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10年,法國畫家亨利·盧梭展出了新作——《夢》,其后不久他便告別了人世。《夢》成了他的絕筆之作,也是這位從事海關稅收職業的“星期天畫家”的巔峰之作。對創作現象喜歡歸類的評論家們,把這位開創一代畫風的巴黎都市畫家歸入“原始主義”行列,將其推崇為“20世紀樸素派”之父,其作品自然成為人類共有的文化遺產。盧梭的作品確實不同凡響,它使不同時代的觀賞者從其畫幅中感受到令人驚詫的純真、稚拙、神秘,還有一種似乎永不被時間侵蝕的詩意。
從《夢》問世的那一天起,迄今已有近百年光景,這幅作品一直以詩意般的神秘感震撼人心。構成神秘感的所有要素毫無疑問源于盧梭的夢境。可以想像,1910年的某一天,當盧梭在巴黎佩列爾街2號寓所將自己的夢境再現到畫布上的時候,畫家的想像一定被燃燒著的激情和某種不可遏制的動力所激發。時至今日,每當我們用眼光觸摸這個“夢”的時候,仍然能被這股神秘的激情所感染,而且不由得心中升起另一種激情,想探求這神秘的意義。我們不能不問:1970年的盧梭為何奉獻自己的夢與公眾共享?他在這超越現實的夢境中渴求著什么?他的夢與其生存的社會現實之間有何關聯?有人說:“一個沒有翻譯出來的夢就像一封沒有打開的信。”那么,盧梭的《夢》究竟是怎樣的一封信?
在這個夢里,盧梭描述了他對熱帶叢林的幻想:皎潔的月光清亮恍如白晝,輝映著繁茂似錦的熱帶植物;在緊簇的花草和枝葉間露出兩頭獅子、一頭大象,還有野牛和黑猩猩的身影;獅子閃動著頑童般的大眼睛,大象悠然自得地高揚著鼻子;在兩頭獅子之間,站立著深色皮膚的笛手,她悠閑地吹奏著豎笛;傾聽美妙笛聲的有樹枝上的鳥兒,還有側臥在沙發上的裸體女人;女人安然地欣賞笛聲,其身邊一頭獅子和一條蟒蛇相安無事地打量著她。這是絕妙的構想!在窄小緊湊的二維平面中,人與動物、植物以及構成這一切的幻象達到了超乎想像的和諧,沒有絲毫的緊張感,沒有彼此的敵視和戒備,甚至連月光也隱去其陰影。可是在這和諧中有一點我們不能忽略,畫面中女人光潔白嫩的皮膚和那精致的沙發嚴重破壞了這和諧,與盧梭夢境中的大自然有一種對峙和緊張,這使觀賞者的思緒不能不與喧囂的都市勾連起來。為什么畫家要把白嫩的皮膚和沙發這兩個符號嵌進畫面?為什么他非要以這兩個符號來破壞這夢境中的和諧?
