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希來
赫魯曉夫的外交路線與毛澤東的外交路線有兩個明顯的區別。首先,赫魯曉夫排除了在熱核時代以世界大戰的方式最終戰勝資本主義。赫魯曉夫說:"必須努力使兩種制度之間不可避免的斗爭變成只是兩種意識形態之間的斗爭。"和平共處政策是"在世界范圍內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整個時期的戰略路線"。強調"整個時期",就是說即使社會主義陣營的實力超過了資本主義陣營,在核武器能夠毀滅人類文明的情況下,也不能考慮用戰爭手段來戰勝資本主義。毛澤東則不排除世界大戰與核戰爭的可能性,他在莫斯科會議上說,中國有六億人口,世界有二十七億人口,如果打核戰爭,"死掉一半人,還有一半人。帝國主義打平了,全世界就社會主義化了"。
其次,赫魯曉夫還主張兩種制度之間既有斗爭又有合作。他說:"列寧的不同社會經濟結構和政治結構的國家的和平共處原則意味著不僅僅沒有戰爭,意味著不是暫時的、不穩定的休戰狀態。它以這些國家之間保持友好的經濟和政治關系為前提,規定建立和發展各種形式的和平國際合作。"《六評》中嘲諷赫魯曉夫對于這種合作的熱衷:美國派出間諜巴洪到蘇聯去活動,蘇聯政府逮捕這個間諜,本來是完全正當的。可是,在肯尼迪叫嚷說,美蘇小麥買賣"要靠兩國有合情合理的氣氛","這種氣氛因巴洪被捕而被大大破壞"之后,蘇聯政府就以"對巴洪命運的(人道主義)關懷"為理由,不加審判,急急忙忙把這個被宣布為"偵訊證實""干了反蘇間諜活動"的美國間諜釋放了。毛澤東則一再表示中國是有骨氣的,不怕資本主義陣營的經濟封鎖,你越封鎖,我的經濟自主性越強,自力更生的精神越旺盛,封鎖上一萬年,中國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六七十年代主張"內源發展"、"脫鉤戰略"的依附理論家和當今中國的"經濟民族主義"者,也是反對與資本主義國家發展經濟合作的。但是,赫魯曉夫所謂"和平競賽"、"和平國際合作",都是以兩個不同制度國家陣營、兩個世界市場的分立并存為前提的,與現在所說的"經濟全球化"不是一回事。
1962年春,時任中共對外聯絡部長的王稼祥在給領導人的信件和主持撰寫的文件和提綱中,闡述了對外工作的一系列見解和主張,他主張:"不要說社會主義陣營同帝國主義陣營的根本矛盾必然導致發生世界大戰。不要說必須在消滅美帝國主義以后,第三次世界大戰才能避免。不要簡單地說,'打不打第三次世界大戰,不取決于我們,而取決于帝國主義。'不要過分強調世界大戰的危險,而沖淡防止世界大戰的可能性。""我們應該把和平運動的意義說夠","不要把民族解放運動說得超過了和平運動"。"我們不宜突出,不易打頭陣","不要亂開支持的支票,開出的支票要留有余地,不要滿打滿算,在某些方面甚至須要適度收縮"。"有進、有退、有攻、有守、有爭、有讓、有拖、有解,好像這些都是對外斗爭中必不可少的手法。"后來,毛澤東在和新西蘭共產黨領導人談話時將王稼祥的意見概括為:對帝國主義和氣一點,對反動派和氣一點,對修正主義和氣一點,對亞非拉人民斗爭的援助少一些,簡稱"三和一少","文革"中更被上綱到"三降一滅"。在今天看來,王稼祥的外交思想與鄧小平的外交思想確有許多相通之處,但是在當時的條件下,他不可能提出解決堅持和平共處外交路線與解放臺灣這一對矛盾的妥善辦法。
鄧小平的"和平與發展"外交思想有兩大支柱,或者說有兩大理論突破:以"一國兩制、和平統一"取代"解放臺灣",以"一個世界、共同繁榮"取代"兩個陣營"。"和平發展"論對"和平共處"論的超越正是體現在這些方面。對于上述三者的內在聯系,迄今為止人們還缺乏深入的探討。
