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凡
1
醫院門口的風吹得很急;一陣奇大的小龍卷正在右側口盤旋形成一個旋風。地上的灰塵揚到半空中,引起人們爭相看著,不到兩分鐘,龍卷風突然凝住,接著停止。門口排班的司機打開窗戶,探出一個頭,不經意的打了一個噴嚏。這時候,有一個男人站在墻角下,表情神秘,好像隱藏墻洞的蝎子或蜘蛛,兩眼虎視眈眈。細雨開始飄著,絡繹不絕的過客當中,有幾個人咳嗽,流行感冒的季節,似乎沒有人幸免。
沒有多久,自動門刷---一開,消毒藥水撲鼻而來,醫院的大廳有一幅宗教壁畫的屏風墻。右廳掛號廳人聲鼎沸,孩童走在大人膝腿間,大型看版掛著所有門診醫生的看病時間,有幾個看不懂看板的中年女人臉上露出驚鷙,問問旁人,有人熱心地解釋,有人搶擠在柜臺以致沒有時間理會,也有人干脆橫著眉對一個迷惑的女人說:"反正就像股市看牌嘛!"女人的眼神更蠱惑了(顯然是從鄉下來的種田人),不太熱絡地講解者說完就不見人影。最后女人還是張著$徨的眼珠子跟著別人排隊,但也弄不明白到底排哪一邊!
大廳的左側是領藥處,電動數字器正閃著紅色電腦號碼,單雙號各分兩側,人們扭擠在領單與領藥間有如搶購炸雞漢堡的速食店。客滿的電梯,孩童耐不住等待而上下坐著玩。飽滿的販賣機也有頑皮男孩的騷擾,有人斥喝,孩童伸伸舌頭,做個小鬼臉,一溜煙,閃進幾個大肚子女人中。
順著樓梯拾級而上,溫哈妮好不容易算爬到七樓外科病房。但她在護士站旁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先讓自己喘口氣。
三個勞保病人一間的房間顯得空氣很沉悶。
床上的李長壯似乎一點也自大不起來。他躺在床上,腹肌連成一塊鼓凸的腫瘤狀,因為挫傷而斷裂的肋骨已經浮鼓出來,原本堅硬挺拔發著亮光的椎肩肌和擴肩肌也已經變成凹陷的破鼓。
他的眼神緩緩而沒有靈動;眼皮有點腫脹,眼睛布滿血狀交纏的紅絲,那個表情使溫哈妮覺得像個白癡,她朝他撇嘴笑笑,然后找到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你看我好像在看一條狗!"
李長壯眨眨眼皮,手做握拳狀,說話的聲音仍是很虛弱,他看出她的眼里暴露出興奮的兇光,只覺得一陣恨意,但似乎醫生尚未處理新發生的骨折,他的疼痛和苦水只有化為心里無邊的詛咒和藐視,這些表情,她都讀出來。
"你不只是像一條狗,現在,已經變成獵物了。"
溫哈妮仿佛有意要激怒他那哀愁又復雜的悲忿似的。
"為什么不讓我死!"他逞強的想大聲咆哮,但失敗了
。"誰說的!"溫哈妮警覺地往B床C床那邊望了一下。
"陰謀!我要揭穿你們這對狗男女!"他虛弱的叫著。
溫哈妮面帶微笑,機靈地往他的床前一靠,一個近身的動作使他嚇得面色通紅,而她只不過要用嚇唬穿透他的跋扈和多年來的驕傲。
"你聽著!我已經受夠了你!"她在他的耳旁說。
他僵著,不敢再亂動。一片沉默中,雙方似乎都在試探、等待,好像這世界總有某種最重要的事情要爆發……
"要不要喝杯水?"她問。
這算什么狗屁呢!他心中暗罵著,瞄一眼她的臉,那一張錯綜復雜的臉竟是有一頭瀑布秀發和美麗迷人的五官,尤其那雙眼睛和嘴巴,但現在卻使他沮喪到倒盡胃口。
"讓我一個人安靜。"他往旁看,額頭滴著水珠。
"我是有話要說……"溫哈妮突然爆出這一句話。
