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敏 粲 然
在英語里,任何一個書寫的人都可以自稱作家。在維吾爾語里,作家與記工員、記者可以用同一個名詞。
——王蒙
著書癖在人群之中泛濫,其中有政治家、出租車司機、女售貨員、女招待、家庭主婦、兇手、罪犯、妓女、警長、醫生和病人。這向我表明,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潛在的作家,沒有例外,所有的人都有權利沖到大街上高聲大喊:“我們都是作家!”
——米蘭·昆德拉
去年6月以來,余開偉、黃鶴逸、夏商、張石山、李銳等作家先后退出作協,“作家炒作協”的現象愈演愈烈。年底,廣東作協又進行改革,維持了數十年的專業作家體制率先在廣東終結。改革的要點,是不再對簽約作家發放創作津貼和出版補貼、所有進入文學院的作家都要經過選題申報、篩選、簽約才能獲得聘任、重獎優秀作品等,即所謂“只養選題不養人”,一些媒體報道說,“本次改革,對原來一直被作協‘養著、‘吃老本的作家觸動最大,寫不出來就得‘下崗”。
數字顯示,中國作家協會現有團體會員39個,個人會員6128人,其中具有專業作家身份的全國不到200人。但現在有人退出作協,更多人拒絕加入,中國的作家、作協和文學是怎么了?
作家的“門檻”
當林宇(化名)向別人介紹自己時,心態總是很復雜。他的名片上印著兩行燙金大字:“中國作協會員、專業作家”??伤f,現在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這一身份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林宇是在上世紀80年代所謂“文學瘋狂期”投身寫作的。他從地方作協、省作協、乃至中國作協,一級一級往上“爬”。進入地方作協,原則上要求在有公開刊號的雜志或書籍上發表5萬~8萬字文章;進入省作協,需要有8萬字以上的發稿量;據說當年林宇進入中國作協時頗費一番周折。按照要求,他必須將兩本個人專著提交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組,再由會員組轉交專家組審核通過。
中國作家協會成立于1953年10月。在上世紀50到70年代,能否加入作協,是作家身份認定的關鍵。照林宇的說法,那些散落在作協之外的民間寫字人,只能稱為“寫手”、“文青”,當他成為作協專業作家,確定自己在文學領域、在經濟上都受到承認后,他的心才定下來。
這是仿照前蘇聯設立的專業作家制度。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陳思和教授是這樣剖析的:作家作為國家干部編制的人員進行寫作,他們一旦脫離了作協,就失去了作品的發表權,也沒有固定的工資收入,更談不上住房、醫療等福利保障。這使作家寫作只能體現國家的意志,難有真正的個人立場。
拿了國家的錢,就要完成國家的任務。過去的專業作家,都有“創作任務”,而今天的林宇,每個月的工資1200元,每年還有4800元的差旅費、辦公費補貼。當然,他必須按年完成10萬字的發稿量。
每到年終,林宇經常為這10萬字“作業”發愁。他說他身邊很多人都會自掏腰包買書號。一個叢書書號5萬元,幾個人分攤。加上印刷費,每個人出萬把塊錢。這些書的歸宿,無非自產自銷,多半拿來送人,但一年的工作量畢竟完成了。
隨著時代發展,這一制度的弊病已經有目共睹,但真正動搖“作家”門檻根基的,是社會的經濟體制轉型。隨著民營資本逐步參與到出版、發行和傳媒中去、以及可隨意發表作品的互聯網的興起,鐵板一塊的專業作家體制開始松動。體制外的作家日益增加,很多寫作者都有自己的本職工作,這跟國外的情形越來越像——今后,作家將不是一種職業,而是對寫作者的稱謂。
《黃河》雜志副主編謝泳表示,如果說以前要成為作協會員,必須按規定發表多少作品,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認為成為作家還有什么“門檻”。在成熟的市場條件下,作家身份的認定像其他職業一樣,主要依靠市場的認可。而現在,作協與作家基本上不存在矛盾,即使有,作家可以選擇辭職,這一自由現在得到了保障。
古今中外,在常態社會中,完全依靠寫作就能養家糊口的作家少而又少。在西方,作家的生活來源不在稿費,而是有其他固定職業的收入。在中國,作家的稿費收入就更不值一提了。
現在的情況是,作協保證了專業作家們生活的最大開銷,比如住房和醫療,然后作家依靠稿費調節日常生活。如果沒有這些基本保障,中國大部分專業作家將難以生存。
