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成長和渴望糅合在四季的迭換、星辰草木的消長中,他的慶典是連著歷史文化的,譬如開花的蒲公英在地面下埋著極深極長的根須一樣。
寫《野火集》時的我是非常天真的,之所以會去繼續寫作,是因為你還認為文字可以產生什么影響,還認為這個世界可以因你而改變。
越是能思考的人,越是對孤獨敏銳。或者說,孤獨其實才是生命的本質。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前面的路怎么走,每個人都得自己在星空下摸索出一條路來
著名作家龍應臺近期在北京現代文學館做了一次題為《全球化了的我在哪里?》的講演,并在會場回答了聽眾們的諸多提問。經龍女士授權,本刊將問答的精彩內容擇要刊出。
民族美學是活的
問:我在北京看到一個現象,有好多人過“圣誕節”,不過春節了。我想請您談談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龍:我們看到別人的熱鬧而模仿,可是別人在熱鬧下面有別的東西──譬如信仰,卻看不到。他們也許在晚上8到12點之間跳舞狂歡,可是你沒看到他們12點準時到教堂去做彌撒了,或者前一個晚上和家人圍爐讀圣經。當我們移植西方文化時,往往移過來表面形式,但移不過來形式下的內涵。譬如也有人趕時髦過“感恩節”,學美國人吃火雞、番瓜什么的。可是那完全是美國人的感恩節,美國人過感恩節跟他們開墾北美洲的歷史有關。
最莫名其妙的是2月14號的“情人節”,所謂Valentines Day;有誰知道Valentine是誰、這是個什么節呢?中國人要過情人節,為什么不過七夕呢?有牛郎織女的神話,又有自己讀得懂的浪漫詩詞。我有一個稍嫌刻薄的比喻,這仿佛是,你把別人家的牌位引到家里來,然后上香、鞠躬,行禮如儀,但是你不知道拜的是誰,為何而拜。
節慶,是歷史和文化的儀典化,你模仿得了儀典,卻模仿不了歷史和文化。歷史和文化是一個民族的特有氣質、內涵,又怎么模仿得來?
中國人是有屬于自己的民族美學的,人的成長和渴望糅合在四季的迭換、星辰草木的消長中,他的慶典是連著歷史文化的,譬如開花的蒲公英在地面下埋著極深極長的根須一樣。
我們對自己的文化喪失信心之后,覺得自己的傳統代表落后,追求現代等同于追求西方,對自己的禮樂慶典當然會棄之不顧。可是當一個民族對自己的文化重新有了信心之后,他就會為自己的傳統重新找回意義,而且在傳統中毫不費力地找到“現代”,與自己心靈相貼的“現代”。
當然,有一種說法是,在一個缺少自由、氣氛壓抑的社會里,某些西方的慶典——譬如圣誕節的流行,其實有一種意義上的轉換,就是說,那個慶典變成一種符號,符號所包含的真正涵意是與慶典本身關系不大的個人自由、精神解放等等另一套理念、另一套渴望。以這一層意義來看,圣誕節的移植似乎比較可以理解,但是它與我的看法并不矛盾,那就是,我們仍然逃不掉一個責任:在自己的文化傳統中找到與現代銜接的地方,在民族美學里找回新的生命,在不自由里找到自由。讓蒲公英的花和根重新連接。
開一扇窗
問:龍先生,我知道您有兩個“全球化”的孩子。您是怎樣教育孩子看待中國的傳統文化的?
龍:我盡量不讓中國文化變成一種壓力。他們既然生在德國,長在德國,我第一個原則就是讓他們認同所在地的文化,認同德國,讓他們在德語的文化環境中如魚得水地快樂成長。但是我為他們開一扇窗,望向中國文化。孩子們從出生落地我就跟他們講漢語,有意地不夾雜英文或德語,所以他們中文講得相當好,雖然沒機會認字。
“開窗”的意思是說,從小除了跟他們講丹麥的故事,德國的童話之外,也講《三國演義》、《水滸傳》、《兒女英雄傳》等等。全本的《西游記》他們印象最深刻,也最喜歡。他們對中國的東西懂得蠻多的。還記得有一天晚上,那是老大10歲的時候,在他入睡前滅了燈,我跟他躺在一張床上談心,剛好是1996年“飛彈”打臺灣的時候,孩子要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故事從頭說,我就從“戍戌變法”說起。從五四運動談到共產黨怎么來的,從1917年俄國的革命開始談起,直到烽火連天的1949年中國分裂。中間也自然牽扯到德國的分裂。最后才能解釋1996年的“飛彈”事件。
我是透過這樣平常的相處,談歷史、談文化、談文學,為他們開這扇窗。有一天,當他們自己有興趣,而愿意把頭伸到這扇窗外面來進入中國文化的話,那是他們的選擇。他們愿意的話,他們就做,他們不愿意的話,我不勉強。
溫柔敦厚與劍拔弩張
問:從政三年的感受是什么?聽說您做得非常好,又為什么堅決退下來?
