作刀客半生,殺人無數,如 今卻要睜著眼睛喝下這催命的毒酒,拿自己的命去換大清陜甘總督的命,這樣做值得嗎?大 丈夫做事,上要對得起列祖列宗,下要對得起子孫后代,我看值!\"我喝!\"王福成斬釘截 鐵地吐出這兩個字。
一大杯酒,足有四兩,進了王福成的肚子,\"很好!我很喜歡你的直率,親愛的王,俄國的 伏特加味道不錯吧?現在我來兌現我的諾言,你剛才說要和我雇的殺手比武?這位殺手,我 給他取名菜花蛇,但他和你比武是不可能的。\"\"為什么?\"\"因為他的武功等于零,他只 是一個普通的廚子。\"\"什么?\"王福成怒吼起來,他感到被這個家伙戲弄了。\"你很憤怒 ,是嗎?你的頭上出汗了,也就是說,俄國的伏特加已在你的體內產生了一種奇妙的作用, 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左宗棠大人最近新換了一名湖南籍的廚子,這位精明的欽差大臣以 為把周圍都換成湖南人,就萬無一失了,可是他卻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湖南人也是中國人 ,只要是中國人,他就愛錢,這就是我永遠能找到機會的關鍵。\"\"也有不愛錢的中國人。 \"\"有嗎?請出來讓我看看。\"\"你會看到的。\"\"好了,我們不談這些了,你還是去殺劉 錦棠吧,我說話算話,出價還是五千兩。\"王福成站起來,踉嗆了一下,一口答應了扎伊采 夫的條件,就走出了門。王福成騎馬跑出五里地后,看了看四周,夜色濃黑,他下了馬, 將食指和中指并攏,壓著舌根,使勁吐出剛才喝下的酒,吐完后,又盤腿坐在草地上,運了 運氣。他心里明白,這樣做只能是延緩毒性發作,他的時間依然十分金貴,必須搶在毒酒發 作之前做完該做的事,他仰望星空,心中祈禱著:蒼天保佑,挨千刀的菜花蛇慢點動手!
八誅殺菜花蛇
新來的廚子蔡四,這幾天是心提到嗓子眼上過來的,左宗棠這些天頓頓都要留他手下那些參 將、副將、幕僚,或者是地方官一起吃飯。他一直在細心地觀察這位欽差大人的飲食習慣。 左宗棠對飯菜極不講究,而且吃飯時喜歡滔滔不絕地講話,很少拿正眼看桌上的飯菜,經常 是一頓飯吃完了,其實只吃了離他最近的那一碟菜。大鼻子給的那個紙包,蔡四一直沒敢往 出掏,他實在不知道該把紙包里的東西放進哪個碟子里,因為他只能把裝滿菜碟的大食盤端 到門口,再由楊耀祖接過去,往桌上擺,倘若包里的東西只放翻了幾個參將、副將或地方官 ,不用官府追查,俄國大鼻子就會打發幾個回回來宰了他,這五千兩銀子實在不好掙,他真 有點后悔了。
今天好像機會來了,左宗棠又和他的部下趴在地圖上說了一夜的話,已交子時,楊耀祖來傳 話,給左大人準備夜宵,夜宵大概不會留人共享了,蔡四匆匆地煮了一碗湯元,將碗端到暗 處,手抖得拿不住紙包了,好不容易才將那白色的粉面倒入碗中,他自己都能聽到自己的心 在咚咚地跳著,\"蔡四,傳飯!\"楊耀祖在門口一聲吆喝,蔡四咬著牙鎮定住自己,端起食 盤往外走,走到院子正中,只聽當啷一聲,飛來一顆石子,將碗打得粉碎,一個黑影從房頂 落了下來。借著月光,楊耀祖一看,又是一個黑衣蒙面人,急忙拔劍上前,黑衣人挺刀相迎 ,幾個回合下來,蒙面人明顯體力不支,步法移動緩慢,出刀也發軟。楊耀祖發了狠,一劍 刺中他的腹部,蒙面人倒地,卻將手中的刀向蔡四飛去。蔡四慘叫一聲,刀正中后心,金順 、董福祥聽到后院吵鬧,忙帶人來看,楊耀祖上前報功:\"金大人,又來了一名刺客,被我 一劍刺死了,這刺客竟然誤殺了廚子蔡四。\"金順不大相信:\"又是怪事,哪有誤殺廚子的 道理\"。幾個親兵舉起燈籠看時,蒙面人腸子都流了出來,揭開面罩,董福祥驚叫起來:\" 這不是王獸醫嗎?怎么來當刺客?\"王福成睜開眼,向上看了一圈,說:\"董將軍,安西總 兵胡大進,勾結俄夷,要謀害左大人,你們要小心提防,轉告左大人,請他多多保重,誰是 好官,誰是壞官,黎民百姓心中有桿秤。\"說完便咽了氣,他的臉上漾起了一層安詳、溫暖 的笑容。
眾人驚得目瞪口呆。
九抬棺進新疆
左宗棠是第二天早晨才得知詳情的,據金順稟報,蔡四才是真正的刺客,昨夜金順領著人搜 查了蔡四的屋子,從箱底搜出了一張三千兩的銀票,一個廚子有這么多來歷不明的銀子,已 叫人生疑。清晨,打掃院子的兵丁又發現,一只野貓吃了撒在地上的湯元,已死僵了。說到 此處,金順聲淚俱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昨夜若非王獸醫飛石擊碗,大帥就要遭遇不 測了,我輩就是有十個腦袋,也擔不起這個干系……\"左宗棠發怒了,厲聲喝道:\"起來! 老夫最見不得這種女兒腔!七尺男兒,哭哭啼啼,成何體統?這副模樣,如何帶兵打仗?\" 金順止住了哭聲,站了起來,董福祥說:\"大帥,這蔡四是何人所薦?我看要嚴查。\"左宗 棠擺擺手:\"不必了,孔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自古皆然,倒是這王獸醫與 老夫素不相識,竟然有這樣的義舉,足見民心可用,并非老父命大,是天不亡我中華。\"董 福祥又說:\"昨夜王獸醫臨死前說,安西總兵胡大進勾結俄夷,要謀害大帥。\"左宗棠沉吟 片刻,說:\"你即刻帶幾個人去安西,把胡大進押到肅州來。\"
