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diǎn)嘀噠嘀噠地打在阿布的篾帽上,濺起一些芝麻大小的水珠。水珠有些飛開了,有些落在了阿布披的蓑衣上。阿布此時正蹲在一棵一人來高、一圍多粗的只長些小樹枝的老樹樁下,剝剝剝地咂著他那根兩尺長的煙鍋,兩眼望著齊腰高的包谷苗發(fā)呆。他的兒子拖矣穿著雨衣站在隔他兩三公尺的地埂前。剛剛下雨時,拖矣就勸他爹:“阿爹,不要蹲在樹下邊,這六、七月的天氣,一會兒打雷一會兒扯閃,危險得很!搞不好會著雷打呢!”
阿布有些鬼火怒了,兒子說話有時侯真是屁臭得很!于是罵了起來:
“背時兒子,雷咋個要打你爹?你爹哪天干過背時的事了?”
雨下了一個多小時后慢慢停下來了。拖矣看了看表,說:
“阿爹,都快六點(diǎn)了,我們收工吧!”
“收哪樣工?還可以薅幾鋤呢嘛!”阿布說完話狠狠地瞪了拖矣一眼。
拖矣不再作聲,他估計他爹心情不好。
父子倆沉默了一支煙的功夫。阿布自言自語地吼出一句:
“這個短命姑娘!”
“阿爹,你罵誰呀?”拖矣問。
阿布說:“我罵哪個你不知道?你妹妹薩奇這個沒心沒肝的人,今天真的跑去退彩禮去了!她說她不喜歡扯左村那個索呼。昨晚你出去玩,她跟我吵了一個晚上,要去退了她的親事!那個索呼還不是她自己談的,我又沒包辦!我作為一個老人只是做了些禮節(jié)性的事而已,給他們倆個辦了定婚酒席,算是盡了老人的責(zé)任!你薩奇就是跟了泡狗屎也得認(rèn)著!我阿布在三村八寨哪年干過這種事!說話不算數(shù),我阿布吐出去的口水你叫我咋個吸回嘴里頭嘛!我阿布還算什么人?你妹妹薩奇跟老水牛一樣犟,牛角一彎哪個還掰得直!我氣了說,你要退你自己去退嘛!沒想到今天早晨她真的就去了!我倒要看看她會把這樁事辦成什么樣子!”
“阿媽要是還在,一定會被她氣得半死”!拖矣說。阿布接著抱怨說:“祖上的規(guī)矩怎么就不講了呢!別人罵不聽話的娃兒,老是罵有娘養(yǎng)無娘教的!你媽雖然去世了,我哪一天忘了教你們咋個做人。薩奇呀薩奇,你不害羞我還害羞呢!去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五定了親事,今年臘月里頭就辦喜事,說得好好的,咋個像這六、七月的天氣,說變就變了呢!”拖矣說:“阿爹你是有些咚隆呆來糊里糊涂了。去年小妹和索呼定婚時候還沒到年底,到年底時列多這個短命鬼就回來了!鬼曉得他用了哪樣辦法,把我小妹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阿妹的心就開始變嘍!”
