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斌
大街上,一張沒有血色的蒼白的臉。
在城市這楨由無數(shù)春風得意的行人、無數(shù)繁花似錦的艷麗的裙衫和俏臉蛋所組成的立體圖畫中,這張蒼白的臉,愈發(fā)蒼白得驚人。
不時有人投來愕然的或者疑惑或者陌生的一瞥。在常人眼里,這種臉不屬于健康人和自由人。
他,木然佇立在那里——一身邋遢的穿戴,一個小鋪蓋卷,舊網兜里攏著幾件陳舊的攜帶物品,仿佛一尊未完成的名為“難民”的街頭雕塑。
一分鐘之前,他才邁出身后那座黑沉沉的厚重鐵門,而這一進一出之間,便是服刑的8年。仿佛在那鐵門高墻之內的歲月里,他沒能呼吸到空氣,瞧他:一走出鐵門,就象魚兒一樣大口大口地朝城市的上空貪婪地鯨吞著。
日光使他目眩,他閉上眼睛。這時,他癟平的肚子里發(fā)出饑餓的咕咕的呼叫聲。他知道,這不是那種單純的胃腸告急,而是神經中樞對8年前自由飲食的渴求,對久違了的世界的呼喚。
忽然,從他那無神的眸子里泄出一股兇光:是積怨的飽和所致,還是狂暴的一種復蘇,不得而知。他按了按塌陷的腹部,腳步朝街頭那邊挪過去。
那邊有家餐館。
他依稀記得,8年前曾和幾個鐵哥們兒在這地界豪飲亂侃過,是不是這家,叫不準,眼前的4個酒幌兒,似曾相識。
揀了個墻角,將鋪蓋卷和網兜一丟,就坐到一張餐桌前,要了酒和菜;將自己那件舊衣裳和破帽子往旁邊一把椅子上一堆:他埋頭便吃,旁若無人。
嗬,半桌子菜:炸牛排,香酥雞,紅燒肉,蝦仁油菜,血腸酸菜川白肉,陳醋花生米……喝的是北京紅星56度二鍋頭。
他引起人們的注意。是呵,不像是填飽肚子,倒像是在彌補什么,尤其這種“彌補”,讓人感覺到一種陌生的瘋狂。他把嘴角上不斷溢出的汁液,不斷用舌頭抿進口中,每一口酒,又在嘴巴里咂出一個脆響來,忿忿地咽進食道,喉結便這樣不間斷地上下蠕動著。當人們把墻角的那一堆和椅子上的這一堆連貫起來,這才一怔,悄悄與同伴或者同桌似眼神對話了。
當然,情況早被那位服務員姑娘瞧在眼里。她一頭瀑布黑發(fā),頭上扎條雪白的布質三角巾。
他酒足飯飽,看模樣又找到了自己當年的感覺。他滿意地打了個響指,瞧瞧自己的姆指與中指,有點陌生,隨著,又打了個響指,這才沖三角巾姑娘一勾手指。
“我剛出來,沒錢。謝謝啦。”
他說罷就起身,去抓自己的衣服和帽子。
“這事我定不了。您等一下。我請我們老板來。”
三角巾姑娘不卑不亢。她輕扭脖頸,叫了一聲:“請老板來一下!”
先從后廚走出一個漢子,膀大腰粗,廚師裝束,手里端個大號搪瓷茶缸子。他默默坐到了餐館門內側的一把椅子上,腿邊就傍著鋪蓋卷和網兜。
顧客中出現(xiàn)隱含著的騷動。
老板竟也是個女性,年紀比三角巾大不了多少。她著裝利索,態(tài)度平和,雙目黑亮,一臉春光。
聽完三角巾的扼要匯報,她瞥一眼狼藉的餐桌和抓在他手中的破衣服,轉對三角巾吩咐:
“算賬。”
“68元。”
他“嚯”地一轉身,又轉過來,直沖著女老板瞪起眼睛。
女老板拉把椅子坐下來,與站著的他近在咫尺。
“我們是私營,一天一清賬,從不賒賬。”
他一側腿掃翻一把椅子,吼道:
“我在里邊可什么都見過!也什么都經過!”
女老板并沒有提高自己的嗓音,似乎比吩咐三角巾的口吻更從容,她直視著他,一字一板地回敬道:“我在我的餐館也什么都見過,什么人都領教過,普通市民政府官員經商的從藝的電視臺的報社的打籃球的踢足球的辦公司的擺地攤的窮的鄉(xiāng)下人富的港商澳商臺灣人……但有一條,就餐付款,沒有欠賬的先例。”
他準備強行突破,要奪門而出,先拿他的捕蓋網兜。但他眼毒,瞥見門內側那只端茶缸子的粗壯有力的手,遲疑了一下。
女老板紋絲未動,說:“你把地址留下,改日我去取錢。”
他猛地轉身,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問:
“你敢去,”
“如果你怕我去,就寫假地址,作小男人。”
“有種!”他叫起來,臉紅紅的,酒勁兒加上興奮:“你拿紙,拿筆,我寫,寫真地址給你,我等你!”
“慢。”
聲音從顧客中傳出,他一怔,女老板也側目,只見一位裝扮人時的少婦,走到當場。她的顯著特點,是面色憔悴。她的蒼白與他的蒼白幾乎一樣,只不過她的含有女性固有的細膩罷了。
少婦從手中的小手袋中拈出幾張紙幣,遞給女老板。女老板不知是接還是不接,迅速起身,回敬少女。
這是一張50元兩張10元的。
“我替這位兄弟付了,不用找零了。”少婦平靜地把錢往女老板手里推。
少婦完成了自己的行為,轉身走向門口,腳步移到那堆鋪蓋卷網兜一旁時,停下來。人未回頭,扔下一句話:
“應當好好活著。”
所有人的目光,連同門口廚師的目光,都被少婦的背影牽出門外。這時,誰也沒有在意的一位中年男人忙不迭地隨著出去,臨走出餐館時,回頭嘆口氣對女老板說:“得了絕癥,治不了了。想做的事,讓她做吧。”
中年男人轉身走出去。女老板追上幾步,關切地探問:
“她是你……”
“是我愛人。”
人已消失。街市依舊。
這位重新把鋪蓋卷搭上肩頭手拎上網兜的他,不知道是怎么離開餐館怎么挪到街心的。他仿佛倏地失去了所有感覺,8年前的和剛才的以及現(xiàn)在的,只下意識知道還有東西拖累著自己,自己還走著或站著。
他不明白這世界。
他不明白他自己。
他從來沒有服過誰,8年大獄也是。
一個童稚之聲:
“媽媽,那個叔叔是誰?”
“快走,是個老犯兒……”
“媽媽,什么是‘老犯兒?”
“……”
他目光板滯,眼睛一眨一眨,無神。這世界使他如此陌生,陌生得使他張口結舌。
街頭多了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