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乙
我從哥倫比亞大學回家,發現母親在哭,而父親吸著煙斗,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她。原來父親為了發明中文打字機,制造模型,不但把多年的積蓄用完,還向銀行和朋友借錢,背下了一身債。我們不得不賣掉我們的公寓和家具。
父親林語堂從二十三歲起就夢想發明一架人人無須受訓練就會用的中文打字機。關鍵在于重新把漢字分類,進而發明一個便利的鍵盤。一九三一年,他三十六歲時,以為已經把這問題解決了。他從上海到美國去和工程師研究打字機的設計,回國的時候口袋里只有三毛錢。但是他念念不忘這個夢想。
現在,由于寫了好幾本暢銷書,也有了幾萬美元的積蓄,于是他開始積極進行。
問題層出不窮,每個零件都須請工程師繪圖,以人工制造,開銷越來越大,但是既然已經投資這么多錢,實在不能半途而廢。
模型造好之后,只須按三個鍵便可以打出一個字,比起當時的商務印書館的笨重難打的打字機,實在方便得多。
父親開記者招待會,各大報以大篇幅刊出林語堂發明中文打字機的消息,我們家一連開放三天,歡迎各界人士來參觀。語言學家趙元任說:“這是個了不起的發明。”
一九四八年,美國默根索拉排字公司和父親簽約付了兩萬美元,取得獨家研發中文打字機的權利,但是由于中國內戰,沒有進行制造。父親發明打字機背的一身債要許多年以后才能還清。他從不抱怨,從不后悔。“人要有夢想,才會有進步。”他說。
三十年后,電腦時代開始,父親研發的“上下形檢字法”和鍵盤被臺灣神通公司采用為電腦輸入法,父親的夢想終于實現。
當時父親賣掉房子之后,到巴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任美術與文學組主任,但是做了六個月卻不干了。他過慣我行我素的日子,吃不消那種開會討論問題、通過議案的日子。
那時,他已經五十六歲,和母親在法國南部過著非常簡樸的生活。工作之余,兩人一起去菜市買菜,或是在露天咖啡館坐坐,有時他因為工作累了,會發出“啊”的一聲大叫,或是打個很大聲的呵欠,他才不在乎別人回過頭來看他呢。他喜愛無拘無束的生活。在法國的公園里或是街上,常見男女在擁抱親嘴,父親看見了,會笑嘻嘻用法語大聲叫喊“一二三四五六七……”數他們親嘴維持幾秒鐘。
父親生性憨直純樸,從不懷疑別人。他請的美籍機械工程師看見打字機得到報界注意,突然說,打字機是他發明的,要和父親打官司,父親只好請律師把問題解決了。
他一生遇到的挑戰很多。我祖父是個鄉下的窮牧師,卻充滿夢想。祖父是向人借錢才能送父親到上海圣約翰大學讀書的。父母親結婚之后到美國。父親在哈佛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時,因為母親生病兩次人醫院動手術,把他們的錢花完了,有一個星期父親只有錢買一罐老人牌麥片吃,而不得不低頭向外祖父借錢維持生活,他才能夠繼續讀書。
對父親來說,哈佛大學就是擁有幾百萬本書的衛德諾圖書館。他比喻自己在圖書館求知的經過,像一個猴子在森林里尋找堅果。他鼓勵我們隨便看書,有興趣就看下去,沒興趣就擱下,他要我們自己發現誰是好作家,誰的名譽雖然大,作品卻是平平。
父親對什么都感興趣,而且對什么事,無論大小,都有自己一套理論,往往滔滔不絕地講給我們聽。拿小事來說,一九三六年我們舉家從上海搬到美國去住之后,不再有傭人,家務樣樣自己做。父親對擦皮鞋很起勁,他站在路上仔細觀察擦皮鞋的黑人小童怎樣把皮鞋擦得發亮,然后教我們怎樣在鞋上抹油,用條軟布劈劈啪啪地擦,他的手勢就像街口的小童一樣,擦出來的鞋和小童擦的一樣光亮,他得意得不得了。
父親的書房叫做“有不為齋”,朋友問是什么意思,他的答案是:
我始終背不來總理遺囑,在三分鐘靜默的時候不免東想西想。
我從未說過一句討好人的話。
我不今天說月亮是方的,一個禮拜之后說月亮是圓的,因為我的記性很不錯。
這些話是父親在三十年代說的,而他一直到老都沒有改變。這也許也是他寫作成功的原因。他寫的文章都是“真”的,他不怕把他的感情和思想坦率地表露出來,從不管別人對他怎么想法。
父親的人生觀簡單地可以這么說:“我認為合情理的精神是人類文化的最高理想,而合情理的人也就是最有教養的人,一個合情理的革命家并不是一把新掃帚,把整個宇宙掃得一塵不染,卻總寧愿留下一點塵垢。一個合情理的戒酒者,偶爾也喝一兩杯。一個合情理的素食者,也總可以偶爾吃一塊牛排。如果一個人發現了偉大的科學真理,但卻失去了人性,又有什么好處呢?大智慧在于不要對人性太苛求。”
這也許是他幽默感的出發點,他能夠看出做人的矛盾,而寬恕一個人,因此他的幽默是謔而不虐的幽默。
父親在壓力之下,也能保持他的幽默感。一九五四年他出任南洋大學校長之后,有人便想辦法把他弄下臺,許多報紙都攻擊他,小報更加兇惡,有一家小報竟然刊登了一個人的照片,加以說明是“林語堂的兄弟,是一個吸毒的挖墳墓的人”。我看了十分生氣,對父親說:“他們怎么可以這樣胡鬧?”父親把報紙拿過來一看,微笑道:“面貌倒有點像我。”
父親一直到老心里都充滿夢想,覺得世界是美好的。對我來說,他是最好的父親。一九九四年是父親百歲誕辰,我特書此文作為紀念。
(選自香港《散文精讀——親情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