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 刊
做人與“做文”
本刊:很多讀者都說,第一次見到“鮑爾吉·原野”這個名字,覺得有點怪怪的,猜測這個名字本身暗含某種圖騰或隱喻。是這樣的嗎?
原野:鮑爾吉是我的蒙古姓氏,在《元朝秘史》的漢譯本中被寫作孛兒只斤。這個姓我平常不用,只為在漢人居多數的城市,使用這么復雜的姓就要用大量的時間去解釋,累。
發表作品時,我偶爾標上姓,使之成為“鮑爾吉·原野”,詩人趙健雄說這叫“蒙漢合壁”。在作品上注姓,表示不去掠其他“原野”之美。其他深意是沒有的。
本刊:您是怎樣看待人生和創作的關系,您是否同意一個作家怎樣生活就怎樣寫作這樣一種說法?
原野:我在一定程度上認可“文如其人”。雖然,在文學史上的確有一些大作家過著荒唐的生活,我也因此對“文如其人”產生過懷疑,但是,即使我不相信這句話,我也不能夠認同“越荒唐的生活越能產生偉大的作家”這種說法。我寫的常常是一些小文章、短文章,還有一些生活實錄和生活感受,這可能與我的價值觀有關。我非常欣賞歌唱家迪麗拜爾的一句話“一點一滴做人”,做人對一個作家的創作同樣重要。
本刊:很多人認為要做大作家一定得寫長篇,但您目前沒寫過一部長篇或是電影、電視劇,僅僅憑借著一篇篇小散文,卻開啟了一片嶄新的文學天地,這是為什么呢?
原野:所有的作家都是自己的試驗品,有的試驗成功了,而有的試驗卻失敗了。我也是我的試驗品,我之所以只寫小散文而不涉獵其它,是因為舉畢生之力,寫小散文這件事尚且做不好,我又哪有工夫做別的呢?
本刊:臺灣的散文大家王鼎鈞先生稱你的散文為“玉散文”,究竟怎樣理解這個“玉散文”這個概念呢?
原野:王鼎鈞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提到我的散文應該稱之為“玉散文”,他的原話是說我的文章“感情溫厚,視野開闊,誠懇樸素如吳晟(臺灣鄉土作家),而文采過之”。王鼎鈞先生的本意我并不了解,但宗白華說過中國文學分為兩路,一路為金,一路為玉,金者光焰奪目、金光閃閃;玉則是包含著的,是樸實的。這對我來說是一種鼓勵,“玉散文”那種晶瑩澄澈、溫潤寧靜我還遠遠做不到,但作為一種目標我將盡力追求。
本刊:在當前的社會里,作家已不復是整個社會注目的中心,昔日作家的耀眼光芒似乎正趨于黯淡。對此您怎樣想?
原野:現在是一個信息豐富的社會,作家似乎正在被人遺忘,其實只是人們關注的東西多了的緣故。不過,只要作品有人喜歡,作家仍有可能成為明星,像金庸,他通過他的小說成為一個有名的人。如果魯迅在世的話,他一定是位大明星,你看他的《魯迅全集》每年都重印。
關于騰格爾和蒙古男人
本刊:您和騰格爾、朝戈并稱“草原三劍客”。朝戈是中央美術學院副教授,其油畫向以深刻揭示人的內部精神沖突、具有獨特的心理敏感、畫面節奏和精神張力而著稱。至于騰格爾,更是家喻戶曉。曾有作家撰文稱您的作品仿佛騰格爾的歌聲,高貴、優莢。請問您怎樣看待騰格爾和他的歌唱,
原野:騰格爾的意思是“天”,蒙古人很少如此作名。但騰格爾稱名不妨。天者遼遠無礙,又具王者之尊。人若成器,后腰須有支撐,臺港雨巷支撐、情郎妹子支撐、政治口號支撐,均不如有一個強韌的民族和蒼涼的天地來支撐。因此,騰格爾有福了。用蒙古語說,他"Baoyuntle"。
不知為什么,我一聽騰格爾的歌就想喝酒——白酒,尋找熱腸的感受。仰面喝下一杯烈酒,蹙著眉眼散發滿口辣氣時,酒高舉著火把從喉嚨飛抵丹田,整個腸子都熱了,溫暖感像天朗音箱的樂音一樣擴散。這就是聽騰格爾歌聲的體味。因此我一放騰氏的帶子,就低頭看床下桌下有沒有酒瓶子,拎過來呷一口,非此不能行進。因為聽一個人的歌,就是跟隨他旅行。聽了騰格爾的歌,倘若還有機會與酒一遇的話,我常常靜穆而鎮定了,忘記自己置身于一座窒滯的大都市的舊房,惦念對面山坡的草長出來沒有,牽掛拴在門前棗木樁子上那匹紫騮馬。然而我家雖然有門,但無“前”可言,出門就是樓梯,沒有大氣彌漫的草地,貼草地疏散的淡綠霧氣和古老的勒勒車轍印。我所沒有的,騰格爾的歌聲次第送過來,被牛糞火熏黑的炊間的土壁,浮漾在陶罐里的牛奶,我的同胞們在油燈下金紅閃亮的臉膛。我這個城里長大的蒙古人,按說并不熟知牧區的事情,但血統像一條河流,隨著歌聲——最廣泛有力的生存與文化氣息——攜我返回祖先的棲居地。
本刊:作為蒙古人,(尤其是!)蒙古男人,予人相關的聯想總是熱烈、粗獷、奔放,以及蒼遠和隱含的詩意,還有就是——神秘。您怎樣看待你的同胞和他們的世界?
