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淪桑
一從冬天說起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
——北宋·林和靖
在孤山的時間深處,彳示著一個人。
這個大約四五十歲,很清瘦。胡須在柔韌的西湖風里,斜斜地指著一個方向,衣袂也斜斜地指著同一個方向。于是,他和他身邊同樣清瘦、同樣指著一個方向的柳條一樣,看上去非常的飄逸,而且固執。
當這個人從西湖北岸走過來,踏上西泠橋的剎那,如一只光潔的雞蛋從蛋殼中脫穎而出,一切繁華的背景被他拋在了身后。他走下西泠橋,往左拐,沿著一條小道,慢慢踱到了孤山的東北麓。
孤山是西湖北部的一個島,因獨處湖中而得名。它有三個特點,第一,它只有38米高,是西湖群山中最低的山;第二,它是湖中最大的島;第三,它與湖心亭等其他島相比,離堤岸最近,僅一橋之隔。就是這一橋之隔,既隔開了喧鬧與清靜,又使人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隨意去孤山走走。
孤山碧波環繞,花木繁茂,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山道小徑悠遠深長,是一座融自然美和藝術美為一體的立體園林,其景色早在唐宋就已聞名遐邇。
沿著平緩的綠色山坡往上走,踱進花樹掩映下的幽深小徑,就像走進只屬于你一個人的心緒里,曲曲折折,明明暗暗,但終究會豁然開朗。停下來,放眼遠眺,煙波浩渺的西湖和你隔著一層鏤空的枝葉,感覺很遠,又很近。隨意找塊山石坐下,吹吹風,嘆嘆氣,心便會慢慢靜下來。
多少年來,人們把孤山當做放牧心靈的草原。當然,羊放過風,吃過草,總是要回家的。因而,直到一千年前,這個中年男人出現在孤山前,沒有哪個屬于鬧市的人動了真心要在孤山住下來。
一千年前的那個早晨,一只飛鳥從孤山飛過,看見了這一時刻一個人走下西冷橋,走進了孤山坦蕩的抱。
這個人將手搭在已經有些皺紋的額上,皺起眉,朝山后的天色看了看。
孤山南麓的天比北麓的藍,飄著幾朵單薄的云,山頂的枝枝葉葉被八九點鐘的陽光刻成了一幅巨大的剪紙。
那么,等太陽照到北麓,該是下午了吧?
他低下頭,陷入了沉思。
這時,有一種聲音漸漸朝他逼近一一是孤山南麓的湖水在金色的陽光下耀眼的光芒,是漁船豐收后的歡唱,是游人在錯落有致的亭臺間的笑鬧,是文人雅客們落地有聲的咬文嚼字,是卷簾掩映后的江南絲竹……
他突然覺得有點煩。這些來自兒時記憶里溫暖的聲音,他并非不喜歡,但此刻他卻想遠遠地避開它,否則,他沒有必要從更加繁華的遠方回到故鄉錢塘為自己找一個安身隱逸之所。
就是這兒了!背陽的地方永遠比向陽的地方清靜。這個人在心里說。
從此,這個人留在了孤山,這一留,就是二十年,一段“梅妻鶴子”的千古佳話也隨之拉開了序幕。
這個人就是北宋著名詩^林和靖。他生于錢塘(杭州隋朝之前稱“錢塘”),原名林逋,從小資質聰慧,立志為學。成年后,游學于江淮間,以詩會友。他作詩填詞、書法繪畫,造詣精深,但秉性恬淡好古,無視富貴功名,不求榮華利祿,自題:“道著權名便絕交。”一生不出仕,連宋真宗都請不動他。
歷史的細節果真是我想像的那樣嗎?
不知道。
當我在一個雪霽的午后來到孤山,在剌胃,的寒風里渴望陽光快一點從孤山南麓移到北麓來時,我實在匪夷所思:
生前死后,林和靖都將孤山東北麓作為自己的安身之所,那么,他為什么會對難得一見陽光的孤山東北麓情有獨鐘,而不是向陽的南麓呢?
他來孤山之前,孤山有梅嗎?
他種下三百六十棵梅樹,本意是為觀賞,還是為生計?
