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長春
這一輩子,最不能忘記的是父親那默默遠去的背影……
我出生在豫西南一個貧苦落后的農民家庭里。小時候,母親身體不好,精神病又時常發作。在這種情況下,重擔都落到父親的肩頭。父親剛從部隊復員回家,就在村里當會計。因為性子直,眼里夾不得半點灰星兒,得罪了不少人。怕事怕慣了的母親說:“你叔呀真傻得掉渣兒,人家當幾年村干部就蓋新房,他老鱉孫也不知整天整的啥,也不為自己想想……”
母親的話是說對了。自從父親“下臺”后,我家的“災難”就接連不斷:先是宅基地,別人蓋房根本沒花多少錢,偏偏我家的那一塊要按“上級批示”得辦這證那證,得交這費那費;1979年出生的小妹,也有人揭發是“超生”是“黑娃”,該罰3000元;后來呢,鄰居一家“大戶”老老少少十幾位“英雄好漢”趁父親沒在家,把我家老祖宗留下的黃土墻也給扒了個稀巴爛。墻倒了,父親幾十年堅守的尊嚴也倒了……家敗了。
父親去告,告了幾年,由于種種原因,我家最終是吃了個啞巴虧。
也就是那一次,我用孩子們特有的眼光才真正地發現,過去多么愛我們、愛土地、愛沖動的父親卻突然地老去了。比老更可怕的是,父親見了我們兄妹三個不正經學習就想打,張口就罵“不爭氣的東西”。有好幾次,我嚇得抓著母親的衣角躲在她身后看到,父親青筋暴跳的手舉到了半空,卻死一般地僵住了。
顯然,他是心里有火,有難以排解的怨氣,可是,父親,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呢?
那天夜里,父親跟母親狠狠的吵了一架,要不是我們兄妹趴在門框上裂著嘴巴哭,父親就把鍋給砸了。父親背著一卷鋪蓋,執意要搬到離村子二里地的野外去睡,他說那里睡著清氣(舒暢)。臨走時,獨自蹲在門坎上抽了一袋旱煙后對母親說:“人過四十不學藝,好壞咱把娃們拉扯大了,惟一的希望是讓他們長大都有出息,不再走咱的老路,不再受人欺負……你不學會適應就要落后,形勢變了,落后就要挨……”
父親嘴巴咂了半天,話沒說完,深深的眼眶里浸著閃閃的潮濕。
當時,社會上流行“讀書無用論”,尤其是在經濟落后、思想保守的農村,一些窮人家的孩子把家里的吃鹽錢省出來用到讀書上,背后卻有人搗脊梁骨說這是“窮折騰”,并嘲笑說是“草窩里還想飛出金鳳凰”。所以,村上好些跟我們一樣大的孩子都先后輟學,到南方打工去了。可父親寧愿節衣縮食也要堅持讓我們把書讀完,在他的心目中,讀書是一件無比崇高而又神圣的事情,才是惟一的希望。
父親一生吃過不少苦,深知沒文化的苦果。可他沒有抱憾,他只怪自己窮沒本事,為此他把自己年輕時沒指望的東西全寄托到我們的身上;為此,他為那一筆筆微不足道的學費而急得焦頭爛額;為此,他學會了勤儉節約,學會了在生活細節上斤斤計較而被別人罵成“不像個男人”……在我幼小的記憶中,父親從沒有買過一條皮帶而是用手搓的破布條子緊緊地拴著褲腰!
父親知道家里急需用錢,但又一時脫離不掉靠刨食為生的土地。他不愿扔掉面子去借,就挖空心思靠那幾畝地“撈血本”——他從一張報紙上得知種藥材很劃算。于是,他托人買上百元的菊花苗,整天早出晚歸廢寢忘食地守護著,村里人有些不理解認為那是“白日做夢”,甚至是不務正業,可有誰知道那些“異常舉動”里埋藏著一個普通農民最樸素最現實的希望啊!
有些人眼紅。不是眼紅這二畝茁壯成長的藥苗,而是嫉妒我家破天荒地“長出”了幾個秀才!
父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切榮耀與不幸都不屬于他似的。人們想向他“取經”,見他深沉得像棵沒有知覺的老樹,都心存疑慮地走開了。
1995年秋大學錄取通知書終于在期待中如期而至。那一晚,父親喝了許多酒——過去,父親不僅自己不喝,還一貫反對別人喝酒的。天快亮的時候,似醉非醉臉紅脖子粗的父親才拎起提包,往身上一背說:“走吧,娃。天已經亮了,路還遠……”
一路風塵,幾多感慨。父親坐在車廂里,眼睛透過玻璃盯著外面飛馳而去的世界,激動得像個孩子,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語:“這跟當年你爺送我當兵的情景一樣……”一向倔強而耿直的父親坐在我的對面,過了好久才突然轉過皺紋密布的臉,用著一種空前得意的目光打量著沾滿泥土的腳,然后顫抖著粗糙的手伸進口袋,摸索了一陣子,掏出的是一個皺巴巴的煙盒——等火柴擦亮,才發現煙盒里早已空空的。這是父親送我之前專門跑到小賣部買的南陽特產“白河橋”,二毛錢一盒。他的手有些顫抖,顫抖著伸開手掌看了看,把那盒紙輕巧地撕開壓平展,才不好意思地疊到口袋里說,到城里上廁所得買手紙,一張手紙夠他買兩盒煙。
到了西安,正好遇上學校前來接新生的專車。也許,父親平生第一次在這種榮幸的場合享受“專車”待遇,或許是自己的衣著打扮和言行與周圍的環境太不協調,明顯地他有點自慚形穢。他二話沒說,把包很固執地往車上一放,先用驚喜繼而困惑的目光環視了一下眾人,才紅著臉低下頭把嘴湊到我耳邊說:“娃,你也不小了。第一次出門在外,可要學會照顧自己。爸是真老了,比不得你們,以后這外面全靠你們去折騰……家里還有事兒,我得趕緊回去!”
說完,父親的背影便被捅擠的人潮淹沒到了車站的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