原野:說起蒙古男人,相關的詞語仿佛就是剽悍威猛,包括粗獷、奔放這些習慣性的說法。這大抵是不錯的,但你走近或者說熟識蒙古男人,令人驚訝以及讓人難忘的是他們的柔情。
所謂“柔情”,說的是蒙古男人心腸軟。雖然他們同時還有剛毅、暴躁這些特征。你看蒙古男人的眼睛,眸子深處總藏有一些珍憐。當他們注視馬、羊、孩子和女人的時候,這種珍憐便會流露出來,仿佛面對一個易碎的珍品。因此,他們經常贊美的是馬、女人和土地。
同樣是看馬,蒙古人和其他人不同,跟可以給人帶來鴻運或沮喪的賭馬的香港人看馬尤其不同。在蒙古男人眼里,馬并不是牲畜與動物,它是——馬,一種驕傲的、具有神奇速度、外貌俊美的高等生物。因此,當蒙古男人抱住馬的寬厚的頸子時,眼里的神情令人感動。
成吉思汗曾經說過,我的子孫不可居住在城市里面。為什么不可以居住城里,是怕他們喪失體能抑或純樸的天性?成吉思汗沒有言明。城市是各路優秀人士聚居之處,也是各種誘惑映眼之處。就蒙古男人而言,居于城市,會把一些比較不好的品格暴露出來,比如熱衷于權力以及爭斗,使民族先天的優秀品格蒸發。自然,立身都市渦流,目接十色,耳聞百聲,謀事立身,還能保持純和的心境與樸素的本色,對任何民族的人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關于散文的寫作技巧
本刊:一個寫作者最初總是從摹仿別人的作品開始的,但隨著寫作的深入摹仿成為最大的阻礙。您怎樣看待這個問題?
原野:真正的作家總是一邊寫作一邊抵抗對于別人的摹仿,大眾也一樣在摹仿。最大的摹仿,就是對于中學課本的摹仿,而課本中選的恰恰是不好的文章。還有對所謂時尚潮流的摹仿。一個寫作者應該一邊參照時尚,一邊打造自己的品牌。
文學史上有很多天才和異數。天才可以從另一條路上走出名堂。比如張愛玲,文章的繁華中藏著凄涼、悲哀以及殘忍,出身貧寒的人千萬別學張愛玲,那種繁華無法構筑。而異數是個人的事情,絕不是學習的榜樣。
本刊:您認為一篇好的散文需要具備哪些要素?
原野:節奏、結構、語感、語速、色彩感。在一篇好的散文中至少要具備這些東西。
本刊:您的散文獨辟蹊徑,深受讀者歡迎,這其中是否有什么奧妙?
