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幺
老熊嶺高高地雄踞在大興安嶺的北坡,它的朝陽坡的對面是一片很大的開闊地,開闊地蕩平如砥,使你想象到圣經和中國遠古神話里的那場大水。
半山坡上緊挨著兩所木刻楞房子,遠遠地看去就像兩個駢居的鳥巢;房主是兩家獵戶,這是嶺上最早定居下來的兩戶人家。早年,從每年的入冬起,這里開始聚集一些獵人,這是一些職業獵人,他們的家小都不在這里,他們只是冬天才來,搭伙狩獵,這叫“出紅圍”。這種出紅圍的事情一度延續很長一段時間,后來就消失了。或許是單單以追尋獸跡禽蹤這種職業謀生算不上是個好營生,或許還有其他一些什么直接的原因。然而,卻有這么兩戶居留下來,總歸也必是有他們的原因和理由。
對面的開闊地陸續遷進來一些仕戶,如同有土壤和水分的地方就會有草木一樣,他們的房屋在開闊地很快地蔓延開來。這些住戶中行山上伐木工和小煤窯窯工的家小,有開地的農戶,有逃避戰亂的,有殺人越貨的,有專門到這里種植罌粟的破產農民。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家都養著火器,有時候也進山轉一轉,卻從未有哪個人想到過要把它作為吃飯的行當。這些人野性十足,卻恰如其分地利用這些火器來維持這里的安寧。難免有人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誰又慢慢地放下,或是二拇指摟動“勾死鬼兒”(扳機),“嗵”的一聲,此后,就又可獲得大片的安靜。
半山腰上的情形就大不一樣,這兩戶四口人相依為命。你很難想象,若是沒有了其中的一家,而另一家人還能夠繼續在這里生存下去。兩個年輕人相伴著進山狩獵,隔一段時期,他們還需要鉆上一天的溝溝嶺嶺,用雪爬犁將所獵的山貨拉到一個叫新棋鎮的地方去,把它們賣給長年等候在那里的皮貨商。然后再從那兒買回一個時期所需的生活用品。而守候在家的老人似乎也需要有人相伴著,打發這單調而空寂的日子。他們與前面開闊地的人保持著那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淡泊和陌生,彼此間都能夠很豁達很明智地看待這些關系。
半山腰上靠西邊的房子里,叫墩子的小伙子長時間地蹙在窗臺上,用山貓一樣的眼睛瞄著開闊地的一座小院子。院子里的那個小紅點兒突然不見了,這讓墩子感到十分的焦躁不安。半截“蛤蟆頭”在他的嘴角上燎出淡青色的煙幔,口水順著喇叭形的煙蒂洇出來,濕乎乎的一大截。煙幔火辣辣地從左眼睛燎過去,他咽了一下口水,立即把眼睛瞇起來。終于,他將伸長了的脖子縮回來,下巴頦一如既往地頂在寬厚的胸膛上,嘆出一口淤氣。然后,在心里將那紅點兒有鼻子有眼地放大。
那院子里的小紅點兒是墩子不久前的一個意外發現。如同一枚雪地里的櫻桃,鮮亮亮地在那來回移動。他琢磨著若是能夠早些發現它,或許自己不會是現在這副樣子,至少那天他不會在乎那幾顆狗屁藥丸。那一天也是父親去山虎家,墩子心里不愿父親一天到晚地長在山虎家,以前他和父親一樣,也是一天到晚地長在那里,現在他打心眼兒里不想去了,他自己不愿意去,不愿意父親去。他每次見父親屁股一離開炕沿,就一門心思地出門往東走,他就覺得父親是越老越沒深沉了。他想不明白為什么總是他和父親顛著屁股往山虎家跑,而不是山虎和他的父親到這邊來。