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隨想

王靜遠

往事

將往事看淡的人是智者，因為往事就是舊事。對于人的自身而言，當生命終結的時刻余下的只有往事了。其實人生就是從一個個往事不斷地踱進一個個往事的過程，時間的深度就是往事的深度。倘若往事是一株匝滿年輪的參天大樹，那么就會有熟透的碩果墜滿枝頭，也會有青青的澀果被風吹落；倘若人生就是一株大樹，那么縱橫交錯的枝枝杈杈就是走過的路，那些綴滿枝杈的葉片—就是覆蓋一生的往事……

往事的邊緣還是往事的邊緣。人是往事的操縱者參與者，或是往事的主角或是往事的配角，但若面對往事人又是弱小的、無助的、孤獨的。往事是一面鏡子，時常折照出人存在的污垢；人的一生懷念最深的就是往事，但人的一生常常回避不敢正視的也是往事。往事亦是一條涉過的河流，再回首時河流還是河流卻已不是最初的河流了；倘若人是一枚河卵石，而經過身邊的流水也不是最初的水。我已說過人是一棵樹，蔥蘢的葉片就是往事，只要樹存在葉片就在不斷的凋落中不斷地生長。或許對人生而言，往事只是廢墟，身后的廢墟。

我這個不善于忘卻往事的人，或許一生只能在往事的廢墟之上躑躅徘徊……

精神

一個人，一個民族，精神上發生危機或許并不可怕，這恰好表明了一個人、一個民族有執著的精神追求，有自我反省自我認識的勇氣和信心。對一個人、一個民族而言，精神上可怕的不是危機而是麻木，因為在我看來精神上麻木的生命，便是死掉靈魂的生命。

人，可怕的往往不是物質上的貧窮，而最可怕的恰恰是精神上的貧窮。精神上的追求是產生物質的基礎和動力，精神是一個人活著的魂與魄，是行走在肉體內的骨骼和燈盞。精神上的財富也是成長的經驗和心靈上越生越多的渴求與愿望積累而成的。倘若一個人摯愛精神上的勞作和積聚，日積月累，就會在心中建立一個巨大的精神的礦藏和寶庫，就會擁有豐富而博大的靈魂。

一個人在物質上的貧窮或許通過勤奮的勞作可以得到滿足，而精神上的貧窮卻不會通過物質上的享樂而得到消解變得富有。無論一個人或一個民族，精神是一個人或一個民族生存的脊梁或支柱，但一個人、一個民族僅僅靠精神而存在是不夠的。精神高于現實超越現實，精神也必須付諸于現實……

在一個人現實的生活之上，精神也許只是空泛的，面對生的諸多無奈，再強大的精神也是無助的；或許對肉體無法抵達的精神境界，精神與肉體遭遇的是更大的痛苦，而這一痛苦便是思索，只有思索著的精神和肉體才能前行。

精神悖離行為的，一個人不是活著的牽強就是活著的現實，但這種牽強與現實，并不是一個人想要的理想的存在，也不是對自己的原諒和對現實環境的寬容，而只是一種無奈中的無奈。真正的精神是孤獨的。它常常有悖于肉體與現實而思考，比天空、星辰還高蹈于紫陌紅塵。

面對蒞臨的蒼茫，肉體之上的精神便是鳥瞰蒼茫的眼睛，但有時只能是肉體在此岸，精神卻已到達彼岸……

幸福

我執拗地想象不出永遠的幸福是什么樣的面孔和色彩。

在我看來被稱為幸福的事與物是變換不定的或只是一瞬。倘若幸福是永遠的、永恒的，或許幸福就不會被叫做幸福，人對幸福的渴望就不會那么執著與強烈，那讓人感動、讓人眩暈、讓人銘心刻骨的幸福也不再美好。沒有痛苦便沒有快樂，那么沒有苦難也便沒有幸福。因此幸福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時時刻刻地快樂著還感覺那是快樂的嗎?一味地幸福還是幸福的嗎?幸福只是不幸福的階段的間歇。破涕為笑的那一瞬；走進村口遠遠地就望到了路旁等候你的母親或親人；跋山涉水疲憊不堪的你沐浴著燦爛的陽光；推開家門放在你面前的那一杯茶……因此，說幸福只是一瞬，讓你快樂讓你感動讓你驚喜的那一瞬。

假如你不貪婪會用心生活是個有情趣的人，那么幸福就在你身邊。由此我又想起《少年維特之煩惱》一書中的一句話：人之幸福，全在于心之幸福。

水

水是為了流動為了活著而出現的。

有生命的水并非是享受著自己生命的重與輕，水是在以非我的生命非我的方式存在著。有人說水是很柔情的女子；水是用來潔凈物品的；水是用來飲用灌田的；水是用來發電渡船的……我想水就是水，水有水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責任、自己的生命。

