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競 摩 羅
朱競:摩羅先生,請您回答一個問題,對中國20世紀印象是什么樣的?記得那一次我們聊天你說過,1999年初,北京一家文學雜志約請一些作者寫作“世紀留言”。你寫了幾句話,正好100字,叫做《新世紀的祈禱》,發表在當年第五期上。據說同期發表的一位南方作家談論“五四”問題的長文很有點犯忌。這期雜志剛印好,有人通知說不許發行。不久以后收到的第五期雜志是臨時編輯印刷的,上面已經沒有那篇長文,你寫的那幾句話也作為殉葬者一并消失了。是這樣嗎?后來您看到那本刊物了嗎?
摩羅:我曾經托當時的責任編輯設法給我弄一本。她說一大堆雜志堆在辦公室里,也許是等著銷毀。直到半年之后,我才有機會得到一本這期被查封的雜志。兩年過去了,那幾句話一直沒有機會跟讀者見面。今天的問卷上又出現了相關問題,于是把那幾句話抄在這里,算是一個回應。全文如下:“對于中國人來說,20世紀是一個不得好死的世紀,多少人戰死,餓死,病死,還有武斗中打死,政治迫害中槍殺而死……對于即將來臨的21世紀,我所想說的話只有一句:希望在新的世紀里中國人都能自然死。算是一個祈禱。”
朱競:您最心儀哪一種類型的知識分子?您認為中國20世紀最優秀的知識分子是哪些人?
摩羅:1989年冬天,我在經過極其嚴重的挫敗感之后,認真總結自己的生活道路,思考未來的走向。當時我鄭重寫道:除了做一個薩特、馬克思式的知識分子,還能有什么別的選擇呢?在后來的生活中,所遇的挫折似乎更大,所見的困難似乎更加難于克服。命運將我逼迫到了不得不最真切地認識人性、審察人欲的境地。我無可逃避地體察人是什么,人性是什么。我所見到的面貌,跟我以前從西方小說和其他著作中所得到的印象大不一樣。我對于人性的美好想象和期待,發生了崩潰性的變化。這個時候,我還能對人、對自己提什么要求呢?既然沒法對人提要求,我又憑什么對知識分子群體持有特別的要求呢?
我曾經以為,知識分子是應該而且可以為維護社會正義承擔責任的,因而真正的知識分子是具有道德含量的。左拉為猶太族法國軍官德雷福斯的冤案呼吁,伏爾泰花了4年時間為一個屈死的胡格諾教徒討回清白,恩格斯去調查倫敦工人卑屈的生活狀況,托爾斯泰為遭遇苦難的農民四處奔波,等等,等等。還有甘地、馬丁·路德·金、德蘭修女,他們全都是知識分子,全都具有強烈的責任意識。做這樣的知識分子,當然是光榮的———如果同時是可能的話。但是,1999年以來,每一個中國知識分子都立時清楚了:如果知識分子不是一個職業稱謂而是一種道德形象的話,中國就基本上沒有機會使用這個詞語。
朱競:確實如此,中國沒有西方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沒有左拉、伏爾泰、甘地、托爾斯泰那樣的知識分子。也許曾經有過?但至少現在是沒有的。
摩羅:因為深知現在沒有,于是對曾經有過也產生了懷疑。我想說我尊敬魯迅、陳獨秀、羅隆基、梁漱溟等等具有血性的讀書人。我還想說,我也很尊敬杜亞泉、熊十力、陳寅恪、吳宓等等忠實于自己的文化信念、堅定地恪守精神獨立的讀書人。站在今天的感受之中,我們不難體會到當代讀書人與這些前輩的巨大道德反差。我曾經用前輩圣賢的高貴精神和偉大人格作為標準,批評當代讀書人的卑微與猥瑣。可是,當我對當今的讀書人有了更多的了解,我更愿意從他們極其惡劣的人文環境和生存環境中理解他們的愿望、表現和選擇。即使他們為求得生存、為改善生存質量不得不付出全部努力和尊嚴,我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批評他們。去年春天,我陪一位攝影家去為一位著名學者拍照片,可是那間逼仄幽暗的房子沒法為拍照提供最起碼的空間和光線。一個學者對于社會文化的貢獻與他從社會中所得到的資源是如此不平衡,這種不公平之中包含著巨大的人格侮辱和精神摧殘。半個多世紀以來,所有的讀書人都是在這樣的摧殘中掙扎,而且,這種精神的掙扎總是自然而然地轉化為生存的掙扎。面對這樣的讀書人,我如果不能理解他們努力生存的愿望,而一味要求他們去做道德、道義的承擔,我覺得自己就有不道德、不道義的嫌疑。
朱競:當然,其中有的人還是在道德和道義的層面做出了若干自覺的努力,他們的自我選擇會博得我們的格外尊重,但我們是不是有理由要求所有的知識分子一定要這樣選擇?
