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林祥
秦嶺山中有個村子叫槐樹,槐樹里有個孩子叫亮亮。亮亮還在娘懷中叼著奶頭時,莫名其妙地患上了種怪病,先是高燒不退,接著就忽冷忽熱,虛汗淋淋。爹像眾多老實巴交的山民一樣,對頭疼腦熱的小病見怪不怪,去山坡崖畔挖了些黃苓、柴胡之類的草根,讓娘熬成黑乎乎的湯汁,連著喂亮亮喝了數天,竟奇跡般藥到病除轉危為安。爹尚未從妙手回春的喜悅中回過神兒,突然就意外地發覺,亮亮原本胖乎乎瓷實的雙腿一天天消瘦下去。等村中一般大的孩童正滿山坡瘋跑時,亮亮只能縮在娘懷里,瘦成麻桿樣的雙腿愣是無法著地。
爹在捶胸頓足中傾家蕩產,背著癱瘓的亮亮出山進城,滿世界求醫問藥,錢花掉一河灘,亮亮的腿仍軟得跟面條一樣不見丁點起色。爹抹著成串的濁淚,對不諳世事的亮亮說:“娃是這命,咱認下吧。”
莊戶人家靠山吃山種地吃糧,爹娘下地時擔心亮亮磕了碰了或被野物傷了,就用根粗布帶把亮亮綁在背上,亮亮整天俯在爹精瘦的脊背上,受著爹暖暖的體溫,吮著爹咸咸的汗味瞪著烏溜溜的黑眼睛,看晃蕩的天、晃蕩的云彩、晃蕩的日頭,在風吹日曬的顛顛簸簸中睡睡醒醒。
稍大一點兒,背著干活就不方便了,爹娘愁熬得哀聲嘆氣,連著合計了好多個夜晚,爹就停下手中的農活,砍來幾根胳膊粗的樹枝,在門前的老槐樹下,爹光膀子砍砍鑿鑿,拼拼湊湊,忙活了一整天,忙活出滿頭滿臉的汗珠兒做成個一米見方的小木車,此后,爹下地時就把亮亮抱進小木車,推到老槐樹下,給懷中放塊饃塞張餅,在小木車四周撒一圈兒驅趕野物的草藥,直到收工回家才把亮亮抱回屋中。
木車成了亮亮朝夕相處的伙伴。
長久的日子里,亮亮一整天癱坐在小木車里,無數次地看遠處橫亙延綿的黛青色的山巒,看山巔上瓦藍瓦藍的天,看天空中羊群樣飄動著的潔白的云朵,看日頭從東山挪到西山,隱沒進蒼茫的山巒,聽風吹樹葉的“嘩嘩”亂響和屋后小溪流的“汨汨”水聲……,看厭了聽煩了,孤獨中的亮亮,心頭襲上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在極度的駭怕中,亮亮縮在小木車中打著哆嗦,冷丁就扯開喉嚨喊爹叫娘“哇哇”大哭。群山把亮亮凄涼的哭聲長久地回應著,卻始終回應不到山那邊爹娘的耳中,亮亮在無助的哭哭泣泣中,不知不覺就睡過去,小臉頰糊滿了淚水,涎水……
一個暖暖春日,老槐樹下的亮亮看膩了天空,聽厭了溪聲,也不知哭過幾次又睡醒過幾回,正在煩躁不安中突然間逮住了一種從沒聽見過的奇妙聲音,亮亮一把抹掉下巴上吊得老長的涎水,從木車中挺起笨重的軀體,費力地扭動著頭顱,東瞅瞅西看看,天上地下尋覓了數遍,最終在頭頂上老槐樹碩大的樹冠那濃密的樹葉間,找著了聲音的出處。亮亮就咬住嘴唇,斂住氣兒,眼也不眨地長久地仰望著樹枝,在風吹樹葉的晃動間,亮亮終于發現了一只漂亮的小鳥,鳥兒紅爪綠嘴,披一身綢緞般的亮麗羽毛,正在老槐樹的枝椏間歡快地跳躍著,不時發出一兩聲“啾兒”“啾兒”的啼鳴聲,脆生生,悅耳動聽,奇妙無窮。
從這以后,當爹把亮亮推到老槐樹下,亮亮不再看山,不再看天,不再傾聽樹葉的“嘩啦”及溪水的“汨汨”,連爹娘善意的叮嚀都懶得理會。一到槐樹下,亮亮就充滿期望地仰起頭,在茂密的枝葉間尋找那只美麗的小鳥,聆聽鳥兒迷人的啼鳴。也直到這時,亮亮才驚奇地發現,老槐樹上的鳥兒不僅有這只會“啾兒”鳴叫的小鳥,樹上的鳥兒真多啊!大的小的、黑的白的、長尾巴短尾巴,花翅膀灰羽毛……有的叫“喳喳”有的鳴“唧唧”、有的鬧“呱呱”有的笑“嘎嘎”還有“嘰嘰”“咕咕”“啾啾”“吱吱”“咯咯”……千奇百怪的鳥叫聲,逗得亮亮開懷大笑,撩得亮亮手舞足蹈,看得亮亮眼花繚亂,聽得亮亮如醉如癡,樂得亮亮忘乎所以。有了亮亮“嘿兒”“嘿兒”的回應,槐樹上的鳥兒越聚越多,越叫越響,越跳越歡,數不清的回數,一群群的鳥兒飛臨老槐樹,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后,鳥兒們便各自為陣,同一種羽毛的鳥們占據一根枝椏,片刻的靜寂后,突然一齊對鳴起來,剎那間的百鳥齊鳴,似雷聲滾滾如波浪起伏,像暴雨狂響,如山風呼嘯細雨綿綿,此起彼落,經久不息,震得樹葉簸簸發抖。木車中的亮亮恨不能立馬長出一雙翅膀,飛到天上,飛到樹上,加入百鳥的樂隊……