原野:海爾總裁張瑞敏曾言:企業活著就是硬道理。文學亦如是。讀者是無情的,讀者只看文章是否有意思。散文的題材較廣,但難度在于,一要寫我們熟悉的生活,二要寫得有趣?,F在的散文總是寫一種作者自己感興趣的東西,這沒有錯,問題是你寫的東西與別人有什么關系,不可以一廂情愿地認為讀者也一定對你的東西感興趣。散文著重要看作者眼中看到了什么,心底藏了什么。當我們面對的幾乎是共同的生活時,就應該看看作者最關注的是什么,作者與別人的不同之處在哪里,作者關注的東西亦可體現出品位和趣味。寫作寫來寫去最終是寫境界。好的散文沒頭沒尾,一氣呵成,不必總結與開頭。又如鹽入水,看不出來,但能體味出來。文化文化,以文化之。每天變傻一點點
本刊:讀您的文字,優雅純凈之外,更有世事洞達的睿智和澄澈。一般而言,成熟世故與童真明澈總是背道而馳。一個成熟男人,擁有一顆兼容洞澈與純真之心,真是讓人羨煞。
原野: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可以概括為“聰明教育”。小兒尚在襁褓之中,鄰里已開始比誰家孩子聰明,而上學后語文算術之類無非怕我們變傻,學而時習之,聰明再聰明。雖然中國最早與最老的智者老子反對逞智斗巧,但人們對“傻”仍然抱有深深的恐懼,怕傻的實質是怕吃虧,而生活中該吃多少還吃多少。我們卻把獲得的成績記在了“聰明”的賬上,忽視了品格、機遇與毅力的作用。聰明當然有一些用處,它至少幫助我們從中學里面畢業。但一個人到了40歲還聰明,也許會幫倒忙。一個心機勃勃的大腦繼續聰明,心腸或許會變壞。而漸衰的身體在心機的驅使下,或許會變糟。此時,宜消閑,不宜急進;宜緩瀉,不宜峻補,宜藏鋒,不宜露勢;宜煲湯,不宜啖肉;宜口訥,不宜激辯;宜涵詠,不宜奔呼;宜淡出,不宜雄起。比聰明更有益的是順變的頭腦,平和的心境,一些惰性與一些直覺??傊?0歲該用減法而不是加法。心性上的單純,對40歲以上人士的心智與身體均大有補益。當然,一下子過傻也不妥,使別人認不出你來?!懊刻熳兩狄稽c點”,等到80歲時,終于回復嬰兒狀態。到那時,我們光鮮純潔,不亦悅乎?關于美與善
本刊:讀您的作品,最強烈的感受,如果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就是“美”。其實,對于關,每個作家都有完全屬于個人的理解和感覺。那么您的理解是什么?
原野:我想,不管什么人只要一生氣,保證不美。是說,憤怒是改變人的面貌的情緒工具,男女莫不如此。仇恨是奇妙的東西,由心而生,使人產生另外的樣子,不但丑,而且惡。即使小憤小怒,所謂微嗔,也會丑化一個人的臉。上帝造人,設計人表情的軟件時,加入過這樣一道程序。上帝說,讓憤怒的人變丑吧,使別人憎惡他。人生氣的時候不照鏡子,上午買菜生氣和騎自行車的人生氣,都沒帶鏡子。帶鏡子也不照,沒工夫。兩口子在家吵架,不在鏡子跟前吵。光生氣不照鏡子,不知自己丑,卻看到對方生氣的丑,更生氣?!熬蜎_你那個樣兒,還跟我吵啥,”于是更加吵。孩子看父母吵架,如見鬼魅,不禁恐懼起來。
包括美在內的悅人悅己之事,人常常假以外求,以為美在百貨公司或健美中心,在水和露、液和霜里面。善惡之間也有美,憤怒像洪水卷走莊稼一樣,卷走憤怒人原本就不算多的一點點美。
本刊:在這個越來越嘈雜的世界上,我們幾平每天都處于一個復雜而又躁亂的環境,惡的東西可能隨時隨地地蠱惑著我們的心靈,我們如何面對這個問題?
原野:當今社會每時每刻都有惡的生成,但也有很多的大善在這個土壤里產生,我對此堅信不疑。狄更斯在《老古玩店》開頭說“這是一個混亂不堪的時代,這是一個欣欣向榮的時代”。不混亂的欣欣向榮是虛假的,我們一方面要盯著惡的東西,別受誘惑;另外我們還要睜更大的眼睛看善的產生,善的東西很多。
本刊:常常讀到您寫動物的文字,其筆調之優美詼諧,令人忍俊不禁。比如螞蟻放牧,毛蟲穿華麗的黑紅格裘皮大氅;馬致眨眼禮等等。您似乎對這些常常是被人們忽略了的小生靈充滿欣賞和憐愛?
原野:人類從成為人類那天起,就與動物為敵。更多的時候,是人類傷害動物。在史前時期,這是不得已的事情;人類需要的蛋白質和御寒衣物,須從獸的身上攫來。否則,人只好凍餒而斃。然而人類進入農業文明之后,這種局面便改變了。所有流派的歷史學家,都把耕作稱為人類最早與最重要的文明。這樣,人已經有可能與動物成為朋友了。我大伯家有一只剛出生七天的小羊羔,總追隨在我女兒鮑爾金娜身后。每天下午四點,小羊羔停止玩耍,站在矮墻上”咩咩”地叫。它的母親隨羊群從很遠的草地上即將牧歸了。母羊和小羊羔見面的情景,那種高興的樣子,使人感動??上鼈儾粫肀?,不然會緊緊抱在一起。擁抱真是天賦人權,緊緊抱在一起,是結為一體的渴望。
對人來說,往往不知道別人怎么疼自己。雖然港臺電視劇天天在演繹這種恩愛故事,但人們還是不懂。小羊羔和它的母親,以這么本色的演技(實際上不是表演),和這么簡單的情節(并無故事情節),把一切都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