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龜／王八跌落之軌跡

傅憎享

罵娘被魯迅先生首定為國罵，烏龜/王八是眾口一詞、語頻頗高的共名，可謂之次國罵。臺灣學者李敖先生著有《王八一落千丈考》，試圖尋求它何時跌落？為什么跌落？其后，再未見論龜談鱉的雄文。或以為它太俗，而難登大雅之文壇。其實，為它尋失落之根由，是尋根嚴肅的重大課題。

關于王八，約定俗成的定義是：妻偷漢，夫王八。但民間對于其的認識還存在著許多誤區。

一、王八不姓王。《漢語大辭典》等權威辭書，舉證皆是不實之詞，綠帽子是亂扣在王姓頭上的。查辭書所舉疑犯：前蜀之王建、金初跪降之王八郎，據《五代史·前蜀世家》與《續夷堅志》原檔，都沒有妻外淫的“臟”證。只不過姓王行八而已，純屬錯案。由行次第八進而擴大化為全體王姓，案由是《百家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王姓位序第八。擴大化使王姓蒙冤受辱，不論有妻無妻，更不論妻之貞淫，只要姓王定是王八。

事物蒙塵積垢，時日積久，本真被埋沒，越埋越深。清獨逸窩退士《笑笑錄》收錄一首《王姓詩》便把王八坐實為王姓，摘抄其要句：“三槐舊族實堪夸，聽我從頭說王家：已無道士能降怪，老八到處送琵琶……”《宋史》王祜家植三槐而入相，是王姓的杰出人物。據袁枚《子不語》卷十八“俗演戲笑道士無能者也”說“無能降妖者名王道”，是王氏家族的低能人物。“送琵琶”諧音女陰比巴，即東北方音之巴子。夫婦本應琴瑟好合，妻移情琵琶別抱。舊聯語：“魑魅魍魎四小鬼，琴瑟琵琶八大王”四字上共有八個王字，八大王倒其序是“大王八”了。打油詩題曰《王姓詩》，為《百家姓》王序第八，給以詩化的謬證。皆為附會，不能成立。

二、忘八不健忘。《紅樓夢大辭典》：“烏龜俗稱王八，亦作忘八。”忘八之說，始見于明代。明郎瑛《七修類稿》說：“今詈人曰王八或云忘八，訛言‘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也。”謝肇《五雜俎》附和說：“八者皆忘也。”八德皆忘是謂缺德，而忘卻第八則為無恥。以事證語，必須事在語先。是語言發生學的定則，郎謝之前，“四維”與“四德”獨立分稱，并未合稱八德，“八德”乃是忘八語后之事。這是有書為證的：《大戴禮·衛將軍父子》四德：“孝德之始也，弟德之序也，信德之厚也，忠德之正也。”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四德是“仁義禮智”。再看四維，《管子》：“國有四維：禮義廉恥。”《冠子》陸佃注云：“禮義廉恥，謂之四維”。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十：“東坡北歸，乃痛詆子厚（柳宗元）《時令》、《斷刑》、《四維》、《貞符》諸篇。”唐宋四維是獨立的概念，并未與四德混稱八德。而且其時道家八德概念內涵不同：“左右、倫義、分辨、競爭，謂八德。”《宋史·選舉志》所指八種德行：“八行科立于徽宗崇寧中，士有：孝、悌、睦、姻、任、恤、忠、和八者，茍備八行，即奏貢入太學，免試補為上舍。”郎瑛把四維、四德混一稱為八德：“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不知載于何籍，始于何時？再說了，妻行止不端偷漢，丈夫本是受害者，反誣其“八者皆忘”缺德，或者忘卻第八無恥。于情相悖，于理不合，何況所謂的“八德”在忘八語后，不符合事在語先的準則，是故忘八之說不能成立。

三、亡八露了頭。亡八頭部伸出水面，由頭即可牽出整體。明版，兼善堂《警世通言》即作亡八；馮夢龍《山歌·燒香娘娘》：烏龜、亡八罵了千萬聲。亡八是烏龜未泯沒軌跡遺痕。亡八是原創的始生因，是示兆于先，又證果于后的因果語鏈重要一環。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女兒悲酒令，便是鏈接環節。薛蟠：“女兒悲：嫁個男人是烏龜。”女兒婚外偷漢，悲從何來？與烏龜諧音“污閨”，同樣不可理喻。蔣玉菡：“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給出了男人當歸不歸，無歸是龜的成因。外有征夫，內有曠婦。閨怨詩：嘆女兒嫁不逢人，遠行無歸。清人詩：“應憐夫婿無歸信。”不是寶玉說的“青春已大守空閨。”至關重要的是“女兒悲：終身靠著誰？”迫于生計才傍漢，非婚生之子是野種，即無父（古音爸）。父出亡（亡八/亡爸），這是原創的始生因，先是訛變為忘八，進而再變為王八。僅存原音，而迷失了原初本義。