摩羅:是的。我對知識分子的了解促成我更加傾向于從世俗的角度觀察問題,從人情的角度理解具體的個人。伏爾泰、托爾斯泰他們確實對著世界的黑暗憤怒地咆哮過,可是無論在財產上還是在社會地位上,甚至在為民眾了解和擁戴上,他們都是具有特殊身份的人,是業已被自己的社會接受的“精神國王”。他們不是僅僅憑著正義感和道德勇氣,同時也是憑著財富、地位和聲譽,與黑暗的“權力國王”相對峙。也就是說,他們的豪情、氣魄和道德力量,始終得到了業已擁有的財富、地位和聲譽的支持。即使是從事慈善事業,也常常需要這樣的高貴背景。建立現代護士制度的南丁·格爾是豪門千金,從事兒童事業的宋慶齡享有國母之尊,關懷艾滋病患者命運的戴安娜是英國王室貴妃,剛剛大學畢業就執意要到貧窮國家去提供文化援助的日本姑娘良枝子是巨富名媛。即使是貧民出身而且終生貧窮的德蘭修女,在貧困落后的加爾各達市民心中,她作為專門為貴族子女服務的教會學校的教師和修女,就像神仙和天使一樣高貴而又遙遠。在19世紀的俄羅斯,首先關注底層人卑屈命運的民粹派知識分子,無一例外地全是出身貴族之家。就說我們的魯迅吧,從家族背景上說,他也堪稱貴胄后裔,從個人境遇來說,他是先后住在獨家小院和三層公寓中發出吶喊的。如果他一家老小擁擠在筒子樓里,如果他天天黃昏在幽暗的走廊跟鄰居爭奪放置煤油爐的地盤,如果他天天追著單位領導要求報銷醫藥費,他還有能力關心阿Q的屈辱、祥林嫂的痛苦嗎?我們怎能要求一個乞丐給另一個乞丐布施呢?能夠關心一下乞丐的,大都是安居樂業的人吧。一個人的生存質量上不去,社會地位上不去,聲譽上不去,他的豪情和氣魄還能上得去嗎?我們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要求他去拯救世界苦難承擔世界責任呢?
朱競:今天的中國,確實需要知識分子承擔一點什么,可是他們太缺乏承擔責任的胸懷和能力。甚至也沒有相應的現實環境。如果一個人呼吁一下正義就要付出傾家蕩產的代價(何況絕大多數知識分子無家可蕩無產可傾),我們還有什么理由要求任何別人去呼吁正義(自己愿意呼吁那是另一回事)呢?
摩羅:所以,我覺得在當代中國談論知識分子的責任是非常困難的。無論是對于猥瑣的人還是對于豪情萬丈的人,最好少從道義的角度評價,多從世俗的角度理解。即使是對于魯迅托爾斯泰這樣深受我景仰的人物,我也更愿意從心理的角度關注他們而不是從道德的角度仰視他們。
我這樣回答問題并不是我真的放棄了對于知識分子的要求,而是因為我希望通過社會結構的調整,盡可能改變知識分子自古以來“以知識求俸祿”、“以言說謀稻糧”的命運和境遇。近代以來,知識分子長于以空談出風頭、怯于實踐自己言說的任何美好理念的風氣一代比一代盛行。知與行、言說與修為完全脫節的現象越來越嚴重。
朱競:與其整整一代人都熱衷于鼓噪著自己永遠不打算實行的空話,不如抿著恥辱的嘴唇默不作聲。這些年,您經歷了很多的事,您感到最痛苦和恥辱的體驗是什么?講一件苦惱的事。
摩羅:從個人生活而言,我最感恥辱的是自己太愚蠢。我愚蠢到只要某個人覺得可以從任何一個角度欺騙我利用我,他就必定可以獲得完全的成功。我因此而深深自卑,實在不敢在這里講出具體的事情來,免得讓提問的人受驚。
朱競:您最摯愛的對象是什么?