有思想的水的存在只能屈從人類的需要而存在，為時刻褻瀆它的人類的思想而思想。水知道人類的無理與霸氣，水也聽慣了在它的左肩或右肩的岸上那些樹木在鋸聲與斧聲中的那些句句帶血的叫喊……水知道人類的意志是建立在萬物的意志之上的，人類是將萬物的生命踩成廢墟而鮮活著自身的生命。在人類的蹂躪之下水沒有自己的存在方式，水的存在只是一種工具。為了一條路人類可以隨意肢解水的軀體與生命，為了一件臟衣裳可以弄臟水的良心與靈魂……水載著人類施加的命運之輕與命運之重。水的無辜，讓我傷心一些與水命運相似的人或事物。

水的本質的存在是潔凈的。水來自大地干凈的心臟，水就是水，水是水做的，只有水的內心與外在才是一致的，通體透明表里如一，我敬重水，就像敬重一個人，一個值得敬重的靈魂干凈的人。

生命

生是偶然，死是必然。生命的路途無論短暫還是漫長，總是要步入終結。

愿望和理想或許有時只是一個人的服飾，當生命的燭火燃盡在一夜的秋風里，黑暗之中虛無正從足趾吞噬著軀體，生死輪回只能是虛妄的杜撰和狂度，就像曾絢爛的花朵，無法拒絕蕭瑟的那個秋。倘若除卻生的方式和越生越多的愿望，生只剩下走向死亡的簡單的過程。一個人作為個體的生而活著，但也許不可能按自己的生存過程而活著，因此，說活著不容易，那么一個人連活著都不怕還會怕死?

生是一盞燈，一盞點亮的燈；死亦是一盞燈，一盞熄滅的燈。或許一百年與一瞬結果并沒有區別，不同的是過程，是從容不迫地活出自己的個性與色彩。對于生而言，一些身外之物，爭斗地去追名逐利，只不過是對生命的一段耗散過程。人捉住時間，生命卻一點點地從指縫間滲漏，面對死生的欲望多么強大，又多么弱小。

生需要一種豁達，死亦需要一種豁達；只要生是無憾的死也無憾可言。生命的質與量與生命自身的長與短無關，就像一杯酒是不是佳釀與盛裝的體積與容量無關。一種只為生而活著的生命原本就是死掉的生命。人除了肉體的生命之外，是否還有精神的故鄉?

樸素

不浮華只是樸素的一種；樸素是做人的心態與品格，樸素是本真與大美。不奢侈不一定是樸素，或許因為拮據與貧窮，而樸素不是拮據或貧窮，樸素乃是一種境界，一種精神。

美國超驗主義作家亨利·戴維·梭羅，他于1845年的春天，在老家康科德城的瓦爾登湖邊建起一座木屋，過起了自耕自足的生活，并在那里寫下了著名的《瓦爾登湖》。我想亨利，戴維·梭羅的抉擇是每一個生命的最初的愿望，在我心中他該是勇士，他是能夠戰勝另一個自己的人。他能拒絕時尚、社會的煽情，能按自己的方式生命的自身意愿活出生命的原本色彩，因此他才能以樸素的人生體驗樸素的文字，寫出了寧靜、恬淡、充滿智慧的《瓦爾登湖》；而且在這本書里他以樸素的心態和文字分析生活，批判習俗，語語驚人字字閃光，見解獨特耐人尋味，并且有卜些篇什說理透徹，給人以啟迪……亨利·戴維·梭羅以沉靜的情感、樸素而會眨著眼睛的文字還自然之大美人生之大美。每一位讀者倘若想進入作者的內心，覽盡瓦爾登湖，則必須得有一顆遠離喧囂、獨處安靜、干爭而樸素的心。

由此，我又想到北京師范大學教授鐘敬文先生，至于先生還有什么民俗學家、散文家等稱謂我倒沒去認真，但鐘先生的一句“文藝的最高境界是樸素，樸素是因為真誠”倒讓我刻骨而銘心了。我想，做人的最高境界出應該是樸素。樸素的心境與胸懷，樸素的處世與言行……樸素會使人生剔除任何的粉飾與雕琢而呈現出生命的本色，因此樸素乃人生之真之大美。