有話要說?他媽的狗屎話!他在腦袋中啃噬地那一臉假神情時,心頭就完全沸騰,真想凌空飛起,然后以三百六十度的回旋踢往她最邪惡的鼻端一踢,至少踹倒這女人蛇蝎的心,但他只有喘氣的份,表情顯現出傷口已經疼得麻痹了,而是覺得無盡的羞辱。
"我是被你愚弄了!"她正經地看著他,而且眼角漸漸紅起來,再搓揉一下眼睛,猛然轉過頭去,說不出話。
他不明白!一臉驚異。這個共同生活三年的女人,他的妻子,這個為他生了一個兒子的妻子,這個跟他一起度過失業日子的妻子竟會是個紅杏出墻的女人,而且歷程三年。他曾經考慮過究竟長得像她的三歲兒子是不是也是奸夫淫婦生的野種!但他抓不出任何時間和證據。
當他穿著短褲出現在布置著摔跤大賽的道具會場中,四周充斥著刻意瘋狂、冷酷、熱勁的群眾(臨時演員),他正巧飾演劇中那個連續三天三夜間勢如破竹擊倒高手而晉級為世紀最偉大的摔角手時,導演竟安排了另一個赤身膊膊的男人替代他的主角身分,劇本突然被篡改了。劇中;他必須面對底下觀眾的激情嘶叫聲而發狂,也就是他必須面對場內干冰掀起的迷漫而突然趴俯在地上,對著另一個取而代他的男主角求饒,只因為他發瘋了,賽前發瘋了---于是裁判和教練都擁上前來,觀眾一陣混亂、激動,然后他被拖到劇本背后,離開擂臺時,眼光還必須呆滯,像個白癡。
但那是戲,雖然他又被另一個新人取代而刷下來,但起碼只是戲,雖然他熱愛戲劇,但仍不免戲如人生的惶恐也深深困擾著他,可是,畢竟也只是戲。
"你被誰愚弄?花錢雇打手把我弄殘叫被人愚弄?"他真想哭,但他動彈不得,心里又叫罵著。
溫哈妮把臉轉到他面前,神情是被挑起來的忿恨。
"你這孬種!"她罵他,又點了點頭,愈想愈不甘心,把眼角的淚水拭去,重新展現另一臉笑意。
"好了!你走吧!少再來耍我!"
"誰耍誰!只不過是一個小牌演員,劇中的打手不知是哪個女人的丈夫教訓你,卻真的抓狂了……"
"我被打,你還笑!演員只不過是我的理想和職業,你反對我做這一行我了解,但犯不著叫劇中人假戲真做啊!"
"那一幕'戲劇風波'跟我完全無關,你聽清楚了沒?我什么都沒做。"
"狡辯!"他氣得叫出很大聲,用盡全力。
因為有人按鈴,護士進來,接著個演員也進來,場面有點僵,溫哈妮知道自己不走不行,那份恨卻已經如漫天繚繞的煙霧完全鉆入她的耳孔,她知道丈夫已經發現她不貞,但又不知如何下臺,有點惱羞成怒。
2
溫哈妮從醫院走出,墨色天空,一片濕氣。一排隊伍,從醫院的舊大樓開始延伸,大家都在等搭醫院的免費巴士。每個人的眼睛沒有了神氣,潮潮呆立,隊伍黏合得很緊密。
滋---轟隆隆引擎聲響在空氣中,像一枚散發光熱的沖天炮,煙霧由噴管射出,卻由地面騰起,門開,乘客魚貫而上。
溫哈妮由大巴士后面繞過,往右拐,人行道上的白色鐵椅使她暫且坐下來,靠一靠,心里別扭死了。想起丈夫侍她如何仇敵,想起那個沒有保障的演員職業,丈夫竟然為了幾個錢裝扮成黑社會的流氓,或者躺在某個彌漫嗎啡和抗生素臭惡的三流道具醫院茍延殘喘……戲劇盡管是戲劇,但總是不真聲,而且他又專挑那種黑暗面的腐朽角色演,不但觀眾恨之入骨,而且沒有一個影迷。
這時候,一個男人出現,他就是站在醫院門口墻角的那個看著溫哈妮進醫院的男人。
他走上前來,溫哈妮遠遠地迎接他。
上前,坐下,他把腳蹺起來,拿出打火機,嘟嘭---火點著了煙,男人輕緩地抽了幾口,然后很疼惜地伸過手,一把她的大腿說:"早知道見著了要生氣,何必呢!"
"他真會編故事,他以為自己讓人打死也是在戲中!那個笨蛋戲癡!"