真要揭開這一謎底,把1910年這一標志性年份,放進一個具體的歷史發展中考慮是必要的。這里所指的歷史,是指伴隨著資本主義興起而形成的一個長時段的歷史,是以18世紀末的工業革命為起始,以壟斷、競爭和無休止的殖民擴張為動力,將海洋、森林、湖泊,一切人類可能涉足的疆域占有和掠奪的歷史進程。正是在這個歷史中人類疏離大自然、肆意踐踏大自然,開始了他們寄居于大都市的現代生活。這一切不能不深刻影響生活在巴黎這個大都市的盧梭。
心理學家弗洛姆的見解有助于我們理解盧梭。弗洛姆認為有兩種類型的痛苦值得注意:一是人在幼年時要承受與母體分離的痛苦,這是個體成長的痛苦;另外,人類必然要承受與大自然分離的痛苦,這是群體性的、潛在的、長期的痛苦。后一種痛苦易于在人的心理上引發焦慮,是一切焦慮的根源。弗洛姆強調,人與大自然分離的根本原因,源于人類無節制地占有的欲望。他同時認為,克服任何一種形式的分離,表達愛的意愿,達到與大自然融合同一的境界,才是人類最急切的需要。從這一思路理解盧梭,解讀盧梭的繪畫作品,自然會有一種全新、真切的感受。盧梭早年中美洲熱帶叢林之行的經歷,一定在他的心靈中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跡,致使他后來長期生活在被層層圍墻包裹的大都市,生活在那喧囂而壓抑的氣氛中,無時不將遙遠而靜謐的叢林與臃腫、雜亂的都市相比較。這種無意識的比較只能加深他對那尚未被踐踏的熱帶叢林的思念和向往。思念和向往這一情感浸透了他純樸而敏感的心靈,與大自然分離的痛苦必然纏繞其心頭。可以說,這是潛在的情感上的痛苦,完美的大自然在其心中化為剪不斷的情結;這是與理想和信念相伴生的痛苦。他隱居于鬧市,將完美、優雅、均衡的理念寄托在用記憶勾畫的生機勃勃的熱帶叢林;這是替代性的痛苦,那肆意踐踏大自然的惡劣行徑,已在他那崇敬荒野的心靈中留下了抹不掉的創傷。為此,他視眼前的現實場景為過眼煙云,惟有夢幻中的熱帶叢林才是永恒的存在,才是明天的希望,才是人類最終必然回歸的家園。
1910年,不僅僅作為時間的標志,更主要的它是歷史長河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塑造了盧梭的精神世界,同時局限了其行動,使他成為完美大自然的向往者和幻想家。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他孤身一人,力不從心。那被種種機緣塑造的歷史仍按自己的軌道行進,完美的大自然、廣闊的森林,日復一日地在人們的視野中消退。盧梭似乎意識到大自然的衰敗已無可挽救,惟有將滿腔的情感,全部的精神寄托,更重要的是對未來的希望,融入用油彩勾勒的畫幅之中。毫無疑問,《夢》融入了盧梭深邃的理性思考,盡管從繪畫的形式和作品的構成看,采用了超現實和非理性的藝術手段。如果細細品味這幅精美的熱帶叢林作品,焦點對準那斜倚在沙發上赤身裸體的女人,思索其非同尋常的意味,而不是僅僅將其視為點綴,視為象征性符號,思索者終將發現,在盧梭本人的思緒與這一具象的形體之間有某種關聯,其中隱含著什么,它似隱似現,烘托著盧梭至誠、至善、至愛的心聲:倘若人類達到與大自然和諧同一的境界,必將有所割舍和遺棄,從生存的終極意義上來個脫胎換骨。
由此看出,盧梭的焦慮與痛苦,他的憧憬與幻想,遠遠超出其所處的時代,他在呼喚一代新人的出現。雖然說,那還僅僅是存在于創作者幻想之中,以安然的姿態置身于大自然的畫中人。
二