摩羅:A,女性美。B,陽光。C,與奴役、暴力、欺騙和下流相反的東西。
朱競:您對兩性感情領域的自由和責任是怎樣理解的?
摩羅:人類如果能夠講清兩性感情問題,也就能夠講清與自己有關的一切問題。我相信,人類即使能夠解決一切問題,也會留下兩個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那就是生死問題和兩性感情問題。兩性感情留給人類的困惑和傷痛是最嚴重最永恒的。人類其實深深知道這個領域對于自己來說是多么復雜多么重要,所以老是設置各種各樣的規范,引領自己對這些問題作出簡單化的處理。其實,人類越是對某個問題給予簡單化的處理,就越是顯示了他們痛下決心的心態,從而也就越是證明了某個問題的復雜程度和困惑程度是他們所難于承受和應對的。兩性感情問題、與此相關的性自由性禁忌問題和婚姻形態問題,都是這樣的復雜問題。只要想想人類是如何不遺余力地強調感情的專一與忠貞,就不難知道人類在感情上其實是多么地“情望”(我特地避開了“欲望”一詞)無邊。就像權利欲和金錢欲通常無可遏制一樣,人類在感情上(尤其是兩性感情)的要求也是無邊無際的。想想人類在婚姻形態上是多么堅決地推行單偶制,也就不難知道人類在拓展性伴侶上的欲望是多么飽滿。人類用各種方式加給自己限制與傷害,同時又以更多的方式和更頑強的決心抵制這些限制和傷害。比如,情人、包二奶(爺)、專為男性和專為女性提供服務的性服務機構,這都是對單偶制婚姻形態和忠貞倫理觀念的抗議與破壞。人類永遠在限制與反限制中左右彷徨。我對于人類設置限制的努力和逃避限制的努力保持同等程度的理解和尊重。所以,我對這個領域的問題總是無話可說。
朱競:對您影響最大的書和人是什么?能說說您和它(他或她)的故事嗎?
摩羅:A《懺悔錄》(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盧梭)。
B《紅與黑》(司湯達)、《當代英雄》(萊蒙托夫)、《堂·吉訶德》(塞萬提斯)。
C《魯迅全集》。
D《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新舊約全書》。
以上基本是按照他們對我產生影響的時間順序列舉的。
朱競:您是否有成功感和成就感?
摩羅:少年時期,我在一所農村中學為參加高考而學習地理課的時候,我的地理老師拿著從省城南昌弄來的考卷問我,華沙是哪個國家的首都,河西走廊是怎么回事。我告訴這位“文革”期間在上海讀過初中就下放來到江西的地理老師,華沙是波蘭的首都,至于河西走廊,我知道在中國西北,但講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在這么貧瘠的環境讀完中小學,你說我是應該有成就感還是應該有屈辱感。多年以后,當我的同齡人紛紛成為碩士研究生導師的時候,我考上了上海一所高校的碩士研究生。當農村中學的同事們恭喜我“遠走高飛”時,你說我是生起成就感還是滑稽感?在讀研究生時,我有幸在《文藝爭鳴》和《當代作家評論》上發表了幾篇文章,還產生了一定的反響。可是,當我畢業時拿著這幾篇文章去高校尋找教職時,人家卻很客氣地對我說:要是你是博士就好了。你說這時我該感受成功還是失敗?畢業之前,我有幸在上海兩所高校的中文系講過文學課,學生們高興得舍不得下課,主動要求我延長講課時間。兩年之后,一位聽過我課的女生遇到我太太,還鄭重讓我太太轉達她對我的問候,說我的講課給她印象太深。可是,最后我不得不來到一家工科院校上文學課。每年都有學生跟我說,文學是沒用的東西,只會浪費人們的時間。還有學生說,報紙上的雜文一看就明白,信息量大,讀小說花那么多時間卻得不到相應的信息,由此對文學和我的文學課提出批評。還有一個學生說,卡夫卡為什么要把他的人物寫成一只大甲蟲?蕭紅為什么把小說寫得那么陰暗?他由此批評我對卡夫卡、蕭紅的肯定和稱贊。盡管也有不少學生在聽厭了枯燥的實用課之后很愿意聽我的文學課,可是他們的歡迎和鼓勵,不但抵消不了那些完全不著邊際的批評,也改變不了我與受眾完全沒有交流空間的局面。我由一個最想做文學教師的人,變成了一個不愿意講文學課的人。現在,當我的同齡人成為小說大師時,我戰戰兢兢地著手學習小說創作。此時,我究竟應該感受到什么?成就嗎?荒謬嗎?無可奈何嗎?