阿布倒還是頭次聽說薩奇要與列多好。他想起了列多,不就是出去當(dāng)了三年兵嘛,犁山地用不著飛機(jī),掰包谷用不著大炮,有啥子好稀奇的嘛!再說,瞧他家那種窮樣子,三間祖上傳下來的土掌房,老朽得要命,看上去就像個喝不了一兩硬要喝半斤的醉鬼,歪偏歪偏的,風(fēng)都吹得倒。列多家自古就沒出過什么像樣點(diǎn)的人物。我阿布家大小還出過兩個掌火人。拖矣的爺爺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長又當(dāng)過大隊支書,十幾個生產(chǎn)隊好幾千人照樣掌得下來,自己大小還是個村長,粟高村還不是由我掌火。我阿布家算是出了兩朵小雞縱。列多家出過哪樣?貧農(nóng)協(xié)會小組長也沒得膿血(本事)整一個當(dāng)當(dāng)。真是漢子一個個,爛菌一朵朵。這個背時列多這幾年出去當(dāng)兵見了點(diǎn)世面,會刷牙了,會喝那種馬尿樣子的啤酒了,有哪樣了不起的!憨狗尾巴翹上天,嘴巴照樣吃著屎!薩奇這個背時姑娘也是,三村八寨最麻利(美麗)的一朵馬櫻花,好端端的人不當(dāng),要去攪一盤濫事,把大糞往身上抹。
“早曉得阿妹是去退親,我跟著去就好了!”拖矣說。
“你跟著去就會好?你以為這種事是哄娃娃玩的?人們說些丑話讓你恨不得把臉裝進(jìn)褲檔里的滋味伽格嘗過了?你去的話,腦殼子都血捂哩啦的了!”阿布說。
拖矣說:“這個列多,何止是哄我阿妹,村里的年輕人都被他哄得像蒼蠅聞見臭肉,圍著他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他說是這個村子再這樣下去富不起來了!現(xiàn)在烤煙雙控不準(zhǔn)多種了,要想些門道才行。老祖宗盤這些土地盤了幾代沒盤出什么名堂,不動點(diǎn)腦怕是搞不出什么名堂了。他還對我家隔壁的二爺說,你家的羊子太多了,你是養(yǎng)羊老師傅了,咋個會越養(yǎng)越窮!過一久,我找個戰(zhàn)友來幫你買掉三十幾只,六七千塊錢穩(wěn)穩(wěn)地拿,這樣的話,今年收入全村就你家最多了!這山羊在廣州那邊貴得很,干什么干通了就有整場(賺頭)了!要好好地養(yǎng)。說來說去他就跟大老板一樣,想有多少錢就有多少錢,說話比鄉(xiāng)長還二氣!照他的意思是粟高村這樣下去是富不起來了,這個村由他來掌火才行。這不是明擺著要逼你下臺啊!哪個掌火祖宗有規(guī)矩,他不是曉不得。我想他那個爛舌頭遲早會伸到你耳朵根,說得你心里頭熱乎乎的,他心里嘛,早就打著你的鬼主意嘍!列多這個人,出去三年就不曉得自己是什么尿樣了,肚子里頭的包谷飯都還沒變成屎呢,就想整這樣整那樣!”
“有人想當(dāng)就讓給他當(dāng)嘛”!阿布說完就站起來,朝鋤頭把上磕了磕煙灰,把鋤頭扛上肩,說:
“走走,回去整飯吃去了!”
天色漸漸黑了。阿布和拖矣父子倆在火塘邊喝酒。薩奇一身濕漉漉地回到家里,進(jìn)屋就喊了聲:
“阿爹,阿哥,吃飯了?”
“吃個屁吃!你濫到哪里去了?”
“算了,阿爹。喝酒喝酒!世間的事情說不完,酒碗一端心放寬?!蓖弦舆B喝帶勸。
薩奇一聲不響地舀了飯,端到火塘的另一邊坐著,邊烤火邊吃飯。
阿布只顧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喝得有幾分醉了,便問:
“拖矣,你是不是想當(dāng)村長?”
“是的,這村子要是由我掌火,不會出什么大事的?!蓖弦幼孕诺卣f。
“阿哥,你都要掌火的話,這村子里頭掌火的人多得用畚箕撮都撮不完!”薩奇挖苦說。
“阿妹,你太小瞧人了!這一點(diǎn)本事都沒有,還算哪樣人?”
“就憑著你那點(diǎn)小本事?”
“你不相信?”
薩奇說:“我當(dāng)然不信。莫翻那些老皇歷了,你能上山打斑鳩,下河逮石蚌,夠你下幾頓酒?這點(diǎn)小本事算哪樣!”