1958年,一部文學作品在法國問世,這是作家約瑟夫·凱塞爾以非洲肯尼亞皇家野生動物園為背景虛構的故事。在這命名為《獅王》的以寫實手法描述的故事情節中,一頭被稱為“金”的獅子成了主角,與其終日相伴的是位年僅11歲的女孩,兩者之間親昵的伙伴關系,構成了整部作品的焦點和趣味中心。它同盧梭于1910年創作的《夢》相比較,雖然間隔了48年,但小說家凱塞爾承襲了盧梭的創作思路,思索的焦點對準大自然,將當代人對荒野,對野生動物愛恨相加、充滿矛盾的微妙情感,以真實感人的場景再現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說,凱塞爾把盧梭的夢想轉化為虛擬的現實,精心塑造了一位依偎在大自然懷抱中的新人,為改變當代人的觀念和行為方式提供了新的參照點。
凱塞爾的故事聽起來并不復雜,敘述者是位來自歐洲的記者,到肯尼亞皇家野生動物園觀光,結識了約翰·布利特一家。他在那世界著名的野生動物保護區逗留期間,作為旁觀者目睹了發生在這里的一切:布利特一家的情感沖突,其家庭成員與一頭獅子至誠至真的友情以及最終悲劇性結局……
首先,引人注意的是布利特的身世及其家人的精神狀態。布利特是皇家野生動物園的總管,他是早期歐洲移民的后代,出生在羅得西亞。在他不到10歲那年,父親就帶他遠征打獵,灌輸了滿腦袋打獵和著名槍手的故事。當他立志成為一名職業槍手時,父親卻強制地將其送回英國的寄宿學校學習。他的反抗堅決而徹底,帶著馬槍和子彈袋離家出走。多年之后,他在“叢林里的獵殺和海盜行徑早已聞名于印度洋岸到非洲的大湖區”。作為無所顧忌的獵手,他的威猛、他的頑強、他的嗅覺和槍法的精確,到了無人匹敵的地步。他曾獲得惡名遠揚的屠殺野獸的“劊子手”綽號。他熟悉野獸的習性,是為了更多地獵殺它們。他獵殺得越多,越是喜愛它們;他越是喜愛野獸,越能體會到殺死它們的樂趣。后來,這位殺手幡然悔悟,成為皇家野生動物保護區所有野生動物的“保護神”。他的觀念和行為發生了大變化,他認為“野獸享有一切權利”。他希望它們平安無事,有棲身之地,受人類保護。他希望它們幸福,并以十倍的敬業精神履行自己的職責。布利特的女兒帕特里夏有別于父輩,她出生在自然保護區,受到父親的寵愛,憑借并未受到現代文明觀念污染的本能,長年同保護區里的野生動物接觸,在獸群中長大,成了它們忠誠的朋友。她了解長頸鹿、大牛羚、小羚羊、獅子、野牛、犀牛、大象的習性,掌握了它們彼此溝通的語匯,獲得了與其交流情感的能力,甚至在獸群中擁有權威。尤其她同一頭獅子結下的特殊情感,使這位11歲的少女顯得非同尋常。在帕特里夏童年時,父親將一只降生后失去母親的幼獅送給她,由她護理,由她喂養。這位孤獨的女孩兒在幼獅身上傾注了所有的感情,整日與其相伴,同它一起長大。當幼獅在帕特里夏身邊長成一頭雄獅,放歸荒野后,這頭獸中之王同帕特里夏的友情依然如故。以至于保護區里的馬薩伊人,在荒野中看到它對帕特里夏百依百順,看到她同雄獅玩耍,驚恐不安,百思不解,稱她為“獅子的女兒”、“野獸的女巫”。對比之下,布利特的妻子成了現實生活中傳統和_谷的化身,她向往都市的繁華和絢麗,厭倦與荒野相伴、同野生動物為伍的生活。若不是深愛著自己的丈夫、女兒,她早已逃離這“活地獄”。她的神經緊張到了極點,對女兒終日與一頭威猛的雄獅相伴,懷著無法擺脫的恐懼。這一恐懼源于其內心深處,是對野生獸類無法消解的畏懼,也是對整個荒野的敵視,甚至她對陽光都有一種病態的厭惡。這位曾在巴黎接受教育渴求高雅與華貴的女人,最大的希望是女兒接受都市文明的洗禮。