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橋不長

蘇滄桑

大約是1996年的事了。

朋友開車帶我經過南山路，指了指窗外，說，這就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十八相送時走過的長橋。

我說，哪有什么橋啊?

朋友說，好好好，我把車倒回去，重開一遍。

朋友將車掉了個頭，往回開了點，又掉了個頭，放慢了車速。

這一回，我終于看到了車子底下那座樸素的水泥橋，橋面只有三四米長，緊貼著湖水，和南山路幾乎融為一體，極易被人忽略。

我走下車，四處望了望，看到橋卞有一灣淺淺的水，枝葉掩映下，和似乎離得很遠的西湖相連著。

每一個和西湖相連的景觀，都浸潤著一個個既有嚴酷現實背景又極具浪漫色彩的傳奇，“梁祝”便是其中最美的一個。傳說梁山伯與祝英臺草橋結拜后，在錢塘萬松書院“同窗共讀整三載”，后祝父來信催歸，梁山伯十八相送。就在這座短短的長橋上，你送我，我送你，誰也不肯先自離去，“送君送了十八里，長橋不長情意長”，短短的長橋，成了他們一生也走不完的長路。

時隔多年后，我無意中看到一些史料，才知，宋時或更早些，長橋的確很長，約一里多。它位于西湖東南角，與斷橋遙遙相望，被列為“湖山勝概”之一。據《西湖游覽志》記載：“橋分三門，有亭臨之，壯麗特甚。”還有一聯詩也描寫了長橋的勝景：“倒銜碧水半輪月，橫臥晴空百尺虹。”

后來，因南山一帶的水源減少，西湖淤塞，湖面下降，橋景漸漸敗落，到了明代，長橋僅剩不足十米長了。不過，橋雖荒蕪，但這里可遠望孤山、保山，近觀雷峰夕照，又有萬松嶺松濤陣陣，村舍間散落著迷人的花影，也是一處人們喜愛的清幽之地，“每日必破曉出郭，徐步長橋，吟玩籬落間，至日出久乃返”。

知道了長橋的來歷，稍微想想，便覺得梁祝與長橋的關系實在牽強。不說梁祝本就是不同朝代的人，只因安葬梁山伯時發現他的墓下還有一座古墳才編了那個浪漫故事，就說長橋吧，梁祝的故事發生在一千五百年前的東晉，那時，大概還沒有長橋，目口使有，也一定很長很長，何來“長橋不長情意長”之說呢，

越是美得離奇的，越經不起細究。但兒門不愿意細究。生活是沉重的，何不讓想像力在美好的傳說中飛翔得更高更遠呢?

不過，在長橋，的確發生過一起轟動杭城的殉情事件。

宋淳熙年間，錢塘書生王宣教與女孩陶師兒相互愛慕，但陶師兒的后母從中挑撥離間，橫加阻撓。眼看美好的姻緣難以如愿，兩人便相約在一個月夜，坐船夜游西湖，至長橋下荷花深處，雙雙投水自盡。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一個多么令人神往的意境，一對至愛的人，卻正在趕赴一場死亡約會。他們放棄了橋，放棄了舟，放棄了岸，放棄了掙扎，手牽著手，微笑著，一起沉下去，沉下去，同溺于月光、湖水。世界那么冷，湖水那么暖，他們寧愿被溫暖的愛情淹沒。

當時，杭城人聞之無不唏噓，有人曾作“長橋月，短橋月”這么一首凄惻哀婉的歌謠來悼念他們，另有元代詩人馮士頤的《竹枝詞》為證：

“日相從，好個南峰與北峰。再看雙投橋下水，新開兩朵玉芙蓉。”

從此，長橋又叫雙投橋。

一個傷心的故事結束了，另一個傷心的故事已經開始。在無盡的歲月里，長橋以及它的無數姐妹橋，仍在承載著一個個悲情故事——

一千年前，一位老人站在紹興沈園的小橋邊淚落潸然，無限悲涼的夢境里，輾轉著“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嘆息。

清代，一首《竹枝詞》“女郎送別斷橋西，不忍輕分掩袖啼。歸家只恨橋名惡，愿得成雙似兩堤”依稀傳來一個少女的悲啼。

1934年，一個叫黎烈文的作家，坐在西；胡的古橋上細細回憶。他和她曾在萊茵河畔相約，要回國同游西湖，幾年的光陰之后，卻只有他獨對西湖煙雨，苦苦叩問著死去的她：為什么匆匆離去，只留下一個孩子作我傷心的慰藉？

十幾年前，在朋友家見過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橋上兩個人背對著鏡頭，相互依偎，輕言細語，讓人心里隱隱地感動。幾年后才知，照片上的人早已各奔東西。

20世紀末，一個叫弗朗西絲卡·約翰遜的美國鄉村婦女，生前不能與她最愛的人相守，死后囑托兒女將自己的骨灰埋在麥迪遜的廊橋邊，和他葬在一起。于是，一座普通的廊橋成了一個愛的圣地。

新世紀第一個平安夜，一個人，重溫著多年前看過的電影《魂斷藍橋》，對著藍橋上被夜色吞沒的那個孤獨的身影淚流滿面。

2002年12月27日深夜，一個叫盛世乞丐的年輕人，在網上發了一篇《冬夜，獻給愛的挽歌》——徜徉于斷橋上，將往事交付橋下流動卻不言語的西湖水，讓愁緒飄散于身邊寒冷而不凜冽的冬天的風，為逝去的愛，獻上一曲挽歌。

為什么，世上最響亮的愛情絕唱，都與橋有關？

為什么，橋上的愛情總是充滿淚水?

難道，橋，本就意味著邂逅和緊接著的分離?意味著有緣無分，意味著今生的擦肩而過，只能在彼岸苦苦等待來牛?

傳說黃泉路上有一條河叫忘川，河上有一座橋叫奈何橋，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一切的前塵往事全都會煙飛云敦。

那么，來生還有什么可希冀的呢？即使生命輪回，又一次在橋上相遇，也是舊見不相識……

現在，長橋一帶已辟為公園，新建沿湖亭廊，擴大草坪，廣植花木。近年又經過了重建，和雷峰夕照、亭灣騎射、柳浪聞鶯等景觀，成為西湖南線的旅游亮點。

春天來了，在愛情之都的情愛季節里，人們紛紛出門，去萬松嶺下看翩翩的蝶影，去斷橋尋找“百年修得同船渡”的緣分，去南山路體會“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的哀愁，去長橋看愛情花開花落……

我沒有出門。

我病了。

時深時淺的夢里，遠遠近近都是青綠色的影子，像樹，像湖，又像涕淚的痕跡。只有一座橋異常清晰。

湖水輕輕拍打著橋面，像哄著嬰兒入睡。

橋睜著無辜的眼睛。

橋什么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