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曉盛
去年盛夏,我徒步旅行來到內蒙古巴彥淖爾,在這里我邂逅了從香港來大陸旅游的朋友韋新。韋新和我同齡,他為人粗獷,衣著樸素,長長的頭發,梳一條漂亮的小辮,很像活躍在北京街頭的流浪畫家。當韋新聽說我正要去西部旅行,就非要同我結個伴。我的計劃是:由巴盟向西,穿越巴丹吉林沙漠,進入青藏高原。
沙漠、高原、雪峰,這些字眼深深地吸引著我們。可是,當韋新聽說我們要經過的這片沙漠大約有600公里路程時,他不禁驚訝地喊道“我的天,太遠了吧,遇到危險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不過,你現在打退堂鼓還來得及。”我望著韋新,笑了笑說。其實,我已經了解到,巴丹吉林沙漠中有一條公路通往嘉峪關。從地圖上看,公路邊每隔數十里就有人家。長期的漂泊經驗告訴我,只要有人家的地方,衣食住行等便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對于這一點我是充滿信心的。
“假如趕不到人家呢,徒步不夠現實吧?”韋新提出了他的擔憂。
“你想買一頭駱駝?”我哈哈笑著。
韋新并不在意我的譏笑,他建議騎自行車前行,這樣不僅可以加快速度,而且不耽誤觀賞沿途的人情景物。
這個建議不錯。于是,我們買了兩輛舊車和打氣筒等工具,把兩人的行囊塞得滿滿的。
我們很快抵達狼山腦下的一個農場,再往前走,就是彎彎曲曲的沙漠公路了。
我們在農場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把水囊灌滿了水,繞過農場,約摸騎了一小時,平坦的公路變成了七彎八拐的山坡。
太陽升高的時候,我們經過一個小村。這里的人覺得我們稀奇,我們走到哪里,人們就圍觀到哪里,還時而指指我的大胡子和韋新的小辮子,嘰嘰喳喳看猴戲似的。跟他們說話,去口全然不答,只是瞪著眼睛瞅,令我們頗為尷尬。我們看到村頭有一眼井,走過去灌滿水后,便坐在井邊吃干糧,有一個燒餅變質了,韋新咬了一口后,隨手扔掉,但立刻被人搶了去吃了。
出小村不遠,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公路上蓋滿了黃沙,自行車寸步難行,車輪陷在沙里打滑。我們只好下車推著走,有些地方推也推不動,于是,又不得不把自行車扛起來。這樣推推扛扛,人已累得氣喘吁吁,到下午時分,才前進了不到十公里。
由于體力消耗太大,水很快就喝完了。太陽強烈的紫外線烤得沙粒滾燙,周身皮膚火燒般的灼痛,嗓子眼兒干得冒煙。
“哎呀,不行,走不動了,得找點水喝。”韋新扔掉自行車,甩一把汗說。
“奇怪,既有公路,怎么不見人車呢?”我喃喃自語道。
“這種路能跑車嗎?”韋新哼了一句。
我舉目四野,顧盼八“荒”,眼前不由得一亮戈壁里長著一簇簇草團子,綠茵茵地可愛。綠色是多厶寶貴呀!這就是生命,這就是希望,這就是水呀。我頓覺有一種沁涼的東西滑過喉嚨,潤進心田。我趕緊跑了過去,將草團連根拔起,放到嘴里咀嚼。
韋新見狀,也跑過來,看我嚼得有滋有味的樣子,問:“味道好嗎?”