女兒的堅決抵抗,使她的精神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這是由三個角色支撐的搭在曠野中的舞臺,每一角色都以獨特的姿態面對荒野,直面野生動物群體,其幸福、其歡樂、其憂傷和痛苦,及其所有的情感都同荒野、同出沒在荒野中的獸類聯系在一起。在這相對封閉的空間,人與獸之間已沒有距離可言,彼此無絲毫的遮掩,愛還是恨,親近還是排斥,信任還是戒備,貼近還是退縮,已成為每時每刻的抉擇和考驗。作者精心設置了偌大的為大自然提供檢驗的場景,使作品中角色之間的內在矛盾帶有象征和寓言的色彩,或者說,作者將20世紀中期人們對大自然的內在情感及其歷史性變化,以惟妙惟肖的動作演示出來。
值得關注的還是帕特里夏,這位剛滿11歲的女孩兒,在她身上閃爍著屬于明天、屬于未來的亮點。她的情感、她的行為,她尚處于發育之中被稚嫩的本性所制衡的精神世界,與其管理保護區的父輩截然不同,她全身心融入大自然之中。她的行為自然而脫俗,最光彩的一筆是她摒棄獸類兇殘、無情、低劣的觀念,拉近了人與獸的距離,她將野生動物視為親密無間的朋友,視為生死攸關的生存伙伴。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歷史性的跨越,預示著人與大自然關系即將發生重大轉變。顯然,作者在現實生活中生發靈感,將處于萌芽狀態的邊緣現象,以想像和虛構的方式濃墨重筆地勾畫出來。說到底,最終刺激人們想像的,還是視野生動物為同伴,為自己“低一類兄弟”的少女帕特里夏。她并非童話中描述的白雪公主,而是當代社會孕育的,生活在此地或彼處,似隱似現地顯露其身影呼之欲出的新人,一個與生態形成和諧關系的新人——我們不妨稱之為生態人。
《獅王》揭示的矛盾耐人尋味。這是潛在的矛盾沖突,其焦點已由傳統意義上人與大自然的對立,轉向人類自身,轉向持不同自然觀念的人們,轉向普通家庭的內部,轉向人的心靈深處。當人們被偏狹的心理和無法擺脫的欲念所糾纏之時,大自然以超然的形象挺立,如同那頭天性渾然的雄獅:強健、威武、寬厚,還有對人類永遠的忠誠。毫無疑問,在這虛擬的敘述空間,大自然成為驗證人類的價值觀念、檢驗人們行為優劣兇頑的基石。
似乎任何事物都有結局,其實這是人以自身生命為周期編織的幻象,并將這一幻象投射在其生存環境之中。在虛構的敘事藝術中,通常是以設置結局達到終止敘述的目的。《獅王》的結局并非令人滿意,顯然作者為了取悅讀者,有意設置了用以激化矛盾沖突的所謂“高潮”,在“高潮”中人與獸面臨生死抉擇,兩者必舍其一。在“高潮”中必然要體現“人類優先”的最高原則,無辜的雄獅因此淪為犧牲品。引發這一悲劇的恰恰又是帕特里夏,她出于幼稚的本性,濫用了“金”對她的感情,濫用了她同這頭猛獸之間建立的權威,挑起了一場危險的游戲。游戲的結局當然始料不及,她忠誠的伙伴“金”結束了生命,她心靈中最珍貴的一切隨之消散,她不再擁有天真、自由和快樂,她不得不揮淚告別荒野、告別荒野中的朋友。故事的結局屈從了一般讀者的口味,將布利特家庭內部觸發的有關荒野的矛盾沖突、有關寵愛野生動物引起的糾葛平息了,讀者的思緒被巧妙地引向都市,匯入波濤滾滾的物欲之流,皈依所謂眾望所歸的文明坦途。這一結局似乎隱藏著讀者與作者的共謀,或者說,最終顯露了凱塞爾本人的情感指向:都市與荒野不可并存,文明與野蠻難以相容。但凝聚了的文字符號具有無法估量的感染力,帕特里夏這位天性十足的少女,給有所感悟的讀者以心靈上的震撼,她以最終的沉默和憤恨向人們提示:盡管現實生活中崇拜物質、蔑視自然的風氣占了上風,仍然有可能出現厭煩那一切,與其對抗的新人,或許她已在痛苦中磨練、成長,正大步奔向那尚未被人類摧毀的最后一片荒野。