據悉,廣東作協的改革,是在有前提的條件下進行的。所有在廣東作協供職的人,可以在公務員和事業單位編制中自由選擇。所謂公務員體制,就是保持比較低的工資水平,但其他的保障比較穩定;而事業單位編制,則比公務員體制工資水平高,但各方面保障不那么穩定。有了這種選擇的前提,改革才能進行。因而在目前的現實條件下,廣東作協的改革不具有普遍意義。再過十年,等最后一批專業作家退休終老,這一體制將自然終結。
事實上,現在其他地方作協都是只出不進,不再吸納新的專業作家。
面對市場:“向下飛翔的快感”
謝泳認為,最近十年,有一些不要單位的作家,他們在經濟上是獨立了,也沒人再強迫他們為意識形態服務。但他們面臨另外一種困境——必須向市場低頭,“而市場,我們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文學評論家李敬澤表示,作協與作家的關系早已不是權力關系,現在影響一個作家的因素很多,比如市場,再特立獨行的作家涉及到印數都會緊張,出版社讓他改他就改,讓他炒作他就積極配合,這算不算一種權力?在這種市場權力下不是很多作家六神無主了嗎?大家都在享受向下飛翔的快感,不知道什么時候砰然落地。
似乎是為這番話做注解。去年被多家媒體炒作的福建籍“性作家”陳希我,有一肚子苦水要吐。
1997年,陳希我加入省作家協會。按照慣例,他交納了十年會費,總計200元。他得到了一本全省作家通訊錄,并定時收到匯報作協會員動態和發表信息的免費贈刊。但除此之外,他沒有參加過傳言中作協的采風活動、文學座談會,更不用說經由作協推薦到哪家文學期刊發表文章了。
2003年,陳希我突然境遇大變。因為他小說中極具噱頭的“性”描寫,一夜之間,他的寫作突然吸引許多眼球,多家報紙和網站稱呼他為“性”作家。文學期刊主動和他聯系,向他約稿,搞他的作品專號;多家媒體對他進行專訪,大幅登載;他的一本以“性虐戀”為題材的新長篇小說即將出版,出版社方面表示有多次再版的可能性……
雖然陳希我堅持認為,傳媒和看客都將他的寫作簡單化了,僅僅抓住“性”,而看不到他“文字的力量”,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市場的關注給他帶來了一些顯而易見的好處。
中國的文化市場還處于初級發展階段,就像傳媒大亨默多克說的,“成功的決竅就是低估人性,把人性估計得越粗俗越好”。市場要求作品必須以大眾能理解的方式,說得一清二楚,這對作家和文學的損害非常大。
“與體制內作家相比,現在一些年輕作家的成長歷程不一定更好。一幫年輕人有點小才能,寫點小說,在城市里泡著,吃喝玩樂。把作家當作一種生活方式,這很可怕?!?/p>
“關鍵取決于作家的才能,取決于他內心的力量。怨天尤人,在外部因素上大做文章,可能掩蓋了我們在才能上,內心力量上的缺欠”。李敬澤說。
大作品如何可能?
實際上,在退不退出作協、是否主動接受市場包裝的問題上較勁,并沒有多大意義。李敬澤說,假設明天中國作協解散了,中國文學就會好了嗎?真正需要勇氣的不是退出作協,這只能說明作協現在不受待見?,F在讓一位作家退出作協,可能比讓他停用手機還容易。而我們的作家,他們懷揣中產階級的夢想,享受市場帶來的一切好處,卻在耍這種小姿態。
作家王蒙說過,跟過去相比,中國文壇現在是非常多樣,但形成不了一個趨勢、一個大家共同關心的主題,或者共同推崇的一個作家。社會上對文學的關注好像也沒有過去那么高。有人覺得作家不關心人民,不關心現實,在寫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人民也就不關心文學了。還有人認為市場經濟和消費社會開始再現,文學必然被排擠到邊緣去。
陳思和也認為,在中國社會急劇轉型的過程中,知識分子原先所處的文化中心的地位漸漸失落,而向社會邊緣滑行。一方面,在社會理想激情再三受挫后,難以很快重新獲得明確統一的追求方向和動力;另一方面,暴露了精英意識自身浮躁膨脹的缺陷。
李敬澤說,作家不要老是埋怨時代,一會說這個妨礙了他、那個制約了他,而不從自己的內心找原因。平心而論,最近十年中國作家還是出了一些成果,在文學這件事上也需要耐心。
上海作家陳村表示,大作品不是計劃出來的,只能耐心等待。偌大一個中國,人各有志,會有人去做一些事情。文化包括文學,本來就是社會的奢侈品,其走向很難確定。如果將中國文學史上中前面最好的50位作家都去掉,中國文學就不好看了。而這50人的出現總是帶有偶然性。奢侈的含義還在于,社會要養那么多無聊、無能甚至無恥的人,然后才能出一兩位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