這種想法早就在腦子里纏繞著,只是最近越來越明顯了。墩子有時候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以前他可是從來沒留意過自己。近來墩子竟然想把事情提到大面兒上跟他父親說說,告訴父親你整天這么沒深沉我心里堵得慌,其實你要是坐在自己家炕頭上不動他們就會過去找你。可是墩子心里越犯堵,反倒越沒有充分的理由跟他父親說,就只有和老父親慪氣,他拿父親沒辦法。墩子的父親不知道自己沒深沉,也不知道為什么有時候墩子的臉子那么難看。他一點都不知道,他就覺得自己這么著怪好的。并且,或許是近幾天見墩子的臉色不好父親有意躲著他,或許是也或許不是,老頭子倒走得越發勤了些。那一天父親出門后,他蹙在炕上,頭頂著窗玻璃拿眼盯著那雙前后替換的腿。他想找個借口把老頭子叫回來,可是他沒有借口,只好這么頭頂著玻璃眼巴巴地看著。他想,要是腦袋能把玻璃頂碎了該有多好,“嘩”的一聲脆響,一股涼風進來,滿臉是血。然而,他到底沒有把力氣用到那種程度。他把注意力轉移到開闊地。他覺得那里的房屋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片雪塢里睡著,像死了一樣。其實睡著和死了也沒什么兩樣。而當那個小小的紅點兒躍然進入他的視野時,他就不再這么認為了。他覺得連他自己都跟著蘇醒過來了。他有時覺得很納悶兒,越是在這種時候,就越能夠發現一些平時看來很不起眼的東西,這些東西本來和你一點瓜葛都沒有,可它簡直就能救你的命。
今年的雪特別大,走在山上直拖人的褲襠。這大半個冬天墩子就沒進過幾次山。進山哪有瞄著紅點兒好,看著紅點兒他心里一點兒都不犯堵。有時候墩子將右手從下巴上騰出來,拇指與食指就勢叉成十字頂在窗玻璃上,瞄了瞄準,“咔——”他感到十分的快樂。
墩子的父親在山虎家同山虎的父親飲灑,絮叨一些酒話打發時光。山虎開始坐在炕沿上,斜對著父親的背和墩子父親的臉。兩位老人家各自在嘴里咀嚼著一塊鹿肉干,太陽穴和嘴窩子沖著山虎一鼓一鼓地蠕動。現在他要去找墩子,卻被墩子父親的一雙熱眼拽著。說話行人聽著才有意思,尤其是老人。
“那家伙站起來像一面墻,眼見得把你爹摁在雪地上,一只大爪子在他頭上揉搓著,我順過家什,照準那撮白色的胸毛就是一槍,我撂倒了它!”
山虎飛眼瞟了一下斜在他父親腦后那條白亮亮的傷疤。
“它倒下時你頭伊犁種的忙牛,”父親回頭沖著山虎,“誰見過那么大的一只狗熊來?你和墩子都沒見過。”
山虎的父親是個瘦老頭,年逾六十還是腰板挺直。墩子的父親說到這個話題時,他的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可腰板還是挺得直直的。他很高興沒事時打量一下兒子。他雖然還是個孩子,卻已經長得又高又大,像頭熊羔子。父親每次在看兒子時,都感覺到自己在看一個真正的獵手。
類似這只狗熊的事情,山虎聽過不知多少遍了。但他始終認為他們是真正的獵手,他和墩子都算不上真正的獵手。或許他和墩子這輩子都沒有機會成為那樣的獵手。至少到現在他還沒有足夠的膽量去和那樣一個大家伙較量一番。
山虎一轉身,將那支老雙筒槍和草綠色的子彈帶一并從墻上摘下來,吊在肩上。
“唉,我說山虎,”墩子的父親看著山虎,“你可提防著點兒,別把那小子給我慣壞了!”
山虎夾夾穿堂門的門口望著他,張開嘴作懵懂態。
“甭打馬虎眼小子,那只狍子是你打的不是?”