四、亡八的語化石。《金瓶梅詞話》中有被國內外學界認定的四大著名難解隱語。隱語之一“望江南巴山虎兒汗東山斜紋布”是亡八的話化石，是硬證。粗看只見表層藏頭格的“望巴汗斜”，不是“望/王、巴/八”。隱語是多層空間、多級加密，不簡單是望文生義的王八。深文周納，深義深存。隱語密碼，不是全息符號，無法對譯，只能破解：

望江南《樂府雜志》謂李德裕悼亡姬謝秋娘，曲牌名《謝秋娘》，后改《望江南》。悼亡有逝者無歸之義。再則，古時出行避忌“往亡日”，不宜出行、更不可遠行。往亡日出行，會走上不歸路。（與往亡日相對應，又有歸忌日，寧寄宿也不直接歸家。）清梁章鉅《浪跡叢談》：“今人出行避往亡日，歸家避歸忌日。其說最先是《后漢書·郭躬傳》云：桓帝時有陳伯敬者，行路聞兇，便解駕留止，還觸歸忌，則寄宿鄉亭。”《金瓶梅詞話》：“ 犯天地往亡日重喪之日。”望/往、亡/無同聲相和：夫是征夫或役夫遠行無歸。

巴山虎兒蔓生植物，性好攀附。巴即父，父古音爸。夫往亡即無歸。妻無指靠，迫不得已附副夫，非婚生之子，巴山虎（兒）籽名“二丑”，雜種被蔑稱為“丑孩兒/丑子”，巴山虎加綴兒字，強化丑孩兒，亡失了正父。

望巴不再簡單是王八，望江南巴山虎兩者相合是妻亡（佚）夫、子無（正）父。亡八是亡巴/無父的遺存，亡八訛變忘八，再變為王八。漸變漸遠，遠離了原創語義，亡八走上不歸路。因而，人皆不解王八真義。

汗東山與斜紋布合解，以省篇幅。國人重視本夫是正漢，鄙視野漢是不正的邪漢。舊時民間賭俗“押會”，36門花會各有專名。亡八名旱云，云雨向為男女媾合之代稱。旱/罕無云，難為雨。正漢不歸，偷邪漢。（汗東山、斜紋布：即漢邪）。江湖切口，秘語稱布為稀：“稀皮子”，布店“稀朝陽”。其源甚古：《詩·周南》：“為為。”傳曰：“精曰，粗曰。”漢稀，漢亡佚稀見。代之以邪漢是漢、精悍、稀罕。這便是漢/旱/罕與斜/邪/稀/，音中應有之義。

再則漢/汗同聲相求，國人認為汗為眾病之源；有汗無汗是可治與不治的標準。汗/罕、汗/稀，汗閉不出高熱譫語，俗稱汗憋的（諧旱鱉），向有水中龜無汗之說。旱鱉受亡八株連（詳后說）。

汗病又須汗（藥）醫，（汗本是隱語藥，如青子汗即刀傷藥，蒙汗即迷藥/麻藥，汗后藥字純屬贅綴）。回望望江南、巴山虎兒（籽名二丑）兩者皆入藥，有表散解熱之效。偷漢之病，須本夫汗/漢施治。“望江南、巴山虎兒、汗東山、斜紋布”造語奇巧多變，而又妙趣橫生；是“亡八”的語化石。

五、烏龜跌落前史。《禮記·禮運》“麟龍鳳龜，謂之四靈。”實有的龜與虛無的龍、鳳并列何等輝煌。《莊子·秋水》“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述異記》：“壽五千年，謂之神龜；萬年謂之靈龜。”因龜長壽，被視為神靈。神圣靈光下，潛藏跌落的陰暗面。遠溯東漢許慎《說文》以不實之詞定性：“龜無雄，以它（蛇）為雄。”南朝[梁]顧野王附和說：“龜天生無雄，以蛇為雄。”龜蛇之戀，并未影響它登上神壇。被崇奉為道教四帝之一的北方玄武大帝，唐孔穎達注疏《曲禮》說：“玄武，龜也。”李賢《后漢書》注：“玄武北方之神，龜蛇合體。”

南宋趙彥衛《云麓漫鈔》卷九：“道教祀玄武，輒以龜蛇二物之像置于其旁。玄武像則披發仗劍，踏龜蛇；從者執黑旗。”玄武大帝，由全獸型向全人型異變。龜蛇不再是玄武神，成了傍神之二物；甚或是玄武神“踏龜蛇”腳下之物。盡管如此一跌，還在神壇之上，降稱為將軍：龜將軍居左、蛇將軍居右。

六、烏龜跌落史：起于元，成于明，盛于清。龜由正神降為傍神腳下之物，尚在神壇之上，還被稱為將軍，但埋下了“一落千丈”下跌的危機。龜居左，形象貌似男根，人稱男根為“左邊的”。《水滸》“咬下他左邊的”；《金瓶梅》戲稱男根為“半邊俏”，是左邊的變體。