阿布呷了一口酒,對薩奇說:“薩奇,你爹我福氣好過頭了,還要吃你一回定婚酒!這種福氣我倒不想要!牛吃牛背,馬吃馬馱,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兜著!老子不吃酒先告醉!”接著又說:“拖矣,你我想到一起了,這掌火人還是由我們家的人當(dāng)好,讓一個村的人平平安安?!卑⒉颊f話的聲音七上八下,高一句低一句的。
有人來通知阿布第二天上午去村公所開一天會。阿布只好早早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阿布就戴上篾帽,披上蓑衣趕到村公所開會。鄉(xiāng)長和村公所主任講了一天反復(fù)要求各村村長動動腦筋想想辦法。糧食嘛要增產(chǎn),錢財嘛要增多??緹熾p控以后,巴望著煙葉變成票子是不行了。要想著用其它東西來變成票子,慢慢地達(dá)到小康水平,這方面沒有一點(diǎn)起色的村長,最好讓其他人來掌火算了!不要勉強(qiáng)!阿布聽了一天就只記得糧要增產(chǎn),錢要增多,干不上去的村長就靠邊站這幾句。別的他有點(diǎn)搞不懂。
村公所買了條狗來殺吃。晚餐時鄉(xiāng)長說,我們一起用手榴彈(酒)把這狗日的徹底干凈地消滅掉!各位村長要解開褲腰帶干(吃)飽干夠才準(zhǔn)回去!大家你敬我一口我敬你一口,個個喝得二麻二麻。有個村長醉醺醺地問鄉(xiāng)長那個小康水平折成人民幣要合多少錢?醉得臉紅脖子粗的鄉(xiāng)長興奮得像個小品演員一樣,說這個小康水平,上邊是折成美元,美元嘛是美國佬用的,我沒有見過更沒有用過美元。折成人民幣嘛,折去折來太深奧了說不清楚。小康生活的框框套在我們這一槽人身上就是白天有酒喝,晚晚有奶摸,頓頓有肉吃,夜夜有X日。說得村長們笑得前仰后合。有人說鄉(xiāng)長你呀真是一個熟透了的大桃子掉進(jìn)一個小水塘里頭泡了一兩個月的濫得夠水平的了。不過,鄉(xiāng)長,你這種濫下去,耗子舔貓X危險得很!有人又取笑阿布。阿布,阿布,你們村的小康水平計劃了沒有?阿布笑笑說,我們嘛,先達(dá)到白天有酒喝,頓頓有肉吃再說。“晚晚”和“夜夜”的事是各家各戶的私事,上頭有計劃生育指標(biāo)卡著呢,不用我們操心。我倒是聽說,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搞得最扎實了,他們白天在大肚(隊)上睡大覺,晚上嘛深入小肚摸情況,搞得準(zhǔn)得很!眾人又是大笑。有位村長又說,阿布你們村是有點(diǎn)落后了,電都整不通,黑燈瞎火的哪樣都整不成尿!這種樣子才好過小康生活對不對?你要先把電整通,不然你這個掌火人還掌什么雞巴火呢?掌火人變成烤火人了!晚上只曉得蹲在火塘邊烤火,烤來烤去烤出個啥名堂!
村長在村公所開會,管吃不管睡,吃的不收費(fèi)。鄉(xiāng)長說,你們幾位村長有脹急(結(jié)帳)了,脹急了的趕緊回去挨老婆睡,沒有脹急的留下挨我睡。鄉(xiāng)長這一句黃色的逐客令下得輕輕松松。其實這年頭誰開會還付飯錢。村長們在村公所喝得再醉,也要連夜趕回家里睡。阿布歪歪倒倒地走在山路上。哎,年歲不饒人,才五十出頭,喝了二公兩就開始麻了,要是年輕時候,喝下兩公斤照樣干活。他感嘆自己真的老了。
月光懶洋洋地照在地上,生出來一個影子死死跟隨著他,他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中就到了索子依埡口。索子依是個古地名,意思是強(qiáng)盜睡覺的地方。老古老代時候這地方常有強(qiáng)盜攔路搶人。強(qiáng)盜們睡在路邊曬太陽,等行人一到就搶劫。埡口處有三個岔口,一條路朝著他們村,一條路通向村公所,一條路連接著公路。他聽見不遠(yuǎn)處有嘁嘁嚓嚓的聲音,隨后又聽見腳步聲。他不信鬼,先以為是老鼠在林間躥動,后一聽,是一群牲口的腳步聲。他估計是誰家的牲口丟了,現(xiàn)正在路上走著。隨即又聽見一聲咳嗽聲,他順手摸到一根柴棍子,一是防牲口撞著他,二是怕萬一真的遇上壞人還可以抵擋一陣子。他把柴棍子扛在肩上,雙手握緊,以便遇到不測時好用力還擊。
是牛群,看上去是四條。他迅速躲進(jìn)路上邊的樹叢中,他已經(jīng)看見兩個人趕著牛走來了,看樣子不是本村人。這條路是唯一一條通向公路的路,這兩個人肯定有什么名堂!“站住——”他大吼一聲一個箭步跳到路中間。那兩人先是一愣,定神一看是一老倌手持柴棍立在路中間,便問:
“你要整哪樣?”