“您這是哪兒的活呀叔?”山虎一只手臂彎在肋下攬著雙筒槍的背帶和子彈帶,另一只手臂在胯下垂得長長的,手心朝外,五指張開,和他的嘴臉表現出共同的立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老頭子把話頭緩了下來,臉上依然掛著親呢的嗔怪,還有那種老樹疙瘩對嫩芽子的嘲笑。“你們哥倆好,我看著高興,就是別慣著他。你小子可得給我乖乖地記著。”
山虎胡亂地答應著,轉身出去,將那些蒼老而雄健的陶醉關在了門里。
墩子抄了兩手縮著脖子在炕頭上做假死狀,見山虎進來,他立即“蘇醒”過來,眼光閃爍著飄過山虎黑乎乎的熏羊皮襖,起身挪到炕沿上去,一只腳探到炕沿根找鞋。
進山轉轉到底是比貓在家里心情好多了,可是墩子還是不愿意說話。
山虎的心情倒是特別的好。此時他們已穿過了開闊地,登上了對面那座坡度很陡的山。登上這個陡坡再用腳去感覺一下,情形可就完全不一樣了,嶺與嶺都是很平緩地毗連著。走在里邊,就不知它有多遠,只要你不下嶺,腳力夠,或許你會一連幾天地這樣走下去。幾乎每次登上這座山,山虎都會產生這樣一種感覺:感覺這座山本應是與對面的老熊嶺連著的,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怎么就會出現這么一大片開闊地,這似乎很不合情理。仿佛什么時候來了一只無形的大鏟,只輕輕一撮,山就斷了。走在半山腰上,山虎停下腳步,回頭把老熊嶺指給墩子看:
“它不像熊。墩子你看它怎么能像熊呢?”
墩子山停住廠腳步,轉身看看,又回過頭,把目光橫在山虎前面的雪地上不語。
“像老邁。”山虎說。
墩子的心往下一沉,泛起一股莫名的惱怒。墩子知道山虎指的一定是老邁的頭,而不是指別的。鎮子里收購麝香和熊膽的老邁,一顆臟乎乎四周有毛中間光的大腦袋,一口承德口音。墩子清楚這些。墩子不知道這種糟糕的情緒該是沖著誰,是山虎還是他自己,總之這一陣子自己的情緒一直很糟,簡直是糟透了,尤其在他一見到山虎的時候,這種壞情緒就有些不可收拾。
“你拿那么臟的玩意兒和它比?”墩子說著,在山虎黑乎乎的老羊皮襖上翻了一眼。
山虎立時就覺得墩子說得很對。老熊嶺皚皚的雪山映在淺淡的瓦藍色天空里,隱約可見那一道道平滑的暈輪,幾乎是天山一色。
山虎卻有一些不服輸地反問起墩子:
“那像什么?”
“像什么也不能那么比。”
“依你說呢?”
“像大象。”
山虎想了好半天,問墩子:
“你見過大象?”
“你知道我沒見過。”墩子把頭低下去。
他們繼續往山上走去。墩子的腦袋里一路都是些黑藥丸一樣的東西。
一個半月前,墩子和山虎裝滿一雪爬犁的皮貨準備去鎮上,在山虎的屋子里,山虎的父親站在炕上,他望了一眼房笆,房笆上別了一截柳樹條,柳樹條上搭著那三顆帶尾巴的黑藥丸,他把它們連著樹條摘下來,它們已經在樹條上粘得很牢,他小心地把它們一個個從柳樹條上掰下來,然后裝在一只小布口袋里,把口上的繩子抽緊后交給了山虎。山虎摘下帽子,將口袋放進帽兜里,一低頭,戴上帽子。山虎的父親問:“牢靠嗎?”
山虎滿有把握地回父親:“牢靠著呢。”
這是山虎父親陳年的家底子,大抵要數到他出紅圍那陣子,保留至今。他們在懷里揣上干糧,從日出走到日落,來到老邁的鋪子,墩子見山虎摘下帽子時,臉一下子拉長了足有半尺,眼睛下面立時淌出一道淚珠。
“墩子,我的麝香沒了!”