就一些具體工作項目來說,我能夠最敏銳最夸張地感受到工作的快樂,即使是寫完了一篇微不足道的千字文,我也會高興得自我贊嘆。我現在正在做著我喜歡做的事情,這是讓我最為欣慰的。可是,就我的人生理想而言,我實在不知道怎樣才能“感”出一點成功和成就來。我留心過20世紀讀書人的經歷,他們幾乎每個人都一波三折,災難重重,大多數人都像我在《孤獨的巴金》里所解讀的巴金一樣,理想的風帆千瘡百孔,一敗涂地。他們的心靈中最美好的東西都在黑暗力量的百般摧殘中灰飛煙滅,他們生命中最高貴的品質就是他們招致苦難與毀滅的直接原因。比如,汪曾祺年輕時代才華橫溢,專等著成長為一位優秀作家。可是,1949年以后,他在命運的顛簸中無法安寧,即使手中有筆卻與文學創作越來越遠,直到年過花甲才按照自己的文學趣味寫作了若干優秀短篇小說。這樣的人生能說是成功嗎?沈從文、巴金等人的命運更加跌宕起伏,一代宗師紛紛重新學習如何在險惡時代做一個“龜孫”。然而,他們還算是比較幸運的人,許許多多善良而又杰出的人在無法忍受的折磨中含恨死去,成為這個民族歷史最慘痛的一頁。
朱競:謝泳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叫做《1949-1976年間中國知識分子及其它階層的自殺問題》,對這些不幸的死者表示了深切的關注。
摩羅:是的。我隨手引用一段如下:
俞大因,北京大學英語系教授。1966年8月26日自殺。
余心清,全國人大副秘書長。1966年9月4日自殺(切斷動脈)。
沈乃璋,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1966年10月6日自殺(服毒)。凌晨,哲學系教授沈乃璋在家服毒自殺身亡。生前,沈曾被點名批判、抄家。
1966年3月17日,北京大學中文系六二級學生沈達力自殺。沈生前被打成“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反動學生。
1966年10月18日,數學力學系教授董鐵寶自身殺身亡。
1966年12月12日,北京大學:“宣傳隊上報的《演示文稿》說:“自清理階級隊伍以來,北大自殺了十七人。”
1966年10月17日,北京大學“原北大常委、教務長,校文革常委、斗批改委員會負責人,中共新北大領導小組負責人崔雄昆于16日晚從清隊集中地28樓出走,今日晨,發現他死在校內紅湖游泳池內。工宣隊的演示文稿說:“經法醫檢查,是投水炸肺自殺身亡。”
楊復明,北大經濟系學生,1966年9月14日遭批判并被剝奪選舉權后自殺。
馬連良,著名京劇演員。1966年12月16日自殺。
陳同慶,北京大學生物系教授。1968年8月28日自殺(服毒)。
馬寒冰,作家。服毒自殺。
李劫夫,作曲家。1976年自殺。
郭世英,1968年4月22日跳樓自殺。同日,張琴秋(紡織部副部長,茅盾弟媳,沈澤民
遺孀)跳樓自殺。
顧圣嬰(鋼琴家)生于1937年,“想起顧圣嬰,是一個極偶然的機遇。那天參加局里組
織的新春聯歡會,地點在湖南路上海交響樂團的排練廳。嗑著瓜子,喝著清茶,伴著一片歡聲笑語,我猛然想起了31年前,同樣的1月份,同樣的地點,發生了一場當時司空見慣的批斗。批斗的對象正是顧圣嬰!這是一段時間以來對她的揭發、批判的一個新高潮。她被勒令跪下‘認罪,她又被一精壯男子狠狠抽了一個耳光———不堪凌辱的少女顧圣嬰當晚就與母親、弟弟一起開煤氣自殺了。”
良卿法師,“文革”中自殺。
薛壽虎(1937—1967)男,華東師大中文系畢業,可能是1959屆,在校時成為學生右派……,1967年下半年,薛壽虎被工宣隊大會點名,說他至今還沒有一張大字報,上竄下跳,是扒手式人物。薛自知難逃批斗,上午點名后,中午回家,即在家中廚房(兩家合用,但
別一家是單身漢不常用),用毯子堵好門縫,開煤氣自殺,其妻與兩個兒子(4歲、6歲)一起自殺。他自殺后單位認定,屬自絕于人民,還在校內開了批判會。據說薛成為右派與其父是右派有關系,因此他要讓兩個兒子一起死,以免以后也成為右派。
一代優秀人物慘遭如此厄運,無論他們曾經取得過怎樣輝煌的成就,他們都只能接受最失敗的人生。一代人的毀滅構成了一個民族的悲慘歷史。一切不愿意與奴役、暴力、欺騙和下流同流合污的東西,被血雨腥風蕩滌得無影無蹤。社會文化環境變得更加惡化,更加不能容忍一絲善良、純潔、正直與高貴。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面對奴役、暴力、欺騙和下流不是滿臉喜氣而是愁眉苦臉的人,哪有成功可言。
如果有一天,我意識到生活中的奴役、暴力、欺騙、下流減少了一點,“與奴役、暴力、欺騙和下流相反的東西”多了一點,而且這種變化與我的努力相關聯,那時沒準我會感到一絲“成功”。
朱競:您畢業于哪所大學?哪個專業?在您看來,目前大學教育的主要弊端是什么?