"我早說過他的腦子里有一堆搞不清楚的問題。"
"天啊!到底是什么問題呢?"
"看是不是腦部長了瘤,壓迫他的神經,使他的行為都變成了異常,而且自己不能控制自己。"
"會有這樣的事!"
"不可能?是啊!我也希望他長命百歲呢!"
"我現在最不懂的是明明是一場'戲劇風波'的戲,他干嘛演得那么真?那些打手究竟是誰雇的?為什么要把他打成重傷呢?當時一場混亂,我已經要走了,看到他躺在地上,血流著,還在想不透他的蕃茄汁從哪里梳出來,對了,后來那批臨時演員全跑了!警察沒說什么嗎?"
"臨時演員是你負責的,沒名沒地址!"
"唉!難怪他一直怪我蓄意謀殺!"
"事情總要結束的。"
"結束什么?"
"婚姻啊!"
"唉!"
"不是嗎?你是一流女導演,美國那個獎杯使你揚名國際,藝術脫離不了文學和原創動力,不能留戀腐敗的風花雪月,況且他是一個永遠到不了頂端的三流演員。"
"是嗎?你也太主觀了!"
"難道你愿意投向那個凡夫俗子、那個缺乏戲劇張力與活力的人---"
"戲劇不是殿堂!因為演戲的演員都不是圣人。"
"不對!戲劇與人生分割得清清楚楚,很多生命的極致無法在人的一生中完成,但可以在戲中成全,但幸運的演員可以,不入流的演員當然沒有機會圓夢!"
"不錯,但圓一場夢要付出的代價太高,高于自己的能量,現實太難,名利太險惡,復雜的公關和人際情勢使我不能面對自我的完成,因為這項工作是眾人的完成,有好的導演沒有好的攝影師也沒用。"
"那你想怎么樣?"
"我想不出怎么樣,你是臺灣最具爆炸力的編劇高手,你來擬想我該怎樣只是建議,你能有意見,但不能有主見,因為你是局外人,不是演員。"
"但我操縱演員和全劇,甚至導演。"
她看著他,突然注意起他的神色。今天,總算把他看得更仔細。那一個不知名的鬼夜晚,因為討論劇本的關系,因為大雨天的緣故,彼此都有點沖勁,由那樣一個小小念頭冒出來,他們之間的衣服竟然被褪得干干凈凈,正如劇本所寫的---
雨很大,男主角拿了一把尖刀撥了腳下的濕土,兩三下就把土挖成一個洼洞,由于雨勢愈下愈大,那地上的洼洞一下子就被填滿了水,于是女主角也著試挖坑洞,后來,兩個人干脆合力挖了一個較大的坑洞,然后把身體都藏進洞里,為的是水勢不要盈滿洼坑,但兩個身體的鉆擠,竟然把濕土陷得更深更大……
因為兩個人都太靠攏了,反而看不清楚對方的毛細孔,今天她皺著眉看得很難過。也不知怎么了,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家伙好像就是把她帶到一百五十公尺深的溪谷中。而他竟然借著一條粗繩延著谷壁攀沿而上,她很可能嚇死在溪谷的孤獨中;想到此,恍惚之間又感覺很有刺激臨場感,因為這個家伙目前的眼光中含有光芒,丟下另一條粗繩,奮力的要他趕緊往腰上系綁好粗繩,然后呼叫她要尋找到抓鉤的支點。
"我們很久沒有像那一次暢所欲言的討論劇本了!"
他突然湊到她的耳窩,而且表現得很亢奮,"要不要到我那里談談你對明天那一幕殺夫戲的準備?"
"沒有心情!戲停擺一天已經嘔死了,李長壯明天要開刀,我兒子后天要去看他,太忙了!"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聊了!"
"多久以前?"
"你們分居以前!"
"天,半年有吧!但我實在沒有時間,他的所有住院費用我還要申請公司賠償給付!"
"你還在關心他?"
"這是沒辦法的,道義上,我要負全責,而且一定要找出幕后指使者,太卑鄙了!"
"你要記住你是一流女導演,不是女人,我不希望你分化了你自己。"
她轉過臉,凝視著他,有一點猶豫,但還是說了:"我實在不喜歡你的口氣。"
"為什么?你喜歡劇本不是嗎!"