“哼!老子還沒問你們,你們倒問起老子來了!你們要整哪樣?”
“我們要去賣牛!”
“你們是哪一個村的?”
“粟高村的!”
“放你媽的狗屁!你們睜開眼睛看清楚,老子就是粟高村的村長!”
“我們從粟高村買的牛,要吆去賣了!”
“跟哪家買的?”
“名字記不得了?!?/p>
“饒你們?nèi)齼山?,還嫌我老倌不識稱!走走走,跟我回去講清楚,不然不準(zhǔn)走!”
“好好好”。那兩個竊賊一轉(zhuǎn)身就閃進(jìn)路下邊的樹叢里。阿布想追,想想不行,樹林里黑古隆冬的,弄不好會傷著自己。他只好將牛吆回村里,關(guān)在自家的院里。
第二天,村民知道了這一件事,都夸贊阿布。要不是阿布去開會,牛的主子怕都早換了幾個,哪個能把牛找得回來!兒子拖矣也說,阿爹你還真行,兩個偷牛賊都不是你的對手。阿布受到夸獎,只是滿意地微笑著。不過,偶爾也會在心里悄悄地冒出一兩句,瞧瞧嘛,要不是我阿布,解放前才會出的事情又要出了!說我阿布老了可以,說我阿布不行怕是不合!之后的幾天里,他的耳邊老是回響起那天村公所開會時村公所主任和鄉(xiāng)長講的話。莫非真的是要讓自己靠邊站了?不!不可能!火藥槍打月亮聽都沒聽說過也絕對不可能!我阿布哪一天落后過。記得自己剛當(dāng)上隊長時,干起事情來火著槍響說一不二。那年他喊上村里的青壯年們浩浩蕩蕩開進(jìn)村對面的山地里。東風(fēng)勁吹,紅旗飄揚(yáng),戰(zhàn)天斗地不打半點(diǎn)折扣。那是一塊坡地,瘦得要死,村民們說,種下一匹坡,收得一鑼鍋。晚上沒法干活,他托縣委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工作隊的同志買了三盞汽燈,晚上點(diǎn)著燈大干,一年多的時間里,就將對面的坡地改成了平地。新開出來的地生得很,種什么下去都黃皮寡瘦的,不成個樣子。他又帶著大家積肥,農(nóng)家肥像被子一樣把地捂了個嚴(yán)實。地催熟了,第二年糧食獲得大豐收。產(chǎn)量成為全公社第一,成了全公社學(xué)習(xí)的榜樣,公社還組織全公社的生產(chǎn)隊長來參觀呢。粟高生產(chǎn)隊當(dāng)年就被評為縣里頭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先進(jìn)生產(chǎn)隊。他也被召去縣里頭開會,和縣官們握手、照像,風(fēng)光得很。拖矣他老爹(爺爺)也說,我家阿布超過我了,我當(dāng)大隊書記還沒得這么大的本事。那年他被召去縣里頭開會的那張照片舊是有些舊了,可還在堂屋里掛著呢,這樣的照片粟高村又有哪家有得起?拖矣他媽那時候也是四村八寨最麻利(美麗)的一朵馬櫻花。一家有女百家求,一女麻利千家要。她家的門檻差不多要被求親的人踩爛了,她家就是不答應(yīng)人家。是啊,誰會把鮮花插在馬屁股上呢?都只會往馬頭上插。阿布家上門求親,她家二話不說就答應(yīng)了。他阿布哪點(diǎn)像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馬尾穿豆腐提都提不起來。扯左村那個索呼就不提了,就是列多,哪個又有本事叫我家薩奇咯噔不打一個就嫁給他。村子里頭這些人也是,咋個會現(xiàn)在才曉得我的厲害!你們種的地還不是我?guī)烁某鰜淼?,沒得這些地,你們還在吃苦蕎粑粑和洋芋呢,肚子吃得飽不飽還曉不得呢。