地里的活兒閑下來,娘忙著洗洗刷刷,爹就提個小木凳,嘴中噙著旱煙鍋坐在木車旁陪伴亮亮。亮亮就叫爹看樹上的鳥兒,和爹一同聽百鳥的鳴叫,忍不住向爹問這問那。爹就用長長的煙鍋指著樹枝間跳躍的鳥兒,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亮亮;長尾巴的叫喜鵲,短尾巴的叫畫眉,斑鳩“咕咕”叫,黃鸝“唧唧”鳴,烏鴉“呱呱”鬧,黃雀嘰“喳喳”……好多次,看著鳥兒們飛離老槐樹,在藍天上打著旋兒自由自在地翱翔,亮亮羨慕得涎下了口水,眼巴巴著問爹:“爹,給我一雙翅膀吧,我要和鳥兒一樣飛起來飛到樹上去,飛到天上去?”爹無限愛憐地摸著亮亮的后腦勺,望著亮亮軟綿綿的雙腿,偷偷抹一把淚,安慰道:“乖孩子,等你長大了爹一定給你一雙翅膀。”亮亮樂了,在“嘿兒”“嘿兒”的甜笑中,雙手緊抓木車的框架使勁兒扭動軀體左搖右擺,木車晃悠悠,顛動著亮亮癱瘓的身軀,顛出爹萬端的感嘆。爹就彎腰抱起亮亮,瘋了似的在老槐樹下轉了又轉。
可是,老槐樹上的葉兒生了落了,落了生,樹上的鳥兒一撥撥飛來了,又一撥撥飛走了,同齡的孩童背上書包去了山下的學校,亮亮仍離不開小木車,每天的生活依然被禁錮在老槐樹下的木車中,日復一日,聽鳥兒啼鳴,看著百鳥嬉鬧。
有一回,樹上的鳥兒們唱累了,結束了一天中的對鳴,互相召喚著一只只飛離老槐樹隱沒進對面山坡上的林海里。木車中的亮亮跌進難耐的孤寂中,亮亮多么想永遠留住這些可愛的伙伴們啊!
在萬般的焦慮中,亮亮萌生出能用一種魔法喚回遠去的鳥兒,情急之下亮亮就用嘴學鳥兒叫,試著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模仿小鳥的叫聲,撿起地上的樹葉含在嘴里,吹出“嗚嗚”的鳴響,拾起小石子放在舌頭上,發出“嗩嗩”的響聲。最終,當亮亮把右手的姆指和食指的指尖捏在一起噙在嘴里時,竟吹出了一聲“”的鳥叫聲,受到啟發的亮亮就不停地變換著手指在口中的位置,并試著讓嘴里吹出的氣流從手指的上下左右,不同的地方呼出來,吹出了一聲聲惟妙惟肖,逼真響亮的叫聲,“啾啾”“唧唧”“吱吱”“呱呱”……
當亮亮累得滿頭大汗,筋疲力盡癱在小木車里時,遠遠的天空中,傳來“撲棱棱———”的鳥飛聲,由小到大由遠漸近,蔚藍的天幕上便躍出無數個游移不定的小黑點兒,眨眼的功夫那一個個小黑點就變成了一只只飛翔的小鳥。一群群的鳥兒從四面八方聚在了一起,降落在老槐樹上,在碩大的枝椏間飛飛舞舞、跳跳躍躍、鳴鳴叫叫。興奮中的亮亮忘掉了一切,反復模仿著不同的鳥鳴聲,吹出一聲聲更加動聽的鳥叫聲。在亮亮的引導下,有膽大的鳥兒就飛離樹枝,落在地下,落在亮亮的木車上,喜不自禁中的亮亮伸出顫抖的雙手,想摸摸小鳥美麗的羽毛,想親親小鳥尖尖的嘴巴。膽怯的小鳥就“呼啦———”一聲飛起來,在亮亮的頭頂盤旋,尖叫,亮亮手含在嘴中吹幾聲鳥鳴,小鳥們又一只只落下來,如此反復幾次,鳥兒們確信了亮亮沒有惡意。便成群成群地飛下來,落在亮亮的頭上、肩上、手上,“撲棱”著翅膀“嘰嘰喳喳”“咕咕嘎嘎”與亮亮對鳴,飛起飛落,跳上跳下和亮亮嬉鬧。木車中的亮亮被百鳥簇擁著、與鳥兒共樂、與鳥兒共舞、與鳥兒共鳴,老槐樹下奏出一曲曲人鳥合唱的美妙旋律……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木車中的亮亮正和百鳥嬉鬧得忘乎所以,身后突然傳來一連串的喝彩聲,鳥兒們“呼啦———”一下全飛到樹上。亮亮在意猶未盡中回過頭,見爹和常年在城里打工的山叔笑哈哈的走過來,山叔還給亮亮帶了山里少見的蛋糕、奶糖、餅干。爹把亮亮抱出木車回到屋中的土炕上,爹一邊逗著亮亮,一邊和山叔拉呱。
“老哥,聽說亮亮能把天上的鳥兒喚下來,當真?”