"但你不是劇中人物,我覺得他們比你要善良。"
"你知道的,"他瞇起眼睛笑起來,"這也就是我的可貴之處。"
她站起來,第一個直覺發現自己好像活在福德坑,而坑里的她---真希望能夠親手將眼前的男人埋葬起來。然而,異味和迷霧交疊在她眼前,她很難懂得自己到底對于分居的丈夫究竟還有多少痛苦和快樂?而這兩種合成素卻是起源于"愛"字。她被眼前的男人擁抱時,心里多少有點零亂,還是想著丈夫躺在醫院的傷勢……
3
銀幕正上演著《戲劇的風波》,由于戲中飾演一個黑道手下的李長壯在三個月前因此戲而意外受傷死亡被傳播媒體大肆宣傳而場場爆滿。許多觀眾看完"戲劇的風波"后都落淚了,有人說李長壯的演技得到肯定,也有人說編劇對于場景的鋪排堪稱上選之乎;無論伏筆、暗喻和對白都抓到人性的弱點,更行人說導演的運鏡和氣氛營造絕對合乎國際水準,影評人更是把李長壯寫成偉人而永留千古的臺灣第一個因藝術而犧牲的演員,也有政府官員放出風---要在明年的金馬獎追封李長壯的遺孀溫哈妮大導演。
一個半月后,戲終于下檔。
記者會時的剪影還在,錄影轉播的風采也還顯影在螢光幕上,這時候溫哈妮筋疲力盡地坐在電視機前,她的臉上上有淚汗交織的笑容。
編劇坐在她的身旁,兩只手不停地按摩她的太陽穴,然后呼喚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聲又一聲,她覺得自己絆倒了,呼吸不過來。
"你看,多棒的結局!"
她有意厭煩,但甩不開一種詮釋不清的情緒。
"我不以為這是好結局。"她突然有種被愚弄的感覺,整件事情,似乎充滿了詐欺和墮落。
"算好了,估計不會錯的,向來是我操縱全局。"
她站起身,但他一把抱住她,輕聲的在她耳邊細地擾動,那舌頭彷佛沾滿黏稠的強力膠,使她戰栗。
"下個月到非洲去看看,也許可以再造一次狂潮!"
"求你!"她推開他,"我愈來愈覺得你很陰險!"
"我又怎么了!"他一面朝她笑著,一面在空中握緊拳頭,然后連晃兩個人$拳,"我是一名振翼飛揚的好拳手!"他又一把抱住她,在她額前連親兩個嘴,口水沾滿她的鼻尖,她悶悶地在他的胸口擂了一拳。
"警方追查不出那三個臨時演員打手,我也搞不懂,電影那么賣座,那三個人逃不出觀眾眼里啊!甚至比李長壯更受人矚目,他們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出國了!"他突然冷眼地說。
她覺得全身發抖,嘴巴張開,那咽喉就像有人塞進什么冰冷的異物般:"原來是你!"
"不全是我,打手是我花錢指使的,但我沒有要他死,只是一次發泄!你曉得,他的死是后來大家安排好的,李長壯也涉入---"
編劇站起身,臉上洋溢出神采,走向窗前,視線正落在某一個模糊的距點。
"只是一個小噱頭,你就當它是一場夢!"他又說。
她氣急敗壞跳起來,"好,現在他人呢?我的丈夫呢?"
"他死了啊!全國人都知道大明星李長壯死了啊!"
就在這時候,她整個人好像軟了一截,倒在沙發中。
"這算什么!這算什么!"她歇斯底里叫著,"不是安排假死嗎?"
"計劃中,一切按計行事,沒有偏差。"
溫哈妮突然驚醒,兩人對峙了一段時問后,她才想起了什么,心頭一陣絞痛,整個頭埋在雙腿間,頹喪地啜泣,聲音愈來愈清晰。
"你哭什么?"
"你這個惡魔!你這個王八蛋!"她的臉全是模糊了的淚水。
他回頭睨了她一眼,死皮賴臉地涎著陰笑:"只不過是一場戲,你是導演,我是編劇---"
"混帳!別再重復!是你聳動我安排李長壯假死以造成轟動的,而他也答應了!在手術過后第二天,那個主治醫師姓潘不是嗎?他也參與這件計劃,他收了錢,安排宣布死亡證明書,尸體只是太平間另一個無名尸,不是嗎?喪禮已經結束,你們這伙人都脫離不了干系!你說過---王八蛋,你說過李長壯已經拿了一筆錢到鄉下隱名埋姓過日子,而且---他不是也接受整容嗎?多年以后,他將以另一個身分出現,不是嗎?"