“苦!”我使勁咽下一口綠汁。
韋新拔起一個草團子,放到嘴里嚼了一下,笑瞇瞇地說:“嗯,味道不錯,不知道沙漠里有沒有草吃,哈哈。”
“面包會有的,草也會有的。”我笑了一下,彎下腰,扛起自行車。
前面的路更加難行。大地龜裂,風化的石頭由遙遠的山上沖下來,河谷一樣寬深,道路變得面目全非。很顯然,這里歷經暴雨滂沱,激流涌進戈壁,沖刷著大地,但大地卻無力挽留住嘩嘩的雨水,所以地面依然手涸而絕望,雨水從各個龜裂的地縫中逃遁或被陽光再度蒸發。
我們騎一段,推一段,扛一段。旅游鞋被沙粒燙得鞋后跟都變了形,干裂的嘴唇飛滿了沙子。衣服上泛起了白花花的鹽霜,而新的汗水又與鹽花與肉體攪和在一起,奇異地難受。
韋新脫了衣服,光起膀子。
“太陽會曬裂皮膚的。”我警告他。
“這樣很舒服。”韋新哼一句。
走著走著,耳畔仿佛聽到一種沙啞的吼叫聲,但緊接著卻是一陣狂風刮過。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便見前方不遠處,沙粒被大量地卷起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黃色沙柱,狂風拽著沙塵,不停地旋轉著上升,沙粒在空中互相磨擦,發出鬼一樣可怕的呼嘯,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媽呀!不會是沙漠風暴吧?”我大驚失色地喊一聲。據我所了解的知識,沙漠風暴所到之處,可以雷霆萬鈞之力掃平道路上的一切,甚至連駱駝也會被它拋得無影無蹤。如果真的遇上了沙暴,那我們的小命可就玩完了。
所幸的是,這大概不是沙暴,而是一陣氣流很強的龍卷風。如果它再近一點的話,恐怕我們也被黃沙卷上了云天。雖然這樣,晴朗的天空仍然被黃沙遮掩了,世界變得一片迷茫。狂風攪起沙粒,打在臉上,針扎一般地疼。我們跌跌撞撞,像是掉進了恐怖的迷宮。好不容易摸到一方凹地,攤倒在那里,仄起耳朵聽上面呼嘯的吼叫。
好在這陣龍卷風很快就過去了,但此時天色已晚,我們也不打算繼續往前趕,準備就地露營。
我取出干糧,沒有水,咬了兩口就不想咽了。我抓住水壺在耳朵邊搖了搖,一倒,壺嘴里鉆出一撮沙子。
“喲,皮膚起水泡了!”韋新摸著肩膀,驚叫一聲。
我湊前細看,可不是嗎,他的肩膀打起了好些水泡,爛了的地方,沾滿了沙粒。我輕輕地用衛生紙為他擦掉水泡上的沙粒,笑著說:“叫你別光膀子,這下不舒服了吧!”
皓月當空,在點點繁星映襯下的戈壁灘宛若披上了一層銀紗,顯得那么綺麗、飄渺和神秘。我們和衣躺在無垠的“大床”上,度過了一個靜謐難忘的夜晚。
又是一個無遮無掩艷陽天!
道路不但不見好轉,而且黃沙覆蓋得越來越厚。我們推推、扛扛,自行車在這種地方幾乎成了一堆廢鐵。最后,我們終于狠狠心把自行車扔掉了。我們背起行囊,一步一步朝前走。前方一道沙丘,又一道沙丘,連綿起伏,婉蜒如龍。啁,沙漠!終于看到了夢寐以求的沙漠。黃沙鋸末灰似地堆積著,有的沙丘竟高達二三十公尺,山巒一樣。茫茫一片,一直鋪到天的盡頭。
我們甩掉塞得鼓鼓囊囊的行囊,撒開雙腿歡快地奔過去。
沙漠里哪里有什么草可吃!這兒仿佛是另外一個星球,沒有綠草和溪水,沒有禽獸和人煙,也沒有文明和野蠻,所有的嘈雜紛亂都在這里消失了,只有風與熱在搏動,只有沙在冥冥之中昭示著某種生命的存在。
我的靈魂,將會在沙漠中悟到什么?
我們奔進沙漠,一口氣跑了好遠好遠。終于跑不動了,便仰躺在沙漠上喘息。但過了一會兒,我們又爬起來接著跑。我們的情緒被這蒼邁、博大、豐厚飄逸的沙漠景觀激動起來,我們蹬掉鞋,脫光衣褲,哇哇怪叫著,赤身裸體在沙毯上打滾。這沙毯非常有趣,太陽被云層遮住時,它格外地涼爽,但太陽一露臉,它立刻就變得異常的滾燙,把我們灼得齜牙咧嘴。
茫茫風沙中走過來一隊駱駝。駱駝主人支援了我們一壺水。駱駝莊嚴地遠去了,沙漠上留下一串串長長的蹄印,省略號似的。但只一瞬間,蹄印復被沙粒所覆蓋。唉,駱駝,這不幸的動物,從降生到塵埃的那一天起,就命中注定要一輩子走一條艱難的路!
我們沒有勇氣繼續往前走。我們沿著沙漠的邊緣又走了兩天,來到了黃河北岸。沙漠延伸到黃河邊,被滔滔的黃河水擋住了去路。但是,沙漠似不甘就此停住,沙粒前呼后擁,不顧一切地沖擊著黃河。可憐的黃河,面對沙漠的沖擊,不禁惱羞成怒,它咆哮著把成堆成堆的黃沙吞進肚里。然而,黃河的肚子到底有多大容量呢?雖然黃河是一條龍,但總有一天它的肚子也會被黃沙填滿的。這一天一旦到來,沙漠就會肆無忌憚地越過龍脊,無休止地向南擴張、擴張……
我感到十分震驚。作為黃河的子孫,我是不愿意看到這一情景的。我愛沙漠,沙漠可以使我廓漓人生中的許多迷津,但我更愛綠草,綠草可以喚起我對生命的無限熱望。
沙漠,你不能再擴張了!
我與韋新邊祈禱邊向沙漠的盡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