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銘
人到大理,靈魂便如同浸了水似的藍。
那么一個遠離大海的地方,沉淀著那么一種穿透思想的色調,如同無數粘在披風上的精靈,迎著柔軟的日光一揚。便從天空一直灑進洱海,隨著一陣風一般輕快的憂郁過后,一種明亮的孤獨感從心底浮起來。
就這么站在古城樓上望天,天藍如洗,不見雜色,干爽的感覺像童年收藏的糖果紙,過了水后壓在破璃板下,等晾干取出來,質地變得纖細平展,舉到亮處,紙面平穩地泛著十分柔和的光線,隨風一揚,肌膚毛孔分外松弛。這時候,心情是可以放飛的。如果天空能夠走馬,我一定會松開所有的羈絆,那怕自由帶來的是死亡,這種死亡的調子也一定是明快溫柔的,明快得如同掠過瓦楞上的葫蘆笙,似水如絲般在空中閃爍著纖細清亮的光芒。
站在蒼山看洱海,你的心靈將不可救藥地做一次滑翔,順著翠綠的林子徐徐而下,臨近水面微微凌風一掠,視線頓時展開,浩浩洱海,波光粼粼,泛出的還是那種藍,那種藍有時會讓你想起一種女子濕潤的眼,迷離的,憂郁的,優美地在混亂的人際劃出一條弧線,假若有人不經意間輕輕一點,便已是淚光盈盈了,當年,登賧詔王的柏潔夫人一定有這么一雙眼睛吧,當她的丈夫經不住南詔王皮邏閣的甜言蜜語開懷暢飲終于被燒死蒼山腳下的松明樓時,這個高貴驕傲的女子帶著丈夫的殘部做了一次無效的抵抗之后,便把美麗如山茶花的身影留給了洱海,于是,到了洱海邊上的人,來不及掬一捧水,便已經意亂情迷起來。
下了蒼山便去蝴蝶泉,蝴蝶泉在云弄峰下,也就是那么4米深淺、20米見方的一口泉吧,泉極透明,泛著柔和的藍光,泉下層層疊疊的石子布滿了水草,一株粗壯的合歡花樹橫臥水面,該有數百年樹齡了吧,據說春天來了的時候,會吸引無數合歡花一般的蝴蝶,晝夜之間,泉之上,花也紛紛,蝶也紛紛;泉之下,石也凄凄,草也凄凄。我來時,已是深秋時節,日色漸黃,風無語泉無語,石無語,這種景致通常應該有一些故事,這種故事應該與愛情有關,這種愛情應該幽藍著的、婉約著的,凄美如合歡花的,只是這一路行來,聽多了男歡女愛的故事,惟恐再有凌亂的話題打亂涼涼的秋思,只任憑靈魂在水面呼吸,心情隨那泉水一味地藍。
清晨霞光里的大理城通常很安靜,如果碰巧有風,你可以獨自一個人穿過深深的城門洞,看看高大的明城墻,摸摸粗放的城墻磚,然后一腳踩進老街,便可以聽見時間回響,大理到底是幾經土蕃與唐朝兩股勢力的猛烈碰撞和蒙古鐵騎;中擊,又有數百年國都的深厚沉淀,雖沒歷練出雄渾闊大的氣勢,倒也迂徐從容,收放自如,古街頗寬,建筑多為兩層,屏風似的立在道旁,一抬眼,就可以看見很遠的天。行走在這樣的街上,呼吸沒有一點被壓迫的感覺。那些白族民居多為純白色調,裝飾古樸,線條簡潔,文雅中透著舒適,似乎融合了幾個民族的建筑特點,氛圍閑閑的,不那么急功近利,也不那么行色匆匆,一走神你以為那是在山清水綠的江南。老街邊上有一條小巷,小巷里羅列了一些白族庭院,木門虛掩著,寂靜無聲,推門進去,是一條圍著竹籬的小徑,徑上有一些落葉,徑旁的草地散落著幾塊石頭,幾叢修竹伸過了墻頭,你以為誤八人家,正在進退間躑躅,突然有藍調從雕花的窗欞中飄了出來,緩緩的,一絲飄零感,一些滄桑感,一點異國情調……“洋人街”上的酒吧常常是這樣出人意料。
在大理,有一種藍是可以觸摸的。這里有一些出售扎染的鋪子,這種扎染被經意或不經意地擱在暢開的鋪子里,通常藍白二色,藍的是底,白的是花,也就那么幾個樣式,有些粗樸,有些散漫,肌膚接觸時,感覺是清涼的。靠近鼻端時,帶點板藍根的香。料理這種鋪子的通常是年輕女子,女子的神情閑閑的,這些閑閑的女子便有許多時間來磨挲這些料子,板藍根的顏色把她們的手襯得這樣蔥白,當風帶著葫蘆笙吹過來時,似乎有許多不太規則的花朵從她的五指間飛了出來,一瞬間,藍藍的鋪子里仿佛飄舞著潔白的花朵,如夢境一般。
離開大理時,我惟一帶走的便是這種扎染,只是到了家,便束之高閣,不知所終了。過了些時日,幸存一塊,作了我女兒的鋼琴罩,擱在锃亮的琴蓋上,倒也質樸平實,深秋時節,疾雨將至,我女兒正在撫琴輕歌,突然風卷起琴罩,沒來由的,便有許多浸透了板藍要根香的精靈在風中飛揚起來,跟著車爾尼的旋律,帶著蒼山洱海的氣息,繞著我的女兒不停的舞蹈。
這時,我才意識到,大理的藍,算是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