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教授于7月17日在《南方周末》發表了題為《中國還沒有達到工業反哺農業階段》的文章,在這篇文章中,林教授認為,由于中國還沒有達到工業反哺農業階段,因此,我國政府現階段不應增加財政對農業的補貼;并且指出,即使我國政府把在“WTO”多邊談判中爭取到的“黃箱政策”8.5%的綜合支持量用足,農民人均得到的收入也很有限,對促進農民增收的意義不大;為此,林教授還提出了“我國不能也不應該增加對農業的補貼”的四個理由。林教授是我一向十分敬仰的經濟學家,我的許多研究都是從林教授的著述中獲得啟迪的;但在我國現階段究竟要不要增加農業補貼這個問題上,我與林教授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下面談談我的看法,作為我和林教授的一個商榷。
首先,林教授把政府不能、不應增加農業補貼的“主要矛盾”確定為,中國還沒有達到工業反哺農業階段以及增加農業補貼對促進農民增收的意義不大這兩個方面;而在這個討論問題的前提上,我與林教授的看法就已大相徑庭。
眾所周知,先行工業化國家所走過的發展道路大約經歷了三個階段,即工業從農業汲取資源、工業和農業平行發展、工業反哺農業。對于我國現階段究竟是否已經達到了工業反哺農業階段,人們的認識確實存在分歧,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我國現在已經發展到了工業化中期,至少工業和農業應該平行發展。由于計劃經濟的慣性作用,改革開放這20多年來,我國的城鄉差別、城鄉二元經濟結構并未改觀,工業向農業汲取資源的現實依然存在,財政支農的力度不增反減,以“九五”期間為例,1996年國家財政用于農業的支出占財政總支出的比重為8.82%,1997年這個比例就很不好意思地下降到8.30%,雖然1998年因發生特大水災而無可奈何地艱難攀升到10.69%的“高水平”,但在緊接著的1999年就又迅速恢復到8.32%的“正常值”,而不堪入目的7.75%則使這個比例在世紀之交的2000年為我們劃上了一個令人痛心的句號。同期國家財政收入卻突飛猛進地增長121%,套用溫鐵軍博士的話說財政支農“非不能也,而不為也”。照此下去,高度扭曲的厚工薄農資源配置模式無法得到糾正,工業和農業也就不可能平行發展,中央提出的城鄉統籌發展的目標就更難實現了。所以,從我國的實際情況來看,增加政府對農業的補貼只不過是一種理性回歸和良心恢復而已,根本談不上反哺,農民也只是拿他過去“不敢”拿而現在應該拿到的罷了。
其次,我國當前面臨的國內外環境與先行工業化國家當年情況已有很大不同,一是我國正在走先行工業化國家所未走過的以信息化帶動工業化的新型工業化道路,這意味著我國現在的工業較先行工業化國家當年的工業成長速度更快、資質更好,有提前反哺農業的可能;二是我國正值加入世貿組織初期,在農業方面對外承諾的開放度又很高,且國際上貿易保護主義抬頭,國際競爭加劇,發展環境已不同于先行工業化國家工業化中期階段的情形,這就意味著,為了保護本國利益,我國工業必須提前擔當起反哺農業的責任。因此,我們不能機械照搬先行工業化國家的經驗,我國工業完全可能而且必須適當提前工業反哺農業的時間,逐步加大工業反哺農業的力度,以增強我國農業的國際競爭力。
再次,林教授還認為,即使把“黃箱政策”所允許的8.5%的綜合支持量用足,農民人均也只能得到171元的直接補貼,對促進農民增收的意義不大,因此我國現階段增加農業補貼也就沒有多大必要了。但我以為,林教授的這個論據恐怕難以讓人信服,這是因為,一方面,就我們已了解的經濟學常識而言,財政補貼農業不僅僅是個農民收入問題,它更是一個宏觀調控的手段,在世界各國,它都是國家宏觀經濟管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更何況在實際運作中它還可能產生乘數效應、鏈鎖反應,農民得到的實惠就可能不只是那指標分解數據上的“171元”;另一方面,財政補貼農業尤其是直接補貼,作為一項世界各國通行的制度在我國尚未完全真正建立起來,現在我國正值加入“WTO”初期,建立和完善農業補貼制度甚至比制度實際運作效果更應受到我們的重視,即使制度建立之初的補貼標準不高,農民得到的實惠也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大,但無論是從國家長遠利益考慮,還是從農民長遠利益考慮,建立和完善農業補貼制度是具有相當重要的歷史意義的!所以,我以為,林教授于此時反對增加農業補貼、漠視“黃箱政策”的作用,是很欠考慮的。
第四,林教授除了用上面兩方面的論據來說明我國政府現階段“不應”增加對農業的補貼外,還很邏輯地用了四個理由來說明我國政府現階段“不能”增加對農業的補貼。可是,仔細地研究了林教授的四個理由后,我發現,這四個理由都難以讓人心悅誠服。下面對林教授提出的四個理由逐一進行分析。