誠實

當一個人處處將誠實掛在嘴上，這種誠實是不是值得懷疑，會不會是身著誠實的外衣而讓人不去設防的虛偽。

有的人所謂的誠實是出賣別人對其的信任。人是會思想會語言的一種動物，為了一種私欲的存在和生存，造謠、拍馬、吹捧、辱罵、行騙……人類無所不能。人類的世界不可能像禽獸的世界那么單純，人具有多面性，接踵而至的人群經常有人輕而易舉地使用所謂誠實的手段，去謀騙別人的信任，然后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再用“誠實”的面孔出賣別人的誠實，換取另一個人或一些人的信任……或許在你的周圍這樣的事件時有發生。人，要學會接納誠實，但也要學會拒絕“誠實”、識辨“誠實”。

誠實與虛偽、狡詐、詭秘、伎倆等等對立。誠實是什么?誠實是不虛假；誠實是肉體的言行與內心思想的一致，但誠實與誠實的含金量不同，誠實的優與劣取決于一個人做人的態度和品質。沒有絕對的誠實和絕對的不誠實，因此，說誠實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某些人嘴上的一味誠實只是在行使“誠實”的手段和伎倆……

一只弱小的羊面對一只兇悍的狼，羊不可能誠實，倘若要誠實其結局羊只有死亡。誠實需特定的環境與誠實的對象，誠實不是弱智和愚蠢，誠實也需要聰明和智慧。面對丑與惡，誠實是脆弱的，面對善與美的心靈，誠實的力量則是強大的。

或許一個人對周圍的人群和蒞臨身邊的事物，不能一味的誠實，但若一個人不能一如既往地誠實地對待自己，將是自戕，在令人莫名的驚駭當中將丟失自己。

承諾

有位哲人曾說過：落雪的冬不曾向細雨的春承諾，而它卻在寒冷的歲月孕育春的詩行；絢爛的夏天不曾向碩果的秋許下任何的承諾，可是它不曾因為沒有承諾而放慢時節的腳步。仰視的是這一切都是自然地默默地進行，一切都不用拖延、虛假、偽善和伎倆做包裝。這種質樸，真好!令人感動而受啟示；使我領會了對別人不要有過多的承諾，對自己也不隨便承諾。我覺得這應該是人生的一個重要的箴言，不失真實的忠告。

我以為最深刻的承諾不如一點點實際的作為。俗話說：說得好不如做得好。給自己太多的承諾，是一種壓力一種欺騙；想做的就應一步一個腳印，去爭取去努力，就會少些豪言壯語之后的空洞和沮喪。給別人的承諾，即便一時讓人高興，但如果不去兌現，將會讓一張虔誠的臉濕露的只是美麗的謊言，也許只能是片刻的安慰，空守的卻是一句永無結局的諾言。

應該把承諾當作一種安撫和慰藉。不能期望值太高，否則會失意、失望，最后還要后悔和抱怨。說出承諾如果不對自己所說出的一切負責，這樣不僅損害了自己的人品，也丟失了真實的人格的力量，如此的承諾還是不去承諾為好。我以為生活中的強者，是不需要任何來自外界的承諾的，行為就是自己的承諾。天助不如自助，這話我信。誠然，人活在世上是需要朋友的，需要真誠的友情；但一味地接受別人的憐憫、給予，不去自救，最終將失去自己失去一切。承諾是有限的，無限的承諾只是謊言……

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無須生活在承諾中，更無須用粉飾的承諾去裝潢、填充擦肩而過的時光。每天蒞臨的日子，并非是空虛的百無聊賴，而應是充實的用十指彈奏宏大的人生樂章。

面對物欲橫流、“造假病”流行的現實，承諾的含“實”量、可信度大大地打了折扣，往往是些“空頭支票”。很多廣告使用“承諾”，許多人嘴邊不離“承諾”，但這種承諾往往是誘餌，是鮮花掩蓋的陷阱，是為某種私欲而擲給你的一道道瞬間消逝、讓人疼痛一生的虹。

承諾，是個詞匯，是現實存在的，但有其特定的意義。美好的生活離不開承諾，但我想承諾越少越好，越純越好。真正務實的人是不相信那些浮淺的承諾的。承諾要量力而行，說了就做才好；不要給別人給自己放不下的負擔、揪心的期待。有承諾的日子里雙方都是疲憊的，莫不如想說之前就實實在在地去做。盡心就好。只會用涂滿色彩的語言裝點明天，那是懦弱，是空想家的行為和預言。

我崇尚自然和本真。細細反芻：人生何妨少承諾。

故鄉

歲月的流逝，些許往事或許能在一個人的記憶中淡去，但淡不去的卻是故鄉的身影。

一個人無論走到哪里，忘卻不了的是最初出發的地方，而這一地方便是一個人一生的故鄉。一個淡出故鄉的背影無論走到哪里，這個背影只是游子——一個淪落故鄉之外的人。我從來不相信人生會有第二個故鄉，故鄉只有一個，那個有童年有兒戲有母愛呵護的地方；至于一生中所生活所工作的異地他鄉，只能說是人生的驛站，或一個人要抵達的地方。