兩天后,董福祥風塵仆仆回到肅州,向左宗棠稟報:\"卑職領了大帥的鈞旨,到安西捉拿胡 大進,趕到胡家時,他已被人用手槍打死了,身上留下了這封信。\"一封血跡斑斑的信遞到 了左宗棠的手中:
尊敬的左宗棠大人,我首先向您承認,胡大進是我手下的人殺的,這個 胡大進拿走了我的很多錢,卻給我推薦了一個叫王老大的假刺客,最終破壞了我精心籌劃的 方案,胡大進得到這樣的下場是理所應當的,我和我的同僚對您的勇氣、毅力和膽略都十分 敬佩。作為軍人我尊敬您,作為對手我必須除掉您,您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將軍,但是您所 效忠的帝國卻是無藥可醫的,所以您的一切努力只有一個歸宿,那就是失敗,還有更多的菜 花蛇等著您,順致崇高的敬意,扎伊采夫。
第二天,肅州行轅軍事會議在大堂召開,左宗棠捋著雪白的胡須說:\"諸位,俄酋給老夫送 來這份觸目驚心的信函,可謂煞費苦心,老夫先聽聽各位的高見。\"金順站起來說:\"事至 如今,大致端倪已知,俄酋信中所言王老大者,即王獸醫,此人由胡大進引見,受雇于俄酋 ,欲謀害大帥,后不知何因,天良發現,棄惡從善,轉而誅殺另一刺客蔡四,雖說是大帥吉 人天相,虎威懾人,但俗語說得好,事不過三,大帥還是謹慎小心為好,俄酋信中所言也并 非全是恫嚇之詞。暗殺雖然未成,但俄酋迅即知道了結果,可見肅州城里暗藏的眼線不少, 若非民間義士王獸醫以死相救,后果不堪設想,依末將愚見,肅州地面,心懷叵測之徒頗多 ,西部戰局,系于大帥一身,大帥還是將營撤至蘭州,小的們也好安心備戰。\"董福祥站起 來說 :\"金大人的話,末將不敢茍同,兩軍尚未交戰,大帥先撤回蘭州,等于先折了自家 的銳氣,這豈不是給曾紀澤赴俄談判來了個釜底抽薪?依我說,咱們在肅州城來他個大搜捕 ,把可疑之人統統抓起來。\"其他幾個將領七嘴八舌地說,又無證據,怎么好胡亂抓人。
左宗棠擺了擺手,示意大家肅靜。\"你們這些說法,都是一葉障目, 不見泰山,戰局如棋 局,只可大處著眼,不可在枝枝蔓蔓上過于糾纏,錦棠,你先將戰局向各位通報一下。\"專 程從哈密趕回來的劉錦棠,站了起來,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紙,通報道:\"據探子急報,俄夷 土耳其斯坦總督洛巴諾夫斯基已將其大本營移至伊犁以西一百五十里處,近日又有大批哥薩 克騎兵調至伊犁。另據軍機處急報,俄夷遠東艦隊傾巢出動,共有艦只二十三艘,在我東海 海面游弋,意在耀武揚威。\"左宗棠大聲問道:\"各位可已聽清?俄夷所要者并非只是老夫 這顆頭顱,是伊犁以西大片國土,近日刺客頻出,無非是要亂我心志,方今之計,收復伊犁 為大局,緊要關頭,不可示弱于敵,傳令!各部明日起兵,我大營移至新疆哈密。\"金順出 來跪在地上請求道:\"此事還請大帥三思,俄酋扎伊采夫就在哈密一帶出沒……\"又有七八 個將領跪在地上,左宗棠厲聲說:\"爾等不聞唐人有詩云:'愿得此生常報國,何須生入玉 門關?'老夫就是要 俄酋見識一下我堂堂中華浩然正氣,楊耀祖!\"\"卑職在。\"\"你連 夜替我在肅州城里置辦一口棺材!\"\"棺材?\"金順失口叫出了聲,左宗棠站了起來,\"俄 夷妄想以暗殺恫嚇老夫,老夫抬棺材進新疆,以示誓死抗敵之志!\"幾位將領一起叫道:\" 大帥不可出此不祥之語。\"左宗棠一拍幾案,\"我朝自道光二十一年以來,與夷人交兵,屢 戰屢敗,割地賠款,幾成慣例,皆因當事者畏敵如虎,老夫就是想拼將一顆老頭顱,一掃積 弱,各部聽令!明日出兵。\"
光緒六年四月,清晨,肅州大營教場,馬步軍列陣森嚴,旌旗蔽日,三聲號炮,西征大軍出 發了,二十四名親兵護衛著一面大旗,上面寫著\"奉旨督辦新疆軍務欽差大臣左\"。大旗下 ,八名親兵抬著一口黑漆棺材,大街兩旁,擠滿了為西征大軍送行的漢、回百姓,沿街擺了 許多香案、桌子,桌子上擺滿了酒和吃食,黑漆棺材仿佛是一道無聲的命令,男女老少,沒 有一個人出聲,人人神色凝重如鐵,只有得得的馬啼聲,踏踏的腳步響,回響在中國西部的 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