歷史永遠只記住晦澀的結論,而忽略有血有肉的細節。
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寸間里,林和靖是忙碌的。他選了孤山麓一塊高地,圍了一個園子,在云樹掩映下結芧為室,編竹為籬,美其名曰“巢居閣。”用他自己的話說:
“繞舍青山看不足,故穿林表架危軒。但將松籟延嘉客,常帶嵐霏認遠村。”
又臨水修了一個水軒,置了一些簡樸的家具,便住了下來。
如果說,孤山是母親的懷抱,巢居閣便是母親的子宮,讓他終于有了回歸的感覺。
轉眼,冬天到了,下雪了。
孤山仍然是他兒時記憶里的孤山。經歷了幾十年風霜后,如久違的家人,乍然相見,百分之二十的陌生感融化在百分之八十與生俱來的親近感里。他一個人,孤山也一個人,孤山的一切,便成了他的伴。他凝視一棵草,草就是伴;他靠在一棵樹上,樹就是伴;他和一只烏鴉說話,烏鴉就是伴;他仰頭看一朵云,云就是伴……不僅孤山,整個西湖山水,對于他,都是如此。
然而,閑放孤舟遨游湖山時,一種時有時無的失落感侵擾著他。總覺得,孤山一一這天籟般美妙的樂章里,還缺少一種音韻,是什么呢?
一個雪霽的清晨,他從長夜中醒來,忽覺暗香盈室。他吃驚地推開了窗。一樹梅花,正遠遠地依水而立,如他命里的知音,毫無預兆地猝然來到了他的生命里,并恰恰暗合了他內心深處最本質的秉性。他的眼里慢慢涌起了淚,那顆似乎仍在流浪的心,終于找到了最終的歸宿。愛的潮水洶涌而來一一是對妻子那樣的愛。
于是,次年春天,他在屋子周圍的山地E開始栽種梅樹,第二年接著種,第三年還種……日積月累,整整種了三百六十株。
就像現今的文人,原先把寫文章當做玩,后來慢慢當成了謀生的技能。林和靖一開始種梅是喜歡,后來梅竟成了他的衣食來源。他把三百六十株梅樹所賣的錢,包成三百六十包,每日取一包,或一錢二錢,用作當日的開支。從此,這個人的生活不知不覺間進入了一種令古^和今人無比羨慕的狀態一一不富,但衣食無隴、清閑自在——一種特別“小資”的理想生活。有人說他做秀,有人說他是與現實過不了幾招敗下來才屈身隱退……他不管這些,他喜歡,什么東西擋得住喜歡?“水黑屏風狀總非,作詩除是謝元輝。溪橋裊穿黃落,樵斧丁丁隔翠微。返照未沉僧獨往,長煙如淡鳥橫飛。南峰有客鋤園罷,閑依籬門望卻歸。”
這首《孤山后寫望》,把他從容的生活活生生地展現在人們眼前。
這是平常的日子,而梅花開時,他便經月不出門,飲酒作詩。
是怎樣的一個月夜?他來到湖邊,站在梅下,吟出了流芳百世的那句詩: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梅靜靜依水而立。
梅聽懂了這一千古絕唱。
梅用芬芳的話語回應著他。
梅想,我是多么幸運的一樹梅啊。
梅成了他的妻。
他永遠忠貞的妻。
后來,他臨終時,對滿山梅樹說:“二十年來,享爾之清供,已足矣。”他死后,梅林似有感應,慢慢荒蕪了。到如今,孤山已找不到一棵古梅。
當然,他還養了兩只鶴。
林和靖雖然隱逸了,但聲名遠播。上至當朝者,下至四方達官貴人、平頭百姓,對他欽佩有加,造訪的人很多。郡守薛映就特別仰慕他和他的詩,因而政事之暇,時常到孤山來,與他吟詩唱和。當他外出游玩,或者踏訪寺僧時,如果有客人來到家中,家童就會把客人請進屋,然后把鶴放出去,招呼主人返回。
鶴輕輕掠過天空。
鶴一眼就能認出他。
鶴停在他肩上,默默無語。
鶴成了他的兒子。
他永遠孝順的兒子。
后來,他臨終時,撫摸著鶴的身子說:“我欲別去,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汝往還可也。”但他死后,鶴沒有飛走,而是在他墓前悲鳴而死,后人將它們葬于主人的墓側,墓名“鶴冢”。