故鄉屬于離開了故鄉的人。常常是故鄉的蒙蒙細雨，洇濕了一個人對往事的懷想；常常是落上房前屋后樹枝上的雪，使一個人憶起了童年的伙伴；常常心中又暖起母親那些燈下一邊穿針引線一邊嘮嘮叨叨的話語，使人知道了在母愛的俯視下一個人一生都是長不大的孩子，母親那些土里土氣的比方，才是一個人一生的做人的道理，是亮在靈魂深處的燈盞……在異鄉的夢境里，舊宅只是三兩聲雞鳴，或許又嘹亮了一個人倦怠的目光。那棵自己栽下的白楊樹是否已經枝繁葉茂?那盤石磨，還有木爬犁、舊木锨現在又在院落中什么角落?呵，故鄉的一草一木，都會讓淡出故鄉的人，又濕潤了懷念故鄉的衣襟。故鄉是一個人出生、成長的地方，故鄉是根，一個人的生命只是故鄉結出的果或飄落的葉……

故鄉永遠是一個人心中的老家，無論是富饒還是貧瘠，在一個人的心中總是最美麗最心疼的地方；故鄉是童年，童年是那些難以重現的快樂的時光；故鄉是舊宅，村口那扇門常常佇立母親那佝僂著遙望遠方的身影……有母愛的地方，就有回家的路。

故鄉是屬于失去故鄉的人。故鄉呵，一個失去故鄉的人，一生中最深情的懷念和眺望依舊是故鄉。或許失去了故鄉的人，僅僅只是對故鄉的一眼回望，便又背負起繾綣的空囊，踏歌遠行。

一個人的一生為精神的故鄉而活著，但難以割舍的卻是現實中的故鄉。淚眼婆娑的故鄉呵，我是你懷抱里跑丟的那個孩子……

虛榮

虛榮的本質是不切合實際不能量休裁衣。虛榮在欲望的誘惑下具有盲從性、浮夸炫耀的劣性。或許人人都有虛榮的一面，恰到好處的虛榮也許是一種體面。

一個人虛榮或許并不可怕，因為一個人的虛榮是自己的事情，但若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虛榮便是可悲可嘆的了。在我看來，虛榮即是一種浮躁與膚淺，其土壤是盲從的效仿與現實中無法抵達的膨脹的欲望中虛設的岸。欲望就是戴著虛假面具的那張臉，愈生動愈色彩斑斕愈離真實的生活更遠。

虛榮是不安于現狀的。況到底愛虛榮的人在物質與精神上都是空虛的，別看其衣服得體風度翩翩，或許內心補了又補，腳上的襪子或許也沒有了后腳跟兒；別看其侃侃而談妙語連珠，或許除了這些入時新潮的語言，自己的淺薄只有自己能忍受。虛榮就是抹在臉上的胭脂，遮蓋一時掩不了一世。虛榮的男人是可悲的，虛榮的女人是丑陋的。虛榮的人只在意給人的一點而忽略了自身存在的面；虛榮的人，在虛偽的贊美聲中迷失了自己失去了方向。

伊索有則寓言講得甚妙，停落在大車輪軸上的蒼蠅說：看我把塵土揚得多高!

痛苦

痛苦亦是人生。智者的痛苦是來自精神上的思索；庸者的痛苦是來自現實中的瑣屑事物。不管是智者還是庸者，痛苦都是一把鑰匙。痛苦使人明智，悲慘催人思考。一個人最大的痛苦就是在精神或肉體上丟失自己失去自己，不能按自己的心的方向，心的憧憬而生存而活著，自己的言行在自己心靈的領地之外，自己不是自己想要的真實的風景。

痛苦亦是快樂亦是幸福。想家的人不能回家，這種痛苦常常是揪心而甜蜜的思念，常常是被親人牽掛而時刻又想家的幸福。相愛的人彼此的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的痛苦是彼此間情感的煎熬，而這種煎熬也是一種幸福和對曾經有過的幸福的懷想!

無論是智者的痛苦還是庸者的痛苦，學會痛苦的人是一種成熟和思索。痛苦的人生或許才是沉甸甸的人生，痛苦的人生才是思索而前行的人生。時常痛苦是躁動后理智的沉淀，痛苦是風雨過后鑄造的鐮，刈除心靈和思想上的雜蕪；痛苦亦是一柄人生的手術刀，切割的是精神的快樂肉體上的桎梏。面對人生的蒼茫與空曠，痛苦撞開一扇門又打開一扇門……真正燃燒起來的痛苦之火，是一場睿智之火。怕只怕，有時痛苦之后依舊是一地的滅燼與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