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然
七年前,我退休了。因為原本就是個自自在在過活的文人,不曾掌握什么人財物權,退了休也就不覺得怎樣的失落。
我快活地對友人說:“反正我已經有的都有了,沒有的也不能再有了——再沒什么壓力、索求了!退休的日子真好!”然而,就這樣在“沒有壓力”中過了一段日子,卻漸漸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寂寞。心兒終于不安分起來……
——我能做點什么!我知道退休老人中,有炒股者,我不行;有讀老年大學習書畫者,我不善;有去公園練功習劍者,我不覺得有趣……
也許因為我從小跟隨祖母在鄉間的農家院長大,思來想去,只有一種想回歸大自然、親近山野的思緒,令我心動著。于是,1997年的盛夏,風中雨中一次次奔向京城郊野,我去尋找自己心中的“香格里拉”。
如同許多的京都文人覓房京郊,自己也在八達嶺山麓尋尋覓覓,終于找到了一處院落。七年前的那一時那一地,我何曾料想?我尋找到的不僅僅是白楊環繞的一圍山村,而是讓余生呈現出別樣風情的,新一種活法的又一生!
我來說說別離鋼筋水泥的京都樓群,在大自然中我的所見所聞。
長城,是祖先為抵御外族而修建,而今長城內外已是中華一統,但居于長城北麓的我所居的村落,卻依然保留著歷史的星星點點。就如我的西鄰,男主人就長著不同于漢族人的泛著黃藍色的眼睛。他近六十歲,身板矯健,步履輕捷,高高泛紅的顴骨上,有著異族特色的暗色紋路。驃悍、單純、樸拙,便是這里男性的風情特色。
西鄰在兄弟中行二,村人便總是二哥、二伯的謂之了。他有妻和一子一女。當今,農村人光依靠田地,收入沒有幾多,人們自然是各依自己的本事尋找“錢”路了。
二哥一家賺錢依靠的是兩匹馬、一架車,三頭小羊。因為村落北邊是京城著名風景區“古崖居”,每到周末和節假日,二哥一家就會出動那三頭羊、兩匹馬、一架車……
賺錢謀生的方式是這樣:二哥當過兵,善騎,他用兩匹馬供游人乘坐,去年“五一”節的一周,他收入近千元。小兒建成也同去古崖居,他開“三蹦子”農用拖斗車,把不愿步行的游客從景點的這一處送到那一處。二哥的妻子二嫂是指揮三只羊,羊由兒子的車拉到古崖居下;兒子、丈夫走了,依然守護著一母二子三只羊,嘴里不斷呼叫著:“瞧!多好看的羊,和羊一塊照個相吧!照個留念相吧……”
節后,二嫂笑瞇瞇告訴我:“……‘五一還行!老爺子掙一千,兒子建成一千多!就我少點,才五十塊錢……”
他家的規矩,農活以外的副業收入,誰掙的歸誰零花兒。二嫂當然是少了點。只是,沒有人給農民發工資,五十塊錢是二嫂哄著羊,一塊錢跟人照一次相掙來的。為這五十塊錢,她在古崖居下站了整整七天??!
傍晚,炊煙散盡,星星滿天時,二哥二嫂常會過我家院落坐坐。
那一時刻,我會像干澀的一塊海綿一樣,盡情地吸吮著那地道無飾的群眾語言。
二哥口木訥卻幽默,不說則已,一說就語出驚人,比如,他問我們:“北京挺好的,多少人想去去不了,你們怎么想來這兒?”“這兒空氣好,水好,沒污染……”我解釋。二哥聽罷,轉了轉他那異國情調的黃藍色眼睛,輕聲慢語說:“沒污染?那是因為沒汽車,沒工廠,沒現代化,讓我們拿什么污染!”二嫂則是個高嗓門,快人快語者。一次,見她家大開街門,我問:“你家老不關門,就不怕賊?”二嫂答曰:“關門干什么?賊是奔錢來的,咱沒錢,他要偷就偷我們倆大活人!偷了我們他還得養著!”
就這樣,我與西鄰,與我棲息的山村院落已經相聚了7年。我始終如一地愛著自己尋找到的這一處心間的香格里拉。
不是嗎?——巍巍群山,明麗星空,不是城里人日日得見;八達嶺上涼爽靜謐的夏夜,也不是京都人能夠享有;鄰家生機勃勃的羊叫馬嘶、二哥二嫂生動詼諧的言談,會使人忘卻生活中的種種愁煩……
是在我以為“沒有的不能再有了”這樣的老邁心境之后,我卻驀然發現了生命的一片新綠洲。
我很幸福,因為有了我心中的香格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