摩羅:我上過最差的學校,也上過深受我敬重的較好的學校。我甚至認為,以文學應該從環境中得到熏陶、得到某種靈性的照耀來說,華東師范大學也許是學習文學的最好去處。只是這個話題不適合在這里談論,打住吧。關于教育的這個部分,所提問題大多不適合我談。我既不是博導也不是碩導,我只是一個在高校講過幾年公共課的講師,雖然對這方面的許多現象覺得看不慣,但真要談論起來恐怕難免流于空泛,所以我就不多饒舌了。請提問者包涵。
朱競:能不能舉出幾位您最推崇的中國當代作家和中國當代批評家?
摩羅:非常遺憾我的閱讀范圍太小,只能勉強在自己關注過的范圍內發表還不成熟的看法。出色的作家:劉震云(小說家)、余華(小說家)、王小波(小說家)、劉亮程(散文家)、張煒(小說家)、黃翔(詩人)、北島(詩人)、舒婷(詩人)、謝宗玉(他的鄉土散文已經自成一家)。另外,如果將“作家”的外延看得廣泛一些,則我認為介紹基督教資源的劉小楓、言說和平主義理念的茉莉、為民族命運吶喊的李慎之、熱衷于文化反思的王元化都是當下最重要的作家。
對于批評家的文字,我接觸更少,所以無從回答。再說,文學研究者和文學批評者的界線不知如何劃分,這也增加了回答這個問題的難度。
朱競:您最推崇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有哪幾部?
摩羅:《故鄉天下流傳》(劉震云)、《一九八六年》(余華)、《黃金時代》(王小波)、《古船》(張煒)、《我與地壇》(史鐵生)、《一個人的村莊》(劉亮程)、《野獸》(黃翔)。
朱競:您認為對于一個作家和文學批評家來說,最重要的素質是什么?記得曾經從一本無法出版的書稿上讀到過一句話,文壇是由優秀作家和平庸作家組成的,偉大作家卻在文壇之外。那么,優秀作家和偉大作家究竟有什么區別?他們在素質上有什么共同之處,又有什么不同之處?