龍:我在臺北市政府剛好工作三年三個月零三天。很湊巧,佛教的“大閉關”也是三年三個月零三天。在1999年底考慮接受這個挑戰時,事實上是在檢驗自己:“龍應臺,你這么一個指點江山自以為了不起的知識分子,有很多抽象的理想,但是你到底經不經得起實際的考驗?當你把自己投到那機器里時,你會不會變形、走樣?會不會在實務的考驗之后,發現以前所寫的東西應該燒掉,因為全都說錯了?”
進去之后發現,確實很困難,非常的困難。但是人們本來預期龍應臺用不了三個月就會灰頭土臉地下來或者怒氣騰騰拂袖而去,但都沒發生,竟然完完整整做完一任,而且竟然還頗有口碑。它所證明的,不是我這個人有多么了不起;證明的反而是,臺北這個城市的文化氛圍,跟它市民的平均素質,已經成熟到了一個程度,可以容忍一個批判性格強烈的知識分子來沖撞它原有的體制,而且還敞開雙手接受她。
決定退下來是因為,每天做決策是巨大巨大的壓力。一天的工作16個小時,每個小時都在極度緊張的狀態。我后來漸漸覺得,當初進去就為了要做打基礎、鋪鐵軌的工作(文化局作為獨立的文化政策單位是全臺首創的),鐵軌鋪好之后就近入另外的階段了,可以由別人來做,不見得比我差。對我原來所熟悉的,一個寫作者所擁有的那個巨大自由空間,我有強烈的渴望,超過了我對于臺北這個城市的責任感,所以決定退下。
我知道,如果要保證一個制度可以長治久安、可以生根的話,或許應該繼續跟馬英九堅持四年,讓基礎打得更深更穩。可是,我還是比較“自私”地退下來了,為了得回那個清明的距離,得回自我的那個比較大一點的空間,讓我重新可以思考。
問:你寫《野火集》到現在差不多也過去20年了,今天的龍應臺對比20年前的龍應臺,有什么變化?另外,你今天怎么看你寫《野火集》那個時候的龍應臺?
龍:大陸讀者因為長年來很少見到我本人,所以今天見到了,會以為眼前這個“溫柔的龍應臺”和“野火”時代那個“兇悍的龍應臺”如此不同,這是時間因素,時間磨平了她的棱角。我甚至還碰過一個讀者當場發怒:“我們要原來那個兇悍的龍應臺”。
事實不是這樣的。你若是在18年前見到“野火”的作者,你會發現她就是一個“溫柔”的人。我帶孩子很耐心,我對前輩很敬重,對小輩很愛護,對父母很孝順,對朋友很多情……是因為我認為做人和做事不一樣。寫文章是做事,做事講究專業,講究六親不認的正直,一絲不茍的認真,疾惡如仇的是非明辨;做人,我相信的是“溫良恭儉讓”,文章里的劍拔弩張不是我的“處人”哲學。所以不是時間使我改變,而是,作者的為人、氣質和她的文章風格本來就不一樣。人是非常復雜、多面的東西。別忘了,在寫《野火集》的同時我在寫《孩子,你慢慢來》。
寫《野火集》時的我是非常天真的,因為如果沒有那個天真,知道有多少人做過徒勞的努力或者現狀中有多少不可抵御的黑暗,你根本就不會要寫了。之所以會去繼續寫作,是因為你還認為文字可以產生什么影響,還認為這個世界可以因你而改變。
《野火集》那種直指核心的批判在當時是前所未有的。所以,評論家說《野火集》是臺灣社會批評的濫觴,但是有了它之后社會批評變成臺灣的一個文體,報章雜志每天都有,一篇比一篇猛烈。于是在18年后的今天,社會所缺少的就不再是這種熱辣辣、怒氣沖天的批判,反而是靜水流緩、理性深沉的東西,不帶火氣,但是把問題看得透徹入骨。這對于我,當然又是一個高度的挑戰。
孤獨是本質
問:我接觸龍先生可以說是從您寫的一段話開始的:“我在生命中等候,不知在等候什么。同時我又在急忙追趕,不知在追趕什么。我已跋涉千里,天涯趕盡,但生命的本質并不曾超越登陸的軌道……”
龍:您所說的是一種對人生、對存在的迷茫。對人生的這種迷茫的感覺,不止是一個大學生會有,我今年51歲,我也有,而且常常有。屈原寫《天問》時幾歲?《天問》所表達的不是一個巨大的茫然和孤獨嗎?人生的孤獨感是無時無刻不在的,不管你是如何的入世,不管你的存在與現實的關系如何的緊密,越是能思考的人,越是對孤獨敏銳。或者說,孤獨其實才是生命的本質。我只能說,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前面的路怎么走,因為我覺得,在人生這條河上,每個人都得“摸著石子過河”,每個人都得自己在星空下摸索出一條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