他走了,鶴死了,梅也死了,巢居閣也死了,留下空谷回聲,如他的來處——母親子宮里的余音,一繞一千年。
現在,他在時間的深處,睡著。
雪霽的午后,幾枝新種的臘梅在他的墳邊,隔著一條小路,散發著難以覺察的幽香。幾個少男少女笑著叫著在他的墳邊打雪仗。
墓碑上,記載著元代林和靖墓被盜時,發現棺中只有一塊端硯、一支玉簪的事。有人說,他死后,便已“夜下玉棺葬湖水”。其實,他已與孤山融為一體,睡在土里,睡在水里,都是一樣的。
我伸出手,輕輕觸摸了一下被殘雪覆蓋著的墳頭。
我的手冰冷冰冷的,他的墳頭也冰冷冰冷的。相隔整整一千年的時空,此刻,我們卻心靈相通,因為這相同的接近零下的溫度。
一陣風吹過來,樹上的積雪紛紛而落。
我仰起臉,看見高高的雪杉樹在下雪,在金色的陽光里下雪。
二春天里的輕舞飛揚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西泠松柏下。
——南齊·蘇小小
在孤山,在時間的更深處,徜徉著一個人。
春天,當我一個人沿著北山路,定到西泠橋畔,就會遇見她—一個才情兼備、風華絕代的江南女子。
她旁若無人地與我擦肩而過;小巧玲瓏,巧笑嫣然,黑發飄飄,白衣飄飄,步履飄飄,仿佛一個影子。
的確是一個影子。是我心里那個永遠清麗脫俗的影子,那個和我同姓卻離我一千五百多年的影子。
她,就是南齊時杭州著名歌伎蘇小小。
春天,當你一個人沿著北山路,走到西湖邊,在西泠橋畔,會遇見一座和她有關的古亭——慕才亭。
“金粉六朝香車何處,才華—代青冢猶存”,“千載芳名留古跡,六朝韻事著西冷。”
兩副楹聯,將你帶回遙遠的錢塘一
蘇小小出生于錢塘一戶儒商之家,是獨生女兒,因長得玲瓏嬌小,就取名小小。她聰明靈慧,又深受家風熏染,自小能書善詩,文才橫溢。可憐她十五歲時,父母就相繼謝世,怕睹物傷情,便變賣了家產,和乳母賈姨移居到青山環繞、碧水盈盈的西泠橋畔,在松柏間造了幾間瓦房。一院梨花,一墻書,一張古箏,幾件樸素的家具,陪伴著她遠離紅塵的閑居生活。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夢斷彩云無覓處,夜涼明月生南浦。”
一個女子,年輕加上才華已經是一種富足,上夭又賦予她絕世美貌,讓人心里隱隱地不踏實,上天再賦予她一個個自由而寂寞的日子,便注定了她生命的凄麗。蘇小小,這位才貌雙全的少女,以她的花容月貌和用以遣懷的詩詞,令無數仕宦客商、名流文士醉神迷,紛紛慕名而來,哪怕只與她對坐清談,或遠遠地聽聽她的琴聲歌聲。
對于人們而言,蘇小小就是那座孤山,自然、幽深、神秘、美麗、不俗,雖一橋之隔,想離開,卻吸引著你,想深入,卻婉拒著你。
每當春天來臨,西湖邊群芳吐蕊、嫩草如金,踏春的人們就會看到一輛裝飾艷麗的油壁車行在西湖邊。習習清風里、楊柳碧波間,蘇小小緩緩走下車,氣定神閑,臨風而立。湖山因她而成了仙境,她仿弗一位落^凡間的精靈,霎時照亮了整個西湖,撥動了無數人的心弦,在那個非同尋常的春天里,也撥動了名門公子阮郁的心弦。
他愛上了她,愛她的才貌,更愛她的內心,那種遠離平庸和繁雜的率真。她從來不在意世人的評說,她覺得,上天賜與她美,她把美展示給世人,就像一朵花的開放,是自然的,美好的,而不是罪過的。
他們相遇,相知,相愛,盡情享受因山
水而美麗的愛情,因愛情而更美麗的山水。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泠松柏下。”
蘇小小放聲高歌,毫無保留地歌唱著她的第一次愛情,也唱出了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深切愿望。
于是,賈姨做主為他們定下終身,選了個黃道吉日,張燈結彩,備筵設席,辦了婚事。