阿布依舊領(lǐng)著兒子去薅包谷地。家里勞動力少,常常在別人家之前動手卻總是落在人家之后薅完。列多這個背時兒子倒不用薅什么包谷,他栽了一坡的辣椒。阿布望著對面山上薩奇像一只快活的山雀跳來跳去收辣椒,薅自家地咋個不見這么攢勁!昨晚列多家來請工幫忙。說有車來拉辣椒,要許多人幫忙才行。阿布二話沒說,答應(yīng)薩奇去幫忙阿布很干脆,哪家有活干不完打一聲招呼就派兒女去幫忙。粟高村請工幫忙,今天你家?guī)臀壹?,明天我家?guī)湍慵?,以工換工,招待兩頓飯就行了。列多回來后,另摘一套,請個工給二十塊,管一頓中午飯。村民們說,列多有的是錢呀,這種整法好得很!他阿布倒不稀罕這二十塊錢,他要是不當(dāng)村長,就是給一百塊你列多也不一定請得動我家的人去幫忙。去年底,列多忙著撒辣椒秧,村里人覺得好笑,這個列多當(dāng)兵回來咋個盡做些女人活路,成天不是撒豌豆就是種辣椒,能成啥氣候?十冬臘月歷來都是砍柴翻地,殺豬買米,過大節(jié)氣,男人喝酒,女人下地,哪有種辣椒的?村里頭只有幾個男人學(xué)著種了點(diǎn),六、七月間正沒錢,賣賣辣椒就有了。哎,哪個想到這些呢?看來列多要發(fā)大財了,種辣椒撈得一大筆了。有人說這列多怕要變成一朵雞 ,依他阿布看,這列多是不象其他人,像山上的獨(dú)雞 ,怪里古董的,誰敢喜歡呢?他列多家哪能出會么雞 呢,說到底是一朵爛菌而已。薩奇有可能是兩只眼睛一幅心腸都被列多的花花大錢迷昏了。
拖矣見他爹正朝對面山上望,便說:“爹,你看我們這樣種地還有多少盼頭,這種整怕整不贏人家嘍!”
“餓不死你的!你著急些哪樣?你有這點(diǎn)心思,咋個不見你有什么膿血(本事)?”阿布說。
“我沒得膿血!我老爹和你一個當(dāng)大隊支書,一個當(dāng)村長,當(dāng)了幾十年還不是那個鬼樣?那么一間土掌房一住幾十年,還不是到我手頭才變成大瓦房!”拖矣說。
“這個算哪樣!還不是我阿布當(dāng)村長,村公所來名額優(yōu)先照顧你,你才有這點(diǎn)油腥氣!四月里頭你賣桃子咋個背著幾張假錢回來?莫說了,說了羞人,錢都認(rèn)不清還覺得了不得!”阿布譏笑拖矣。
拖矣不答話,埋頭彎腰薅起包谷來。阿布想起前些年村公所給名額派人去學(xué)栽煙,他派拖矣去農(nóng)科所一回來就成了村里的忙人,教這家?guī)湍羌?,他家也成了最富的人,土掌房翻蓋成大瓦房。阿布的一番心血沒白費(fèi)。后來又派他去林業(yè)站學(xué)嫁接,一山的桃梨果木結(jié)起來,也賣得些錢了。不曉得這兩年是啥意思,烤煙不準(zhǔn)多種,水果又賣不掉,吹糠見米的事找不著了。想起這些,他感到列多是高過他家拖矣一頭了,不過,這年頭的事情,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今天的列多就是咋天的拖矣,明天的拖矣又會是什么樣子,鬼才曉得。這個娃兒,說他兩句就生氣了,算了,不跟他爭。阿布掏出草煙慢慢點(diǎn)燃,吸了起來,不一會兒就心平氣靜了。
晚上,阿布照例弄起酒來喝。拖矣和他一面扯著些雜七雜八的話,一面用炒洋芋片和臘肉片下酒,菜少酒少話才多。父子倆嘰嘰咕咕講了一大晚上,拖矣覺得時候晚了,說:
“阿爹,我們睡吧!”
“你先睡去了,我再坐一會兒”。
拖矣睡去了,阿布不再吃菜。抽起煙在火塘邊坐著烤火。坐了大半夜,卻不見薩奇來,有些納悶:列多家不管晚飯,這背時姑娘又上哪里去了!