如果單純從人與自然關系的視角看,盧梭的繪畫完全稱得上由色彩構成的預言。他在1910年或者更早一些的年份,懷著焦慮和企盼的心情描繪了一幅圖景:不久的明天人類將與大自然,與大自然中的動物和諧共處。50年之后,盧梭幻想的情景再現了,但不是預言家的夢境,不是敘事作品演繹的場景,而是生活中的真實事例。它發生在非洲的熱帶叢林,在完全自然的狀態下,一位年輕的女性懷著不可動搖的信念大膽地走近了獸群①,以非凡的勇氣和耐力實現了自己的夙愿,為人類與野生動物和諧共處開拓了一條通道。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盧梭夢境中期盼的形象,是崇敬大自然并以平等、關切的姿態對待野生動物群體的面向未來的新人。她誕生了,她成熟了,她向人們走來,帶著她真實的故事,她的所見所聞……
一幅真實的圖景至今打動人心:一只長著白胡須的黑猩猩蹲在白蟻巢的紅黏土小丘旁,聚精會神地把一根長長的茅草伸進白蟻洞里,慢慢地將它抽出,舔食爬到草上的白蟻。草葉折彎了,黑猩猩把它丟到一旁,又從附近的野藤上折下一根枝條。它用手一捋,把枝條上的葉子扯掉,隨后用牙將它的一頭咬斷,用嘴唇把它舔濕,然后又把這新工具伸進洞里繼續釣食白蟻。此時,在大約數十米外的地方,一位年輕的姑娘只身藏在草叢中,正細心觀察它。她稱這只雄性黑猩猩為“灰胡子大衛”。大衛剛一離去,她馬上跑到白蟻丘旁,也把一根草棍伸進洞里,然后抽出來,嘗嘗爬到草棍上的白蟻——凡是黑猩猩吃的食物,只要被她看到,她都照例要親口嘗一嘗。
她是珍妮·古多爾,一位來自英國都市里的姑娘。她看到這只黑猩猩制作工具的時候,已經在坦桑尼亞坦噶尼喀湖畔的貢貝河禁獵區對黑猩猩進行了四個月的觀察。之后,她一大早就趕到那一地點進行觀察。過了幾天,她又一次看到黑猩猩捅開白蟻巢泥封的洞口,把用草或樹枝做成的工具伸進去釣取它們的食物。后來,她還發現這群黑猩猩會制造“海綿”,以便從樹洞里或它們的嘴夠不到的地方取水喝。它們先把樹葉嚼成團,再把這種樹葉做成的“海綿”浸入水中吸滿了水,然后吮吸這團濕漉漉的“海綿”。這是激動人心的發現,在此之前人們一直認為只有人類才會制造工具。至此,人類之外的生物如何制造工具,如何使用工具,破天荒地被記錄在案。
珍妮·古多爾之所以單槍匹馬來到黑猩猩的自然棲息地進行研究,與她童年的夢想有很大關系。她剛滿周歲時,為了慶祝倫敦動物園降生一只小黑猩猩,母親給她買了一個黑猩猩玩具。這可愛的玩具竟成了她終日相伴的朋友,陪伴她度過了整個童年。她8歲時,就已打定主意:一旦長大一定要去非洲,去和黑猩猩相伴。她中學畢業后,雖然參加了秘書訓練班,得到了一份工作,但去非洲的念頭卻在她心頭涌動。之后不久,當中學的女友邀她到肯尼亞的農場做客時,她毅然放棄了新聞電影制片廠的工作,并在餐館里打工,為這次長途旅行積攢費用。而她與內羅畢自然歷史博物館館長利基博士的結識以及隨同考察隊的短期作業,則是她命運轉折的關鍵。她聽從了利基博士的勸導,不抱任何成見,不為傳統知識所束縛,懷著對野生動物的同情和關愛,將野生條件下的黑猩猩確立為研究課題。
1960年,珍妮·古多爾抵達坦桑尼亞,進入貢貝河禁獵區,開始了探尋黑猩猩生存奧秘的艱難歷程。
