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心晾在悲傷里

宛　若

我沒有聽到杜安的最后一句話，我寧愿永遠也不知道切洋蔥不流淚的方法——他是不是想告訴我，切之前讓刀浸浸水，就可以了？

點云輕輕地說，謝謝你，謝謝你那么愛他，謝謝你——我試過的，切洋蔥的時候真的會流淚呢。

一

和我同租一屋的那個女孩叫點云，細長鳳眼，見了我總是微微一笑，然后低頭便過了。

每天早出晚歸，清晨醒來，輕輕掩了門去公司，會聽見那個叫點云的女孩在小聲地唱：“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是一首很老的兒歌，難為居然有人記得。

再回家，便覺有些小小的異樣:客廳的墻一面一面地白了，陽臺上開始有植物，衛生間里多了很多鏡子。

早上我在陽臺上遇到她，她說，嗨，早上好。

指指手里的漆桶和刷子：要不我幫你把房間刷刷，我很能干的。我微笑。

我的房間很快就變了樣，粉紅色的墻壁，鵝黃色床罩，似夢似醒壁燈，每每一身倦怠地歸來躺在這夢一樣的顏色里，總讓我感覺一種嬰兒般的幸福。

我用一桌佳肴來謝她，她笑納。

幫我洗碗的時候她眨著眼睛說：我沒吃夠呢，明天再做一頓可以嗎？

二

漸漸地分工明確，點云收拾屋子，擺弄花草，買菜洗碗，而我回報點云的不過是心情好的時候的一頓豐盛的午餐或晚餐。

點云吃得很開心，有時會像孩子一樣纏著我撒嬌，還學會了討價還價，點云說：多一個人和我們一起吃可不可以？你知道我一直希望能把他養得白白胖胖，可我做出來的菜連狗都不會吃的。我知道點云說的那人是她相交多年的男友，兩人正準備談婚論嫁。

我忍不住笑起來，點一下她的額頭：現在當然可以，但以后你們結了婚怎么辦，難道請我去你家做鐘點工？點云跳了起來，摟著我的脖子：這可是你自己答應的，不許反悔啊!星期天早晨，我早早起床，聽見門鈴響，穿了拖鞋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那個人高高瘦瘦。一瞬間我以為時光倒流，當那張魂牽夢縈的臉在很多年后突然出現在眼前時，我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杜安。

杜安是我少年心事的全部。那一年一場高中部的籃球對抗賽讓我見到了那個清瘦俊朗的男生，他籃下的動作美得讓所有人眩目。而我所有與那個夏天有關的記憶，也不過是與他擦肩而過時他無意回頭流露的一個笑容。

后來也偷偷地跑去鄰校找他，去球場上看他，默默地喜歡他，注視他，然后錯過他，無聲無息，身不由己。

十年之后仍然孑然一身，不眠的夜里擁衣而坐，年少時的舊相冊總也舍不得扔，是否因為眼前這個人？

三

我呆呆地看著杜安，看他對我好看地一笑，聽他輕輕地對我說：我來早了嗎？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記得我，真的不記得。我接過杜安手中的菜，轉身進了廚房，關門。

每一片葉子都細細地摘，細細地洗，水龍頭開得嘩嘩直響。

點云顛顛地跑進來：要不要幫忙？菜很多的。我低著頭說不用了，可點云還是看清了我臉上的表情，點云茫然地問我：怎么這么多水，你洗臉了嗎？

毫無心計的女子。我指指刀下之物，不是水是眼淚，切洋蔥切的呢。

忽然體會到洋蔥的好處：點云那么熟悉我，若想在她面前藏起我的悲傷與心事，有什么面具會比洋蔥更天衣無縫呢？

那頓午飯吃得點云和杜安贊口不絕，杜安笑著對我說：我會常來的。

四

這樣的日子，哪怕做神仙我也是不換的，許多年前的心愿終于變成了現實，我已經很滿足。雖然他不是愛著自己，可是只要能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所以我每天都會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讓人看了心曠神怡，然后顏色和悅地對鏡中那個人說：笑一笑，可不可以？

笑過之后就去菜場買一籃的瓜綠果紅回來，然后躲進廚房，任憑客廳里那兩個人怎么嬉戲打鬧也裝作聽不見，專心下廚，弄可口的飯菜，到了時間便一盤盤地端上來，哄那兩個傻瓜對自己感激涕零。

飯后偶爾也會拿了一本書坐在陽光下細細地翻，想想自己沉寂多年的舊夢，不過是嫁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在家相夫教子，每日圍了圍裙洗菜、翻切，烹飪，等了那個人回來，慢慢地吃，慢慢地過日子，直到地老天荒，好比，杜安。

五

半年后，生活有了小小的變化。點云遠在澳大利亞的姨媽要點云過去，這一趟遠行勢成定局。

臨行前，點云對我說，你幫我把杜安養得白白胖胖的，我一回來就和他結婚。我笑著說好哇我一定把他養得又白又胖。

點云走后，我仍過以前的日子，買菜做飯，有時候叫杜安一個人來吃，有時候也會很熱鬧地叫上一大堆人，杜安和我都白白胖胖。

日子水般流過。點云不在的時候，房間會有些亂，水龍頭偶爾會壞一次，陽臺上的花兒沒有伺弄老是只長葉子不開花，除了這些生活和以前沒什么不同。沒事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對著電腦胡思亂想，有一次在網上看到別人做的Flash,我忽然心動，為什么不把自己的那些胡思亂想變成Flash呢？