"不錯,我編過這樣的情節,但只是情節,藝術的最高極致卻不只是情節,而是意外,你明白嗎?故事需要意外才能吸引觀眾。"他說得激動如殿堂上的神職人員。
"天!你瘋了!他死了嗎?"
他坐在窗口下的矮椅上、人矮了一截,有點苦笑:"其實,我也弄不明白,他離開的那一天,我們在山上見面,我們起了一點爭執,他把我們兩個人罵得很慘,我們打了一架,也真不知道他哪來的精力?揍了我一拳心窩---"說到這里,他撫摸著胸口,"也不知什么緣故,潘醫師出現了,他給我一把槍,慌忙間,我射中了他,他不動了!潘醫師要我先走,由他來滅尸。我是逃了,逃到了山下聽見遠遠的山上有爆破聲,隔兩天,潘醫師告訴我李長壯已經被他用汽油桶燒成灰煙,他要出國,后來辭職了!這樣也好,免得弄出風吹草動。"
溫哈妮聽完這駭人聽聞的假戲真做謀殺案,后腦勺登時辣疼得蔓延到眼窩,她不明白,一時之間還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跟這樣一號兇手搞在一起?李長壯真的死了!所有的戲中戲、戲外戲都是他這個臺灣影壇的彗星編劇大人一手編導而成,而她竟跟殺夫兇手搞在一起---完了!她的事業和理想全部要毀于邪惡的兇手之中了!她很喪氣,眼前的景色是一個容下一千座位的電影院,在大銀幕下,她看到觀眾帶著咒罵和暴動罷免這幕大兇案,地上有破壞的鐵椅,破裂的椅墊、砸壞的椅柱、可口可樂空瓶,以及扭曲成K型的空罐子……
4
溫哈妮獨自一個人來到了李長壯受傷的醫院門口。
她的心里已經度過了酸楚、抗拒、罪惡和胡想,半個月的失眠已經使她不相信世上還有希望和振奮。
編劇因為要證明自己是對的而和撒旦私下完成交易。她記得她離開的那一夜,編劇打電話給她,向她咆哮:"我只是做我想做的,時間不必回避我所做的,正義也不必藐視我所做的,這是一種能夠記錄藝術的歷史事件,雖有污跡,但這是必然程序。"
她記得她在電話中吐一口痰,黏在話筒中,然后她忿怒地把話筒往墻壁摔,沒有任何東西是有意義的,那些不真實的歲月和膠卷,仿佛一幕幕呈現她的罪惡,而似乎內在的某種東西要崩潰了,她的心腸變得很糊,像一灘水,但她不曾想過自殺,因為她正為自己所做的行為不齒而祈禱。
她踽踽行走搭往分院的免費巴士前,她也加入隊伍。車子停下來。一個老婦背著一袋行囊,眼睛細小,梳一頭餅大的發髻,臉圓圓,皺紋卻如蛇狀卷伏光禿禿的額頭,手上拿著一對男女木偶,木偶身長五十公分。女木偶身穿紅袍,眼睛明明亮亮,瓜子臉,面色白里透紅,唇如櫻桃,頭上搭一片碎花紅布,腰間擊一條繡著玫瑰紅圍裙,袍間還鑲著珠珠和亮片。男木偶俊秀透著神采,中山裝,嘴唇小如煙荷包,但由于木偶的臉有點斑剝,褪去的色調看出年代久違,所以引人注目。
她看到老婦手中的木偶,心中充滿感觸,她和李長壯的關系由趣味相投而戀愛而結婚,婚姻中又因為一個編劇的加入使她發現李長壯的無味與無能,而她竟忘了自己是如何的背棄那個不得志和貌不驚人、體格強壯的丈夫……
寒冬,從空氣中延伸,冷漠和孤獨從她坐在醫院樓下的椅子上延伸,雖然消毒水和雜沓的人氣夾在她四周,但她沒有感覺,坐在那里,世界靜得如海邊苦澀的海霧,而她知道自己的心頭滋味絕對比死還疼痛。
"嗨!"有人叫她,她沒有反應。
"嗨!"仍是沒有反應。
"發呆嗎?"還是沒有回應。
肩膀重重一$,她警覺了,恐慌的臉龐寫滿無盡的惶恐。她掩面,不敢正視眼前拍她的人。
"你不可能忘了我!不到半年,我們還沒辦離婚!"