人類與靈長類動物分手已有百萬年歷史,要與野生狀態下的黑猩猩種群接觸,真是一件超乎想像的事情,其艱難程度、其不可預知性、其恐怖感,無人能夠預測出來。珍妮·古多爾以超人的勇氣和極大的忍耐力,向叢林中的黑猩猩走去。她的行動建立在一個基點之上,那就是深信人類有能力與野生動物和諧共處。她將驗證這一點,并以此為信念,為動力,堅定不移地開始了行動。最初,黑猩猩在500米開外見到人影就逃逸,或者突然相遇時以各種姿態威嚇她。過了兩年,黑猩猩才允許她在近處露面;四年之后,她獲準靠近黑猩猩種群。熬過漫長的考驗之后,她成功地消除了人與黑猩猩之間的障礙,平靜地走近黑猩猩,以關愛和同情與它們溝通了感情,成為彼此熟識的朋友;黑猩猩甚至將她視為種群中的一員,允許她踩著它們的足跡跟在種群后面。她在坦噶尼喀湖畔的叢林地帶,對黑猩猩種群進行了連續11年的觀察。
從動物行為學的專業角度看,珍妮·古多爾的研究和發現確實非同凡響,她實地觀察了黑猩猩種群的生活習性、種群內的等級關系、生育和繁殖、母子親情關系、信息溝通方式、情感的表達以及黑猩猩個體之間行為和性格上的差異。她以細微的觀察得出一個結論:“在黑猩猩的社會關系中,有許多方面可與人們的行為相比。”她認為“這種相似超過我們所料想的程度”。不僅如此,實際上她的研究成果及學術貢獻已超出了動物行為學的范疇。有關專家認為,珍妮·古多爾對黑猩猩的研究對于人類有著重大意義。她使我們從新的角度看待人類,促使我們改變關于人類自身的概念,重新估價人類與其他動物在行為機制方面的共同遺產,進一步理解人類與其他動物之間的緊密聯系。她的研究“有助于我們以應有的謙虛,從現實所能理解的高度出發,評估我們人類在動物世界中所占據的地位”。
說到底,珍妮·古多爾之所以由充滿夢想的英國姑娘,變成一位出色的動物行為學家,根本的意義在于她的行動,在于她擁有崇敬大自然、關愛大自然的信念。這一信念源于她的心靈,成為激勵其行動的永不枯竭的源泉。在這里,談及人類個體的行動,談及人們在大自然面前的美妙幻想和各種各樣的行動,必然與人的心靈,與人的價值觀,與某一群體對金錢和物質的基本態度,與某一種社會風氣,與社會經濟發展的不同歷史時期,概括地講,最終與整個資本主義體系在全球范圍的經濟擴張相關聯。無論從何種角度看,珍妮·古多爾的行動都具有反叛性。它是向人們津津樂道的傳統的價值觀挑戰,她的行動所帶來的后果促使人們反省與沉思——今后與未來如何對待大自然,如何對待野生動物群體?這是人類社會共同面對的問題。人們應該意識到自然資源日益枯竭,生物多樣化受到嚴重破壞,大量的瀕危野生動物面臨滅絕,人類的生存環境趨于惡化,大自然瀕臨失衡狀態,人類已毫無退路地站在歷史性抉擇的交叉點,境況如同莎士比亞的那句對白:生存還是毀滅?而弗洛姆的發問同樣振聾發聵:占有還是生存?毫無疑問,人類即將面臨或不同程度地陷入了整體性生存危機。此時,認真思考珍妮·古多爾帶給當代人的啟示,具有特殊的意義。好在人們已有所覺悟,確立了行動的方略。當更多的人遵循珍妮·古多爾的足跡,以全新的姿態和建設性行動面對大自然時,他們將會發現,任何一次新的行動都為時不晚,善待大自然必有豐厚的回報;將深切地意識到,人類的未來與大自然的命運如此緊密地維系在一起,生則共生,死則同死,舍此并無他路。
珍妮·古多爾,這位充滿幻想的英國姑娘,以真誠的行動為關愛大自然,關注未來的人們做出了楷模。
注釋:①參照珍妮·古多爾著《黑猩猩在召喚》,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