六

有一段日子杜安沒來了，我想著要不要告訴點云的時候，杜安卻來了電話。杜安說小唯你出來，我在婚紗店門口等你。

我看得出杜安瘦了許多，樣子疲憊不堪，臉色也不太好。我終究是什么也沒有問，我笑著說：怎么老不來我這兒吃飯了呢，下個月點云就回來了，讓她知道，一定后悔給我買那么多禮物。

杜安什么也沒說將我拉進來。

十分鐘后，我呆呆地看著鏡中那個身著曳地婚紗的自己，千嬌百媚風情萬種，我輕輕地問杜安：你確定點云會喜歡這款婚紗嗎？

杜安的目光從我背后繞過來，直繞進我心里，我定定地看自己那張戴著面具的臉，聽見杜安的聲音：我只要確定你是否喜歡就可以了——我回了趟家鄉，我在沒有你和點云的城市里想這里的空氣和浮塵，我發現我愛的人是你。

原來幸福是這樣觸手可及。

面具在塵埃下灰飛煙滅。

七

一個月后，點云如期歸來，去機場接點云的只有我一個人，點云的眼神四處尋找，但是終于什么也沒問，點云放下行李走過來抱了抱我，兩個人都有一種以前從不曾有過的感覺：陌生。

分開半年，我變了，杜安變了，點云呢？

吃完飯，我破例收拾碗筷去廚房，退出。但是點云把我從廚房里拉出來，點云對杜安說：我回來只是想看看你——這半年里，沒有你在身邊我也過得很好，我發現我已學會了去愛別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想不到是這樣的結局。我聽見杜安用干澀的聲音說：那么，祝賀你。

我靜靜地看著杜安和點云，杜安的表情里除了如釋重負，還有眷戀、憐愛、心痛和悲傷。點云也一樣。

我看著杜安，杜安眼里沒有我。我忽然明白了，杜安何嘗喜歡過我，婚紗是假的，承諾也是假的，我不過是他借來的一件道具，一件用來證明他已經不再愛點云了的道具，但現在他已經不需要我了，因為點云的主動退出讓這場來不及上演的戲無聲謝幕，他們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沒有人肯回頭多看我一眼。

自始至終，自己不過是個局外人。

八

點云走后第三天，我在家門口看見了杜安，一臉疲憊的杜安。

我什么也沒說，打開門，把杜安拖到電腦前讓他看自己做的那些Flash，我想這是最后的機會了，在他還沒有開口之前，要讓他知道自己的心事。

我給杜安看自己的Flash，十年前的球場，十年前的夏日，一年前的相遇，和那個會流淚的洋蔥面具。

我眼里分明有淚水，我握著杜安的手死也不放松，一放就是錯過。我一字一字地說：我不在乎你是否愛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一秒也是好的。

杜安看著我，他的聲音像游絲一樣飄進我的腦海，傻丫頭，他說。

九

我覺得自己很快樂，沒有了點云，不必內疚，并且終于可以和杜安坐在一張桌前，用美味的食物填滿我們的大腦和生活。

沒事的時候我拉了杜安一起趴在電腦前看我的那些Flash,我給Flash加了結局：我指著電腦對杜安說你看我們結婚了，我們有孩子了，我們老了，我們哪兒也去不了，我們坐在搖椅上慢慢地聊。

我笑得很開心，雖然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結局。

點云離開前的那天晚上，她抱著毛毛熊坐在我床上，一直坐到天亮。

點云說剛才我看到了你電腦里的Flash，所以我要謝謝你，真的謝謝你，還有一件事，我決定告訴你。

點云知道一個連杜安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杜安的家族有一個奇怪的遺傳病，這個家族所有的男子都活不過三十歲。

我尖叫著搶過點云手里的毛毛熊用力扔到地上，我厲聲說你怎么知道的你騙我這不可能不可能。

眼淚從我的指縫里潺潺而出。

是杜安的母親親口告訴我的，點云平靜地說。

杜安的母親說，總有一天我會親口將這個秘密告訴他，但是在這之前，我求你好好愛他，因為他那么愛你。

兩個星期前杜安的母親打電話過來，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反復地說謝謝你謝謝你，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如果杜安覺得離開我會讓我幸福，我就照他的意思做，所以你看我，我告訴他我有男朋友，我很快樂。這樣他就不會對我再有一絲愧疚了，是不是？

所以，你也要快樂，點云將毛毛熊放入我懷里說：誰讓我們愛的是同一個人。

十

有時候杜安會問我：你說，點云現在在做什么呢？她知道我們在一起會不會不開心？我一邊切洋蔥一邊說，不會的，她現在準備著結婚呢，她不會怪我們的。

我抬頭看對面那棟樓，看那扇有淡綠色窗簾的玻璃窗——其實點云沒有走，她一直住在玻璃窗后面的那棟房子里，哪怕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點云說。

杜安不知道這些。

那就好，杜安說，那樣我就沒有遺憾了，只是有些對不起你，你那么愛我，我卻不能給你什么。

杜安閉上眼睛輕輕地說，過來小唯，我告訴你一個切洋蔥不流淚的方法，朋友教我的。

杜安躺在沙發上，說了一句什么，聲音漸低，手慢慢地滑落，我走過去，輕輕捧起他的臉吻著，只盼這一瞬間能真的永恒。

我沒有聽到杜安的最后一句話，我寧愿永遠也不知道切洋蔥不流淚的方法——他是不是想告訴我，切之前讓刀浸浸水，就可以了？

有些愛與痛，不是放在水里就可以減輕的。

杜安只是憐惜我。他不愛我，可是沒有愛，憐惜也足夠。

一個月后我在機場送別點云，此去之后，點云再無歸期。

點云輕輕地說，謝謝你，謝謝你那么愛他，謝謝你——我試過的，切洋蔥的時候真的會流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