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丙夫
據報載,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新近推出社會科學文庫史學叢書,其中湯志鈞先生的修訂本《戊戌變法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被人稱為是部“經典學術專著”。擋不住七彩廣告的誘惑,趕緊去書店買來一部價格不菲(人民幣48元)的湯著修訂新書,逐字逐句讀了一遍,感到有點失望,對這位“中國研究戊戌變法史的權威人士”的“經典學術專著”產生了疑問,謹以一個讀者心目中“經典著作”的標準,姑妄言之,不妥之處,請方家指正。
什么是權威性的“經典著作”?歷來沒有統一的標準,各個時代、各個階級、各個國家、各種民族、各種學派、各類宗教,都有自己心目中的經典著作。這種經典著作,必須是公認的、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帶有普遍真理性的著作。辭書上說,“經典泛指具有權威性的著作。儒家認為,孔子所作謂之經,弟子所述謂之傳,弟子后學展轉所口傳謂之說,故惟《詩》《書》《禮》《樂》《易》《春秋》“六藝”為孔子所作,才能稱得上是“經典”。時下,“經典”一詞有點貶值泛化,但“經典學術專著”應當是嚴謹的、創新的、求真務實的、自成體系的、經得起讀者推敲的傳世之作。用這個“經典學術著作”的起碼標準,衡量湯先生修訂本《戊戌變法史》,恐怕還有一段相當遙遠的距離。
從體系上說,湯志鈞先生修訂本《戊戌變法史》是一種敘述史學,還沒有進入分析史學的境界,中國是史學大國,所謂汗牛充棟、浩如煙海,也主要是用來形容史籍的眾多,可迄今還沒有哪一部中國史書被稱為“經典著作”。魯迅贊美《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總體上卻把二十四史評為“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無論是太史公首創的紀傳體史書,還是后人發展起來的編年體、紀事本末體史書,用現代史學觀念審視,無一不是敘述型的史學模式。這種史書實際上是由人物加事件的史料堆砌,缺乏揭示歷史本質規律的分析,沒有歷史研究的理論深度。這本新版的《戊戌變法史》仍然重復舊說,認定1888年康有為就“準備把改良主義思想同儒家今文學說結合起來,用改良主義的觀點對儒家學說作重新解釋。”(《戊戌變法史》(修訂本)第114頁)眾所周知,“改良主義”思想是十九世紀中葉,國際工人運動興起后歐美資產階級反對社會主義的思潮。康有為在廣州萬木草堂講學時,這種改良主義思潮尚未形成,更談不上傳人中國,湯先生卻硬說康有為已經學得了改良主義思想,并“準備把改良主義思想同儒家今文學說結合起來”,而且立竿見影,“用改良主義的觀點對儒家學說作重新解釋。”這不是無中生有編造歷史嗎?
通讀湯志鈞新修《戊戌變法史》全書,很難看清中國人通過戊戌變法到底學到了哪些西方先進理論,戊戌年間中國人的知識結構思想內涵有什么變化提升?顯然,作者對西學對于戊戌維新思想的影響重視不夠,對維新派向西方尋找救國真理的艱辛過程反應冷淡,而這正是戊戌變法的主要內容和主要特征。因此,湯志鈞先生新修《戊戌變法史》喪失了應有的歷史深度和理論深度。同時,新修《戊戌變法史》仍然沿襲對個別人物和事件的研究框架,忽視了對整體社會思潮的研究。把康、梁、嚴、譚等人的思想作個案研究是必要的,但就戊戌思潮研究而論,還必須研究當時一般的社會思潮,研究思想家和一般人的思想差距和互動。在這一方面,吳廷嘉教授的《戊戌思潮縱橫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1版)作了極有創意的探索。她從不同的角度、運用系統網絡分析、層次和中介研究、結構分析等歷史研究方法,縱橫論述了戊戌思潮興起的原因、過程、高潮、性質、特點和作用,并把它同西方啟蒙思潮和日本明治維新進行了比較,走出了敘述史學的死胡同,展現了分析史學的新面貌。雖然不能稱為戊戌變法史研究的“經典學術專著”,但卻提供了一種研究新范式,生面別開,令人神旺。