1954年周恩來積極推行和平共處外交政策,曾經得到過毛澤東的全力支持,只是由于無法在這一外交架構下實現解放臺灣的目標,才導致毛澤東以戰爭邊緣替代了和平共處。當然,鄧小平能夠提出"一國兩制、和平統一"的方針,離不開毛澤東在七十年代所做的鋪墊:提出"小問題是臺灣,大問題是全世界",以及表示臺灣問題的解決可以等待一百年。"解放臺灣"是"我吃掉你";而"和平統一不是大陸把臺灣吃掉,當然也不能是臺灣把大陸吃掉。""實現和平統一需要一定時間。"一個中國,兩種制度,"世界上的許多爭端用類似這樣的辦法解決,我認為是可取的。否則始終頂著,僵持下去,總會爆發沖突,甚至武力沖突。""總要從死胡同里找個出路。……把世界局勢穩定下來。"如果沒有在臺灣問題上的足夠自信與恢弘氣度,鄧小平就不可能牢牢抓住"和平與發展"的時代主題。"當代中國民族主義"者要否定"和平與發展"的時代主題,也必然會以否定"一國兩制、和平統一"的對臺方針作為突破口。在鄧小平離開政壇之后,已經有人利用臺灣問題做了大量的文章。而臺灣新領導人從"臺獨分子"到提出"四不一沒有"、"未來一個中國",重新檢討"戒急用忍";以及近來臺灣陸委會所公布的民調,臺灣民眾對"一國兩制"的支持度增加煻妓得魃⒉"臺獨"迫在眉睫、臺海一戰不可避免的緊張空氣,是缺乏充分事實根據的,是特殊利益集團刻意所為。
"一個世界"的正式提出,已經是九十年代了。在1993年11月的西雅圖會議上,江澤民首次提出:當今世界領導人應把一個和平、穩定、發展的世界帶入21世紀。在江澤民和希拉克1997年5月16日簽署的《中法聯合聲明》中,也有"實現一個更加繁榮、穩定、安全和均衡的世界"的提法。但是,"一個世界"思想的產生要早得多。1985年,鄧小平說:"我可以明確地肯定地講一個觀點,中國現在是維護世界和平和穩定的力量,不是破壞力量。"1988年,鄧小平對印度總理拉吉夫·甘地說:"應當把發展問題提到全人類的高度來認識","世界上現在有兩件事情要同時做,一個是建立國際政治新秩序,一個是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兩頭在外,大進大出"發展戰略的提出,顯然也是以"一個世界"、"一個市場"為前提條件的。鄧小平的"和平與發展",與戈爾巴喬夫的"外交新思維",以及蘇聯外長謝瓦爾德納澤提出在國際事務中以"對話代替對立,合作代替仇視,坦誠代替懷疑",在大方向上都是一致的,因而在經過三十年的緊張關系后,中蘇和解至此終于水到渠成。
"一個世界"的理論突破,是其他一系列理論創新的先導。中共十五大政治報告指出:"面對經濟、科技全球化趨勢,我們要以更加積極的姿態走向世界,完善全方位、多層次、寬領域的對外開放格局,發展外向型經濟,增強國際競爭力,促進經濟結構優化和國民經濟素質提高。"只有在"一個世界"的框架下,才能認定全球化"是一股不可抗拒的歷史趨勢",而不是繼續頂禮膜拜"誰戰勝誰"的歷史趨勢。在過去"兩個陣營"或"三個世界"的框架下,只能談論"階級利益"、"被壓迫民族和被壓迫人民的利益",不能提"全人類的利益"。中共十五大政治報告則明確宣告:應超越社會制度與意識形態的差異,尋求共同利益的匯合點,擴大互利合作,共同對付人類生存和發展所面臨的挑戰。對彼此之間的分歧,要堅持對話,不搞對抗,從雙方長遠利益以及世界和平與發展的大局出發,妥善加以解決。也只有在"一個世界"的基礎上,才能把國家利益放在意識形態利益之上,現實主義地研究本國利益與他國利益的同異、重合、沖突、博弈,研究"安全兩難"與"集體安全機制",研究"軍事安全"和"綜合安全"以及"國家安全"和"全球安全"的相互關系。
"共同繁榮"理念的提出,表明中國領導人已經突破"亡我之心不死"、"陰謀論"、"國際階級斗爭"、"零和博弈"等種種傳統觀念的束縛,開始把外交視為爭取"雙贏"、"互利",創造良好國際環境,服務于國家現代化發展總體目標的工具,而不是意識形態的工具。它反映出中國人對自身所處位置的重新定位,對國際社會的某種新的承諾,代表著歷史的進步。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江憶恩指出:在20世紀晚期正在出現一種由另一些世界主要力量應具備的品質構成的價值觀,與19世紀傳統的權力觀是不相同的。世界主要力量"應具備"的品質中包括對國際體制的積極參與、承認相互依存是國際關系中的客觀現實、承認在某些情況下可能弱化國家主權以解決某些全球性問題等新內容;中國的外交政策制定者相信,逆這一趨勢而動的話,即使這樣做與傳統政治觀相一致,也會使中國"負責任的大國"的自我定位大打折扣,引致國際社會的嚴厲批評。以前,比如在毛主義時期,由于決定獎懲的國際"民意"主要由激進的第三世界國家和革命運動組成,中國對于外部批評是不屑一顧的;今天的"民意"則主要由想維持現狀的國家組成,國際形象成為不僅需要考慮而且必須重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