龜的跌落又株連了鱉，鱉吃了掛落兒。“龜甲包肉、鱉肉裹甲”，是其區別。然而不加區別，一律對待。視龜鱉同是以蛇為夫，清褚人獲《堅瓠集》：“鱉蛇同居沙窩，雌鱉出覓食，蛇蜿蜒抹去其行跡；蛇又呵護鱉卵，噓氣使卵化為幼鱉。”云云。民間根據對外淫之妻是禁是縱，給其夫以軟蓋兒、硬蓋兒不同稱呼，禍根都是許慎《說文》“龜無雄”不實之詞。明謝肇《五雜俎》：“今，以妻之外淫者，目其夫為龜。”清小說《九尾龜》“龜不能交，那雌龜與蛇交，雄不能禁。因此，大凡婦女不端，其夫便有烏龜之號”。所以說：諱龜盛于清，1730成書的小說《姑妄言》有歇后語：“半夜回家不點燈/烏龜。”知清代烏龜/王八已是“完成時”。

烏龜/王八是清代人之大忌：清陳其元《庸閑齋筆錄》記有實例：“淳德巡撫浙江，接到淳安、德清、烏程、歸安的文書；書辦簡稱為‘淳德烏歸。淳德大怒，以為用烏龜罵淳德，重責書辦。此后，烏程、歸安簡稱為‘程安。”

七、烏龜另類異名。妻外淫，夫稱鴨，龜與鴨同義異名。宋莊季裕《雞肋編》：“浙人以鴨兒為大諱，北人但知鴨羹甚熟亦無氣。后至南方乃知鴨若只一雄，則雖合而無卵（按：未受精卵，俗稱寡蛋）。須二三始有子，其以為諱者，蓋為是耳；不在于無氣也。”濫交生卵是“混蛋”，罵語為“鴨黃兒”。《古今小說·韓五賣春情》“那個多嘴的賊鴨黃兒，在這里學放屁！”因鴨常排氣名曰“屁鴨子”，“學放屁”本此。

八、歸結。先哲有言：“知所先后，則近‘道矣”，找到頌龜的終點與諱龜的始點，知其終始則明其跌落之時之道。

南宋龔明之《中吳紀聞》錄孫彥文為秦檜《賀壽詩》：“面臉丹如朱頂鶴，髭須長似綠毛龜；欲知相府生辰日，此是人間祭灶時。”檜甚喜之。秦檜死于紹興二十五年十月（即1155年），賀壽是其存世之時，烏龜尚有余輝閃光。可定為頌龜的終點，即宋末。恰巧元初是穢龜諱龜的起點。

今見者為陶宗儀（九成）《南村輟耕錄》收有《廢家子孫詩》詩，前后有按語曰：“秀之科塘，有故宋大姓居焉。家富饒，田連阡陌。宗族雖盛衍，而子孫多不肖，祖父財產，廢敗罄盡。郡人金方所，談辭滑稽，為賦誦好戲，因摭其事，成近體一律云：

興廢從來固有之，爾家忒煞欠扶持。

諸墳掘見黃泉骨，兩觀番成白地皮。

宅眷皆為撐目兔，舍人總作縮頭龜。

強奴猾干欺凌主，說與人家子弟知。

夫兔撐目望月而孕，則婦女之不夫而妊也。其家有道觀二所。語雖鄙俚，然為后者見此，寧不知懼也哉！”

一般認為元人金方作，查欽定《四朝詩選》或因鄙俚而未收。承摯友胡文彬兄于《南村輟耕錄》卷二十八代為查得，抄賜全詩及跋語。（中華書局，1997年版）跋中秀郡當是秀水、秀容，是浙江嘉興古縣。陶宗儀是浙江黃巖人，作者“金方所”所字是名字，不應屬下誤稱金方，作者生平未詳，當與陶宗儀相稔熟。“撐目兔，縮頭龜”是為龜穢（龜諱）的起點。

異族入侵，女性成了狂歡的祭品，男人無可奈何成了縮頭龜。元徐大焯《燼余錄》載：“鼎革后，城鄉遍設甲主；編二十家為一甲，以北人為甲主。”俗又叫甲頭，女人皆可為妻。《燼余錄》載有實例：“周氏花燭之夜，甲主踞之。周以熨斗破其腦，亦自經。越三年五月五日，聯合省郡，同殲甲主。”明馮夢龍《古今譚概》：“至元丁丑（1337年）六月民間謠言：朝廷將采民女，授韃靼為婢（妾），民間急婚嫁，吳僧柏子庭有詩：‘一封丹詔未為真，三杯淡酒便成親，夜來明月樓頭望，唯有嫦娥不嫁人。”韃靼奸妻淫女，女性成了犧牲。“宅眷皆為撐目兔”是以遠典比近事。北宋陳后山（師道）云：“世兔皆雌，惟月中兔雄，故望月而孕。”民間妻女皆婚外而孕，韃靼又要選民女，只剩下月里嫦娥了。元代統治時間較短（1279～1368年）僅89年，然而人民離亂，男人有家無歸，女人被奸占，子無其父，社會大動亂，是導致烏龜/王八跌落的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