她哭出聲來,嘴角咔咔聲,控制不住,像見了鬼。
"穩住點!我是你丈夫。"
李長壯戴著一頂黑色帽子,但那張臉沒有一絲傷痕,干干凈凈,表情也很神勇,眼里的光芒完全沒有病菌或受傷侵犯的影子,在驚栗與戰栗中,那個先前一臉疲腫像條狗的癡呆狀完全消失,他在哪里做的復健?他的肩膀沒有軟塌的跡象,無論舉手投足都明顯的正常。
"你到底死了沒有?"她問得很糟糕。
"你以為我死了?"
"不,大家都以為你死了!先前我不知道---他要殺害你,我以為我們只是演一幕早巳安排好的戲!"
"不錯!我們都演了戲!"
"那,到底問題出在那里?"她抓著他的手,發現他的手是溫的,沒有異常,她是面對一個活生生的人。
"編劇大人寫了一出很上乘的戲,他計算欺騙觀眾。結果,很高的宣傳術,成功了!"
"不錯,我們幾個策劃的人都知道。"
"但,還有你不明白的,我也導了一出戲,劇本是自己編的。"
"天,什么戲?"
"我也欺騙了兩個觀眾,由我的戲中贏得成功!"
"你說什么?"
"坦白告訴你,我聯合了三個你找來的臨時演員當打手,在戲中假裝地把我真的打傷了。"
"慢著,那三個打手不是編劇誘使嗎?"
"也可說是……編劇的確收買打手想打傷我,但我卻已先收買了打手,打手當然樂意,他們兩邊收錢,而且人家花錢供他們到大陸去。血跡和造型,是我們研究演完---"
"我很懷疑,那三個打手為什么為了那些錢出賣了一生?"
"這就是每個人的人生觀,我們有我們對峙的意見沖突,編劇也有他的人生觀,而且他有錢有勢,又有'才華'和'腦子'。我在醫院受傷的模樣,你還記得嗎?"
"是啊!你痛苦死了!"
"那是戲和化妝效果。親愛的太太,我在你面前演的內心戲簡直逼真極了,我甚至擬想的都和劇本中的心理掙扎一樣演到內心深處,結果證明我成功了,突破以往的演技,證明我不只演一些你看不起的角色,因為連你也被騙了,而且更證明編劇的野心和你們之間的淫罪!"
"……"溫哈妮暗暗地低頭,但淚水反而沒有流了。
"是的,我想玩弄你們,所以當然也和潘醫師套好,潘醫師其實不是真的演員,算是臨時演員吧!反正大家都在演戲。"
說到這里,溫哈妮有點受不了,她起身向醫院門口走去。自動門刷一開,然后又關閉,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舒服,至少丈夫沒有死,戲是戲,沒有真做,只是假意真做起來。但她糊涂了,地上的土是灰的,棺材是厚的,壽衣該是冷的,沒錯吧?但錯在哪里?"
丈夫追上來。她淡淡地問:
"原來警察都知道?"
丈夫點了頭,而且眼睛充滿亢奮;他很大聲地對她說:"警察已經在昨夜把他抓起來,起碼他沒有料到今后的日子要在牢獄和獄卒間編寫社會寫實劇本了!"
"而我呢?為什么不把我交給警方?"
"你沒有罪。"
"他會供出實情,通奸有罪。"
"不,你不承認,我也不承認就沒有罪。"
她抬頭望望丈夫的臉,自己又像碰到什么,默默地回過頭哭起來。
"沒有什么好哭了!我現在已經在你面前得到完全的證明,這比得到金像獎還重要,我不單是一名成功的演員,也是溫哈妮名導演的丈夫。"
她漸漸地抬起頭來,似乎有點被打動,但仍是顫抖地哭泣著,"這,可是不容易……"她說得很羞慚。
丈夫握住她的手,但突然一個很夸張的噴嚏,可把鼻涕都噴到鼻子外。妻子從皮包里掏出一條手帕,拿給他。
丈夫大聲而用力地抹一抹唇須邊的鼻涕,說了一句:
"我還是感冒很深。"
結局是如此的戲劇化,但卻簡單平凡。
李長壯和溫哈妮離去的時候,雨又開始飄著,風也颼颼地刮著,但總刮不走人世間,風風雨雨的戲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