從史料上說,湯志鈞先生新修《戊戌變法史》以史料詳實見長,但最大的問題是,作者對許多資料不加甄別、剪裁,不去粗取精去偽存真,而是照單全收。例如,大段大段地引用《康有為自編年譜》,陳千秋、梁啟超、梁啟勛、龔壽昌等人的回憶錄,清廷諭旨,朋僚函札,報刊文章,他人著作目錄,以及國內多家報刊早已發表過的畢永年《詭謀直記》全文長達4頁2900字,把這本研究性的著作像“拉橡皮筋”一樣拉長,從而模糊了史學研究和史料匯編的界線。
而且湯志鈞先生選用資料時,還常出現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情況,這要看史料對他主觀立論有利與否。例如,他一口咬定:“康有為有沒有受到西方進化論的影響,有。但不是戊戌變法前,而是政變后寫的《大同書》。”他舉出史料說:“康有為在1902年寫的《〈大同書〉成題辭》說:‘千界皆煩惱,吾來偶現身。獄囚哀濁世,饑溺為斯人。諸圣皆良藥,蒼天太不神。萬世無進化,大地合沉淪。特別提到‘進化。”(見修訂本《戊戌變法史》第304頁)看來還得向湯先生提供點基本資料,以正視聽:早在1873年(同治十二年),江南制造局翻譯館已經出版了中文本的《地學淺釋》,系統地介紹了自然進化觀點,在談到人類社會進化時,已指出了石刀期、銅刀期、鐵刀期的不同發展階段。1874年4月5日《萬國公報》第301卷開始連載《格物探源》,介紹了生物進化學說。1877年秋季《格致匯編》發表《混沌說》一文,介紹了生物由簡單到復雜的發展,還談到了“猿化為人”的觀點。也就是說,在當時介紹西學的書籍報刊中,“進化”一詞已不是陌生的詞匯了。所以康有為在1882年(光緒八年)春寫下的《蘇村臥病寫懷》詩中有一首吟道:“縱橫宙合一微塵,偶到人間閱廿春;世界開新逢進化,賢師受道愧傳薪。”湯先生只承認1902年康詩中的“進化”是進化,而不承認1882年康詩中的“進化”是進化,顯然是一種雙重標準和學術偏見。這使我們對他一貫標榜自己寫史是“從考核資料出發”的信任度大打折扣,而明白他指責不同見解是“憑臆推造”的毫無道理。建議湯先生查閱一下1883年出版的《西學考略》一書,該書在介紹達爾文時,介紹了《物種起源》一書中的一些進化論基本觀點。也不妨再重溫一下1896年(光緒二十二年)康有為撰寫的《日本書目志》按語,在這部《日本書目志》中既有自然科學著作《進化原論》《進化新論》《進化要論》《通俗進化論》《動物進化論》《萬物退化新說》等,又有社會科學著作《社會進化論》《族制進化論》《宗教進化論》《社會平權論》等。康有為不僅閱讀了這些書報,而且據以著書立說,湯志鈞先生憑什么說1902年以前康有為根本沒有接觸過進化論思想呢?
時下有些修訂本著作,借修訂之名,行加長之實。就湯先生新修訂的《戊戌變法史》而論,它只是把近二十年新發現的史料疊床架屋地增加進去,內里仍然是那本沒有理論骨架的舊作,而且許多常識性的錯誤一錯再錯。例如,關于康有為蘊思《大同書》的時代背景,康氏在《{大同書)成題辭》題記手跡中明明寫的是:“吾年二十七,當光緒甲申,法兵震羊城,吾避兵居西樵山北銀塘鄉”。稍有些歷史常識即明白這是1884年(甲申)中法戰爭中,因法兵進攻鎮南關,廣州戒嚴,康有為回家鄉避難。可湯先生從他的論文集(《康有為與戊戌變法》,中華書局1984年第1版第108頁),到學術專著(《戊戌變法史》,人民出版杜1984年第1版第94頁),再到人物傳記(《康有為傳》,臺灣商務印書館1997年初版第368頁),直到這部修訂本(《戊戌變法史》,第706頁),一律寫成“清兵震羊城”。更有離奇者,湯志鈞自稱是經學家,大概讀過馮桂芬的《校邠廬抗議》,其中有《公黜陟議》,講的是官吏升降賞罰問題,湯先生從其學術專著(《戊戌變法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0頁),到人物傳記(《康有為傳》,臺灣商務印書館1997年初版第68頁),再到權威“經典著作”的修訂本(《戊戌變法史》,第121頁),一律杜撰成“黜涉”,把官吏升降寫成了涉水過河。這種常識性的錯誤,一錯二十年渾然不覺。
現在書籍越出越多,部頭越寫越大,價格越來越高。實際上真正有理論深度令人耳目一新的佳構杰作很少。就湯先生新修《戊戌變法史》而言,雖然傳遞了不少史料包涵的歷史信息,但缺乏今人真知灼見的歷史判斷,只能算是瑕瑜互見的泛泛之作,怎可吹捧為“經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