其一,林教授認為,“根據世貿組織的黃箱政策,我國政府對農民的收入補貼可以達到農業總產值的8.5%”,“2001年農業總產值為26180億元”,“如果把黃箱政策的8.5%用足,其補貼的總額為2225億元,占2001年中央財政收入的比例將高達25.9%,占中央和地方兩級財政的總收入也達12.5%”。“我國目前的財政收入無法支持這樣大的補貼”。
事實上,林教授可能是一時疏忽,此處用來說理的計算方法已經錯了。根據我對“WTO”知識的了解,此處8.5%針對的計算基礎應該是我國1986年~1988年的年平均農業生產總值,而不是當期的農業生產總值;即根據WTO黃箱政策規定,中國今后對農業的綜合支持量不能超過1986年~1988年年平均農業生產總值的8.5%,約為480億元人民幣,合57億美元;這與美國在減讓期國內支持水平有著高達238億美元的基數相比,我國農業補貼空間不是太大了而是太小了。而且,單就“黃箱政策”這一個方面來說,480億元人民幣也不足以使我國的國家財政負擔承受不起。
其二,林教授認為,“如果我們對農業進行補貼會導致農產品過剩”,“不是讓這些產品爛在國內,就是低價賣到國外”。“如果把過剩的農產品低價賣到國外,將會引發一系列的麻煩”,“貿易摩擦不斷”,不利于“維持良好的國際環境”,而良好的國際環境正是我國未來發展所需要的。我認為林教授的這個擔心也是多余的,因為,財政補貼不一定就非要是普惠式的補貼不可,我們完全可以根據需要有選擇地進行補貼,對可能過剩的品種就不予補貼,對可能短缺的品種就給予補貼,這也正是“財政”這個宏觀調控杠桿應發揮的作用;反過來說,是不是不給農業補貼,農產品就不會過剩了呢?我們應該看到,一方面,農產品的收入需求彈性低是大家公認的事實,隨著經濟發展、人們收入水平提高,人們對農產品尤其是糧食的消費總的來說不是遞增而是趨減;另一方面,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科技對農業生產的貢獻越來越大,農產品的產量總體上呈上升趨勢;所以,在正常年景下,農產品相對過剩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另外,我國確有維持良好國際環境的義務和需要,但是,維持良好國際環境的辦法絕不是一味避讓、害怕摩擦。實際上,國際社會不僅有合作,更講競爭,競爭是合作的基礎;老虎和貓咪是絕不會有合作的時候的,盡管它們是近親!
其三,林教授認為,“如果我們對農業開始進行補貼,就很難取消掉,因為取消補貼往往會引發政治問題”。對于這一點,我認為林教授的看法也是很片面的。正如大家都知道的那樣,農業是具有較大自然風險和市場風險的弱質產業,同時它又是國民經濟的基礎,所以,世界各國都盡力對本國農業給予支持和保護,不增加農業補貼或取消農業補貼的想法實在是很不現實的;從國際視野來看,這就好比冷戰時期蘇、美兩霸的軍備競賽,實際上,那時蘇、美兩國都不愿意使軍備成為他們的財政包袱,但又都不得不競相增加軍費開支;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的今天,你國不增加農業補貼,而他國增加農業補貼;你國不增加補貼行嗎?取消就更不可能了。
其四,林教授認為,“對農產品進行補貼,在執行上非常困難”。“經常會出現應該得到補貼的農民實際拿不到補貼,拿到補貼的往往是各方面關系較好的中等收入的甚至是富有的農民。美國的農業補貼就是這樣的情形,美國每個農戶平均得到補貼是12500美元,而占農戶總數10%的大農場平均得到補貼高達85000美元”。
我也承認,林教授的這個擔心是不無道理的,執行上的困難肯定是有的,但又有哪一項制度的執行不需要支付制度成本呢?為了收取每年400多億元的農業各稅,政府不惜花費農業各稅收入的1/3作為征稅成本;那么,政府為農業補貼支付必要的制度成本也理所當然的。至于,美國大農場得到的補貼多、小農場得到補貼少,本屬正常現象,這恐怕也不能作為林教授說明“困難”的理由;因為,美國對農民的直接收入補貼是與種植面積相掛鉤的,小農場得到的補貼當然不會多于大農場;同時我們還應該知道,財政補貼在性質上是不同于社會保障的,它更不是慈善救濟,普惠性不是它必須遵循的原則。所以我想,我們只要想通了這個“理論”道理,再用上收取農業稅的實踐“經驗”和工作“力度”,農業補貼制度執行上的那個“困難”大約是可以克服的!
最后,我還想說明一點,是否需要增加財政對農業的補貼問題,幾乎是不需要討論的問題,無論你主觀上愿意或不愿意,增加農業補貼都會成為一種必然趨勢;而當前在財政支農方面,如何根據“WTO”規則重新設計我國的財政補貼制度、調整和改進補貼方式,才是我們應該認真對待、急需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