“說來也真邪乎,這孩子常年在槐樹下學鳥叫,眼下學得跟真鳥一般,隨便吹叫幾下,就能招來大群的鳥兒。”
山叔愛憐地摸著亮亮的后腦勺,對爹說:“我做工的地方,一旁有個鳥市,閑下常去溜達。一只叫得脆響的黃鸝,能賣個百八十塊,斑鳩肉是城里人稀罕物,金貴得很哩”。爹把頭搖得如撥浪鼓:“使不得,孩子好不容易尋下個樂子,再說,鳥兒有靈性哩……”
山叔立馬黑下臉來:“老哥,甭忘了,亮亮看病時,你還借我800元未還哩。”
爹長長地嘆息一聲,耷拉下花白的腦袋……
隔了些日子,爹把亮亮抱進小木車后,遞給一只竹蔑子編的鳥籠,爹說:“亮亮,捉幾只鳥兒關進籠籠里,你山叔給咱換錢哩。”
亮亮摸著結實耐看的鳥籠,撲閃著童稚的黑眼睛問:“爹咱要錢干啥?”
爹思謀了好一陣才說:“你不是想要翅膀哩嘛,咱有錢了,爹進城給你買一雙,能和鳥兒一樣飛到天上去。”
亮亮聽到這話,就樂顛顛答應了,爹下地后,亮亮像往常一樣手含在嘴中吹起鳥鳴,大群大群的鳥兒應聲飛臨老槐樹,落在小木車和亮亮身上。亮亮照爹的囑咐,捉了好多叫聲最中聽的黃鸝、畫眉、鷺鷥和胖乎乎的斑鳩關進籠中,撒上谷粒。等爹回來后轉給山叔,山叔挑挑撿撿,帶走一些,留下幾只。次日,亮亮把留下的放飛出去,捉回新的。天真的鳥兒們竟不知有詐,依然跟亮亮和平共處,招之即來。
日子在亮亮捉放鳥兒和山叔的進山出山中捱過了老長一陣兒,亮亮穿起了山里孩子少見的漂亮衣裳,天天吃上了蛋糕,餅干、糖果、還坐上了嶄新的輪椅,可以用雙手搖著亮閃閃的鐵轱轆在槐樹下兜起圈兒,甭提有多愜意了!
可亮亮夢中的翅膀,卻依然沒見影子,每回提起,爹就是說:“快了,下回就買。”
漸漸地,亮亮發覺槐樹上的鳥兒越來越少,終于,有一天,當亮亮又捉了一籠子鳥兒剛關上鳥籠時,籠中籠外的鳥兒突然一齊尖叫起來。籠內的鳥兒拼命地沖撞著,竹蔑子被碰撞得劈哩啪啦。籠外的鳥兒飛上樹枝,在老槐樹的枝葉間瘋了樣竄出竄進,像沒頭的蒼蠅在樹椏上沖沖撞撞,在一聲聲凄厲的鳴叫聲中,不時有一兩只小鳥跌落下來,摔死在亮亮的木車旁。籠中的鳥兒雖撞得羽毛紛飛,鮮血淋淋,卻依然沒命地沖撞著。亮亮嚇得“哇哇”大哭,爹聞訊趕來,被槐樹下越積越多的死鳥駭得目瞪口呆。爹放掉籠中奄奄一息的鳥兒,踩爛了鳥籠,爹抱起小木車中嚇傻了的亮亮,爺兒倆嚎啕大哭……
幾天后,槐樹的鄉親們又在老槐樹下看見亮亮,亮亮坐在小木車中,癡癡地吹著聲聲鳥鳴,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逼真嘹亮的鳥叫聲,在槐樹中長久地回蕩著。
可是,再也沒了一只小鳥回應亮亮的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