聽山虎這么說,墩子就覺得一股氣流在體內自下而上,直沖得頭上的血管悶乎乎地膨脹起來。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他們就急急地一路往回找。墩子邊找邊說:
“我們一路走得很熱,你一定是在什么時候想著要摘下帽子涼快涼快,你就摘了。”
山虎的腦門直悶得錚亮,也思謀不出墩子說的那種情形。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跡象,潔白的雪光使得他們眼前奇妙地扭動著許多蒲公英的絨球,不斷地變幻著它們粲然的色彩。找到一半的路程,墩子的前面出現一叢半人高的榛柴棵,在雪地里挺出參差的枝杈。就在榛柴棵和山路之間,有一個拳頭大的雪洞,墩子將一只手伸進去,他拿到了那只小布口袋。他將布口袋舉在胸前,示意給山虎,墩子看到的是山虎的背影。他遲疑了一下,將口袋掖進自己的懷里。有好一陣子,一股沁涼在墩子的左肋間濕乎乎地浸入肌膚,他感覺到那里有一些麻木。他一直走在山虎的后面,有兩次,忍不住用手在那地方摸了摸。
他們走過陡坡,來到嶺上,又往前走了好長一段,穿過許多干燥得鐵一樣的樹叢。墩子守在那里,山虎繼續往前走,一步一個雪洞,一會兒,就不見了山虎黑乎乎的背影。墩子的眼前就只有干巴巴的樹和一些很深的雪洞。墩子眼睛停在那許多雪洞上。墩子想這事情要怪也只能怪山虎,他是走在前頭的,他干嘛沒發現它,他真不該走在前頭去,就是走在前頭了,也不該不回頭看
看,他連看都不想著回頭看一眼,這怎么能怪得了別人呢?包括那回來的路上和后來,墩子一直就在想法子把那玩意還給山虎,可時間隔得越久事情就越不好辦。有什么法子呢?墩子一點辦法都沒有。墩子不想再有后來了,那天,他獨自進了老熊嶺,他盡量走得遠一些。就這樣他把它給扔掉了,他盡量走得遠一些。就這樣他把它給扔掉了,他使足了力氣咬牙切齒地把它拋進了老熊嶺的雪坡里。山虎最不應該的是在那以后又把一只狍子送給墩子,并在墩子的父親面前臉色不紅不白地聲稱墩子打到了了只狍子。給了也就給了,墩子本來就不太情愿這么做。這下倒好,記墩子想表白事實真相都來不及了。
墩子等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隱約地聽到山虎在遠處喊著“嚯嚯嚯”的聲音。墩子就是不喜歡山虎這樣“嚯嚯嚯”地喊叫,好像他們在獵熊似的。墩子可不想獵熊,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過要獵什么熊,那些山雞狍子什么的一聽到這聲,早就逃得遠遠的了。可山虎偏要這么大呼小叫,喊得他心里直翻個兒。
那邊山虎“嚯嚯嚯”地喊著。兩位老人慘烈的場面正在鼓舞著他,使他產生一種奇妙的好心情,有點像酒后微醺的感覺。他晃著膀子,腳下的雪發出澀澀的聲音,心里想著一名真正的獵手正地晃著膀子獵熊,很是豪邁。他一下子想到了“側身”這個簡單而無任何意義的概念。于是他將身體有節奏地左右扭動兩下,作出優美的側身動作。他想,當狗熊向你撲來時,別管多大的一只狗熊,其實你用不著驚慌,你只需向后撤出半步,一側身,它就過去了,對點威脅都沒有,這時候你會贏得足夠的時間等它回過頭來,瞄準那撮白色的胸毛開槍。一個人能否能否成為好獵手,關鍵的區別就在這里。可是,也有許多被看好獵手的人卻從此嚇破了苦膽,或成為這些大牲口的一頓美食;或許他們一輩子也不會想“側身”這樣的一個簡單的問題。然而,沒有再給他們這個機會了。
這邊,墩子一直就站在那里等,像一截干硬的木樁。他對自己說,如果你不想讓那小子這么胡鬧下去,你就不該站在這兒傻等,就應該走過去跟他說。可墩子一直就這么站著,一步也沒有往前挪動。正想著,前面越來越清晰的叫喊聲像是被一股什么力量給攔腰沖段了。墩子立刻把耳朵豎起來,頭一下子漲得很重,像壓了一塊石頭。正在他感到周身漸漸變得麻木時,山虎的聲音像切斷的蚯蚓一樣,又重新起來。當他確信沒有什么異常跡象時,那聲音又斷了。墩子開始在心里厭煩起來:山虎他真不該就這么停下來,他該繼續喊,一直喊到他碰了鼻子卻什么獵物都沒看見,那該有多好!
這時候,墩子發現前面有樹洞的那棵大樹后面鉆出一個黑乎乎的家伙,他心里一陣的狂跳,忙端起槍。他瞄準了它又猶豫下來。“嗵”,終于一聲鈍鈍的槍響,震落一樹的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