不久,阮郁的父親聽說兒子在錢塘與妓女廝混的消息,惱羞成怒。雖然蘇小小并不賣身,但在人們眼里,她終究是一“詩伎”、“歌伎”。他立即派人將阮郁騙了回去,嚴加看管,不許外出半步。
從此,蘇小小失去了此生惟一的愛,也迷失在萬劫不復的命運里。她一天天盼著他回來,卻一天比一天失望,一天比一天心灰意冷。她的身邊從不缺少愛她的人,但是,她純凈如初的心只裝得下一個人。
又一個春天來臨了,蘇小小穿過滿院潔白的梨花雨,一個人來到西泠橋畔,孑然獨立。她側耳傾聽著,仿佛真的聽見了那熟悉的馬蹄聲。她朝著馬蹄聲飛奔過去,卻被自己頓然醒悟的淚水絆住了腳步。
天下著蒙蒙細雨。孤山與她只一橋之隔,卻像隔了一年那么遠。春天的往事,雖然只有一年之隔,卻已如同隔世,惟有那份傷痛,似孤山的曲徑亭臺,已經烙在孤山的靈魂里,每一步,都痛徹肺腑。
一陣湖風吹過,銀針般的雨絲扎在她臉上,孤苦伶丁的水烏的影子投進了她的心里,寒意浸^了她的骨髓。
小小的風寒,對于一顆枯萎的心,便是一場致命的風暴。十八歲的蘇小小,因調治不及的感冒而香消玉殞。臨終前,賈姨問她還有什么未了之事,她微笑著說,我能在青春年少最美的時候死去,是上天列我的仁慈。此生別無他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負我對山水的一片癡情。
是啊,沒有美的生命,仍然可以很精彩。沒有愛的生命,即使長過百年,又有什么意義?
但青春年少死去,她果真心甘嗎?如果,她仍然擁有阮郁的愛情,她何嘗不想與他白頭到老?即使老態龍鐘,難看至極,即使世人都離她而去。如果她仍然擁有阮郁的愛情,她會忽視那場小小的風寒嗎?
“墓前楊柳不堪折,春風自綰同心結。”世人怎樣癡情的江南女兒心,后人怎知西湖水里,凝結著多少江南女子執迷不悔的淚。
我曾經在孤山固執地尋找蘇小小的墓。后來在書上看到,其實她的墓早就不在了。如今的孤山是一個真正的公園,誰也不可能來這兒買塊地,住下來,或者長眠。幸存下來的幾位名人的墓都被修葺一新,成了有名無實的景點。但我知道,她在,在孤山的深處,睡著,“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
她在安睡嗎?
還是,會時時從夢中驚醒,站在翩翩起舞的月光下,聆聽遠處那永遠不會響起的馬蹄聲?
春天,我一個人,沿著北山路,走到西湖邊,在西泠橋畔,又遇見了她。
她旁若無人地與我擦掮而過,小巧玲瓏,巧笑嫣然,黑發飄飄,白衣飄飄,步履飄飄,仿佛一個影子。
定睛看,卻是一位衣著時髦的妙齡少女,正輕盈地向著孤山走去。
游人如織,瞬間把我們分隔成了兩個世界。
忽然想起在網上不知誰留的一個帖子,開頭忘了,只記得讓我動容的結尾:
半年之后,他決定啟程回國,回來找她。他找遍了西湖北岸的旅館,最后在孤山對面的香格里拉飯店找到了一點線索。服務臺小姐說半年前的確曾有過一個像她那樣的小姐來訂過房間,三0六。他按捺著狂跳的心,走了進去。
湖水在一面墻壁的窗戶外面,蒙了層水霧,那是中午的景象,平和寧靜。蘇堤上柳樹依舊,白堤上孤山依舊。她應該看到這些,在他所在的位置。
在窗臺的角落里,留著一些極細的鉛筆字。不會有人注意,除了他。那是她留給他的一首重見西湖的小詞。
他邊讀邊用食指仔細地擦去,讀完后無力地抓過一把白紗窗簾埋首其中。紗簾中陳腐的灰塵堵住了他的鼻息,那些流出的淚水浸出很快就會陰干的痕跡,西湖上的夜燈漸漸地亮起來。
多么相似的兩個故事,相隔整整一千五百年。一千五百個春天在西湖來來往往,卻帶不走一滴水,一絲垂柳,一片碧桃。一個一個腳印重疊著,一場一場相似的愛恨情仇還在上演。
我回過頭,果然看見,西湖上的夜燈漸漸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