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治平
船泊城陵磯港,正是彩霞滿天、艷陽高照的初秋早晨。我拎上相機,攙著身懷六甲的妻來到三樓船尾的甲板。我和妻憑欄覽盡三湘山水和繁忙的港市,各為對方拍了張單身照。妻正說“等會請個人幫照張‘全家?!睆挠蚁献叱鲆晃荒贻p軍人:綠色短袖軍便服,中矧身量,墩墩實實,兩道濃眉透出一股英武精神之氣。我迎上前去,說明請求,軍人朗聲答應,蹲下身子細取景后才輕輕捌下快門。軍人將相機遞給我,猶疑了一瞬,然后說:“能不能借你的相機幫我照一張?”我連答“可以”。照好后妻在一旁說:“膠片還多,再照一張嘛?!避娙藥е屑さ纳袂檎埼覀兩缘?,快步跑回船艙。出來時已是一副標準軍人裝束:頭戴軍帽,著秋冬軍服,襯衫領帶佩結得端疋肅整,右胸還戴著一枚醒目的軍校?;?。軍人選定長江為背景,呈立正姿勢。正正軍帽,抻抻軍裝,然后舉起右手,肅行軍禮。我捕住時機,攝下了藍天彩云江水遠山映襯下軍人英姿煥發的動人畫面。
軍人堅持要付錢,我和妻一口拒絕。他告訴我們,他叫胡衛江,湖北建始人,土家族。19歲參軍到河南,去年考入南京一所軍校。他母親過世早,是奶奶和父親一道含辛茹苦將他養大。上月奶奶病危住院,才特地請幾天假回老家探望奶奶。臨走時,奶奶依依不舍地拉著他的手,囑咐他學好本領保衛國家,并叮囑他到校后照張相片寄回去,能在生前多看上幾眼?!安恢@照片寄回去奶奶還能否看到……”說著胡衛江眼里已蒙上了晶瑩的淚光。
就這樣,我和妻跟胡衛江成了同船好友。船到南京,我們要趕往江陰赴會,胡衛江特意送我們到火車站。臨別時,他掏出記事本,撕下一頁,寫上聯絡地址遞給我。匆忙中,我們與胡衛江揮手道別。登車東去。
會議結束回到單位,胡衛江的照片沖印出來,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張留有地址的紙條。想起胡衛江掛念奶奶的話語,我和妻焦急不安。一天,妻突然叫道:“糟糕,紙條一定夾在那套書里了!”原來開完會經過無錫時妻給她還在那里讀書的學生捎去一套英語書,忙亂中可能將紙條順手夾進了書里。妻忙給學生發電報,一周后收到快件信,紙條果然在一本書里。我趕緊將照片掛號寄出。想著衛江收到照片后失望復欣慰的神情,我和妻釋重地笑了。
大概二十來天后,我收到寄自軍校的信。讀罷衛江班長的來信,我和妻腦袋“嗡”地一聲僵住了。班長信中說,衛江返校不久,在一次實彈演習中,為救戰友,撲上一枚失火的手雷,英勇犧牲了。照片他已寄給衛江家人,希望我盡快將底片寄上,軍校要將佩戴?;盏哪菑堈掌糯螅鳛榱沂窟z像永久紀念。
我找出膠卷,剪下胡衛江的底片,輕輕拂去微塵,去郵局快件寄出。直到今天,每當想起那兩張遲寄的照片,我和妻都愧疚難當。淚眼中,我仿佛看到一位英武誠摯的青年軍人面帶笑容向我緩緩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