摩羅:擺脫人類既有知識體系的束縛,到知識體系之外去體察人性的復雜和人類靈魂的浩瀚詭異,體察內心深處隱秘的沖動和欲望,這是一個作家和一個文學批評家所必須具備的素質。一個人如果局限在既有的知識體系中翻筋斗,他可能會成為一個傳播知識的人,卻很難與藝術創造有緣分。文學想像力就是在既有知識體系之外思考問題、理解世界、建構意義的能力。而文學創作的能力,就是在這種想像力的基礎上,用文本的方式按照應然的面貌建構為自己所向往、所迷醉的藝術世界的能力。
所以,作家的精神世界總是含有不認可現實秩序、不接受歷史規律、不忠于既有道德信條的傾向。一個作家如果在他的性格和氣質中沒有這樣的精神因素,那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一個勤奮而又高產的寫作匠,而沒有藝術價值可言。如果他做一個文學批評家,他只能按照知識的教條或者政治文件的圈套對文學發表一些非文學的議論,而不會具有理解文學文本及其藝術價值的能力。
一個寫作者具備了這樣的素質,他就可能成為一個優秀作家。但是,如果他還同時具有以下的素質,他將有可能取得更加偉大的成就。他對人性中光輝的一面有深切的體會,隨時都期待著筆下的人物立時成為圣徒,可是,人性內部同樣遏制不住掩飾不住的毀滅欲、權利欲、感官享樂欲總在關鍵時刻牽扯著他的人物向另一個方向狂奔猛跑,生命的虛無感甚至拖拽著他的人物墜向墮落的深淵,直把他的人物折磨得頭暈腦漲、神魂崩裂。他不是用既成的觀念規范來控制他的人物,不是用道德信條幫助他的人物掩蓋精神分裂,而是一面忠實展現人物的精神痛苦,一面對他的痛苦懷著深沉的悲哀和溫柔的憐憫。他一邊為他的人物遺憾,一邊為他的人物流淚。當人物沒有成為圣徒的時候,作者卻因為將他的所有善良、溫柔和憐憫都獻給了他的文本和文本中的人物而成為了像圣徒一樣偉大的作家。在這個意義上,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丁、魯迅都是這樣的圣徒。
作家不一定是生活中的圣徒,但是,偉大作家一定具備圣徒的某些特征,所不同的是,這些秉性沒有在現實的空間展開,而是通過寫作實踐借助文本得以體現。如果他面對他的人物和他所建立的藝術世界沒有體現一點悲天憫人的情懷,如果他體察存在的虛無與荒謬、人性的迷惘與痛苦時沒有一絲愁眉苦臉的神情,如果他面對無可挽回的人生悲劇和世界的邪惡沒有一點像堂·吉訶德那樣承擔責任的愿望和沖動,最后,如果他不將這一切表現在他的語言、他的人物關系、他的故事、他的細節、他的文本結構上,他就絕對成為不了偉大作家。
朱競:您認為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的主要問題是什么?
摩羅:我在談作家素質時,談到了兩點。具備第一點的人我認為可能是優秀作家,具備第二點的人可能成為偉大作家。中國當代文壇正在產生優秀作家,但是還很難說已經產生偉大作家。偉大作家需要洞穿人生虛無的浩瀚靈魂和承擔虛無之重壓的偉大精神力量,需要同時介入形而上命題和民生日常生活之苦難的心理素質,需要為每一個病號的肉身痛苦無望地呻吟,為每一個囚徒的孤苦無告黯然神傷的神經質式的敏感與善良。一個民族不但必須擁有這些優秀的精神財富,而且必須讓這一切優秀精神財富集中在同一個寫作者身上,只有這個時候,所謂偉大作家才會產生。
偉大作家不是可以呼喚出來的,他只能自然而然地產生,而且完全可能是悄悄地誕生。還有一種可能性我們也不能完全排除。也許他已經默默無聞地生活在文壇之外,或者正在大家的辱罵聲中倔強而又從容地游離在文壇的某個角落里,直到100年或者50年之后,我們才會突然發現,那個在我們的漠視中默默死去或者在我們的謾罵中屈辱地死去的人,原來竟然可以當得起偉大作家的稱號。無論是中國文學史還是外國文學史都經常讓我們溫習這種浪漫而又滑稽的功課。所以,批評家真是需要格外小心才是。
朱競:您為什么要從事文學研究?
摩羅:我不敢說自己是在從事文學研究。我除了興致所至寫過幾篇談論文學與精神文化關系的文字和主要是為了完成任務寫了幾篇作家論之外,其他就沒有什么“研究”成果了。我也不敢說自己是在從事文學創作。因為我沒有寫出任何像樣的虛構作品。甚至可以說,我這幾年的生活和寫作都離文學越來越遠。可是,同時我又從不懷疑自己跟文學關系最深,究竟在什么意義上與文學相契相融呢?我想,我所看重所依戀的,可能就是文學能夠表達自我、能夠為尋找精神自由提供一定的空間和一定的可能性。如果我不是這樣理解文學的,也許我與文學的關系就會是另一種狀態。這輩子離開文學看來是不可能的,盡管我至今不知道自己在文學上能夠做點什么。
朱競:您能否預測一下下一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可能產生在哪個國家?可能是哪位作家?
摩羅:這個問題可真是夠難人的。憑著我對當代世界文壇的無知,我覺得完全無法預測。如果叫我發表意見,我會建議將這項榮譽和與榮譽相關的獎金授予近年遷居美國的中國詩人黃翔。這至少可以幫助他不為生存奔波而可以一心投入寫作。他是能夠自覺地體現諾貝爾的文化理念和精神指向的少數中國作家之一。此人年已六旬,在中國大陸生活寫作了一輩子(前幾年才移居美國),在“文革”前期(1968年)就寫出了《野獸》這樣大徹大悟的作品。可是至今沒有在大陸出版過一本著作。也就是說,對于大陸讀者來說,這是一個尚未誕生的詩人。這在長達一個世紀的中國新文學史上,可能是獨一無二的奇跡。但是,他所應該得到的那份榮譽正在歷史的幽暗處悄悄地向他走近,我相信二者擁抱的機會為期不遠。我不是說諾貝爾文學獎的榮譽,而是指中國文學史對他的承認與推崇。對于任何一個作家來說,得到自己民族的認可,為自己民族的精神文化注入新的血液和神韻,顯然比得到任何具有世界影響的文學獎更加重要。
朱競:文學研究是您終生要從事的事業嗎?如果離開文學,您最想干的事是什么?
摩羅:看樣子這輩子還真得賴在文學這棵樹上不下來。除此之外我更加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么。我這大半輩子已經給文學折騰得夠慘的了,最近兩年老想離開這該死的營盤算了,比如去從事田野調查,從事農村研究,從事宗教研究,從事出版活動等等。可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躺在文學的樹杈上最好乘涼,用不著打扇搖風就覺得踏實而又愜意。命中注定的事就別再改變了吧。
摩羅印象
朱競
摩羅,原名萬松生,1961年出生于江西省都昌縣,世代農家的后裔。在極其閉塞的農村受過中小學教育后,到九江師專學習中文,畢業后從事中學語文教學多年,人到中年以后,去華東師大讀中文專業研究生,現供職于北京某高校,講師。
主要論文有:《論當代中國作家的精神資源》、《論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論中國文學的悲劇缺失》、《面對黑暗的幾種方式》、《非人的宿命──〈一九八六年〉與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等。主要隨筆作品有:《巨人何以成為巨人》、《上帝的背影》、《俄羅斯的陽光》、《中國的脾氣》、《孤獨的巴金》、《魯迅比我們多出什么》、《中國人,你怎么跳得過文革這一頁》等。結集出版的作品有:《恥辱者手記》、《自由的歌謠》、《不死的火焰》、《因幸福而哭泣》。
1999年元旦剛過,我來到北京參加書刊展覽會,給摩羅打了一個傳呼。當時他家里還未安裝電話。
摩羅回話說他馬上過來坐坐。他說從大興縣的北京印刷學院到北京中日友好醫院附近,路上需要4個小時的時間,我不知道這段路有多長,但是從時間上算,就跟從北京到濟南的時間差不多。5個小時過后,一個瘦瘦的戴著眼鏡的摩羅進來了。
如果走在大街上,你會把他當一個大一的學生。
這時候已經到了晚上的6點鐘了,我說先吃飯然后再聊天吧。
摩羅說他喜歡吃青菜,于是,眨眼間一盤油麥菜就被他吃光了。他不喝酒,喝一點臉就紅。
在人多的時候摩羅很少講話,只是聽,看上去聽得很認真。眼睛常常是迷成一條縫,透過眼鏡片你看不清他的眼睛是大還是小。當談到一些比較深刻的話題的時候,只感覺他那雙銳利得像刀片一樣的目光時常飛過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又在北京長安大戲院的大廳里見面了,這一次是編輯部邀請了幾位學者召開的一個小型的研討會,是孟繁華先生把地點定在了這個噪聲無比之大的長安大戲院的茶座。因為大戲院一樓大廳是個音像店,大家說話的時候,一定要你的聲音高過我的聲音才能聽見。摩羅依然話語很少,但時而提出的問題卻讓你振奮。
2002年的5月又在北京見到了摩羅。他已不再像大學生了,用“成熟”來說他似乎不合適,就用“滄桑”吧,看上去更滄桑了一些,頭發也少一些。不過氣色還不錯。他說只是胃有時不舒服。他比前有了一些幽默,在邁臺階時差一點絆倒,他卻說:“突然被提拔,沒什么準備。”
對于摩羅來說,在這二三年內發生了不少的事,這其中有好事也有不太好的事。
朋友們都說摩羅太善良了,總愿意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但往往是事與愿違。
于是,他總是生自己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