想著想著,他心里不免有些難過起來。心里訴道:薩奇她媽,你怎么早早地把娃兒丟下給我就走了呢,我是不是前世就欠你的帳了,這輩子要老公雞啄鐵核桃硬抵硬地還。現(xiàn)在拖矣還未說上媳婦,薩奇這個背時姑娘又不聽話,不光害了她自己,還害了我們,她叫我們的臉往哪里放呀!我大小還是個村長,說話不算數(shù),我在四村八寨怎么過!要是你還在,她肯定不是這樣的。對了,一個姑娘家,深更半夜不回來,她整哪樣去了!莫非是又去找一個新相好!又是哪個怪人跟她好了!聽說列多跟她好,我倒要看看,這是不是真的!
他索性又飲了一碗酒,準(zhǔn)備出去偵察偵察。偵察這個詞是從電影里學(xué)來的。夜深了,只有微弱的光亮照在路上,看不清路面。住慣的山坡不嫌陡,走慣的山路不怕黑,酒再醉他也走得了這山路。他要到姑娘房附近看一看,這薩奇到底跟誰好!畢竟路遠(yuǎn)山高,他走得有些氣喘。歇了幾回氣,才爬到東山林里,在東山林里走十多分鐘,就到姑娘房了。不知名兒的小蟲發(fā)出種種古怪的聲音,他聽?wèi)T了,夏夜是小蟲的好時光。他悄悄地走到姑娘房前,見那個小窗還透出一點(diǎn)燈光。
他輕手輕腳做賊似地向小窗靠去。他多么希望到小窗那兒一眼望進(jìn)去就能看見薩奇旁邊坐著的如意郎君是誰。當(dāng)然他不希望是列多那朵爛菌。
他將頭湊到窗前,凝神定氣地看了看,不見什么人,但里面確實有竊竊私語聲。這姑娘房是他指揮建蓋的,為的是青年男女們好談情說愛,提供這么個場所也是祖?zhèn)鞯囊?guī)矩,約定俗成的。這間姑娘房是樓房,樓上樓下各有十幾張床。樓下供男青年住宿,樓上供女青年住宿。未婚男青年來串姑娘房,夜深了自然按規(guī)矩住宿,誰也不會亂來。小伙們在這里串上了滿意的姑娘后,只要雙方情投意合就慢慢地不來姑娘房了。這時小伙子家就會托媒人求親,雙方同意后就訂下吃定酒的日期,定酒一吃,接著就是張羅結(jié)婚這一步了。
從小窗里只看到一面,另外三面看不清楚。他蹲了下來,心想,今晚既然來了,逮不著你薩奇我就不回去,我要看看是哪個背時兒子串了你!他蹲著,任憑聽得見聽不清的嘰咕聲響著。卻始終未聽見薩奇說話的聲音。
蹲了好一會兒,腳也有些麻了,他才記起來不能再等了,待會燈一熄,說明里面男男女各就各位。薩奇上樓去睡了,你還見得到她嗎?
他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正步走過去對準(zhǔn)門就是一腳,“哐——”的一聲門被踢開了,里面的青年男女們驚得站起來。有人大吼;
“是哪個?要整哪樣!”
“我是阿布,找我家薩奇!”
“你家薩奇沒在這里!”
阿布不信,跨過門檻走了進(jìn)去,他想看看薩奇到底在不在那兒。突然,一雙有力的大手揪住了他的衣領(lǐng),旁邊有人高喊:
“揍死他!揍死他!”
他這才想起自己糊里糊涂地犯了禁忌。怎么能闖到這地方來呢,這不是不懂規(guī)矩嗎!他連忙替自己辯解:
“我家有急事,要叫薩奇回去!”
“有急事你不會在遠(yuǎn)處喊?裝模作樣整哪樣名堂!”有一個年輕人吼道。
“他是粟高村的村長阿布大叔?!庇腥苏f。
“還村長呢,這點(diǎn)規(guī)矩都不懂,揍死他算了!”青年人有些激動。
“你們算老幾?敢動我一根毫毛!”阿布找不到薩奇,心里更火,也吼出一句。
“看你年紀(jì)大了,是長輩,還是自己乖乖地回去吧!要是年輕人,我們早把你揍扁了!”一年輕人說。
算了吧。跟這些年青人爭也爭不出什么結(jié)果,現(xiàn)在道理也在他們那邊,咋個講都不好講。想到這里,他灰溜溜地走了出來。
第二天,阿布夜闖姑娘房的事就傳遍四村八寨。老一點(diǎn)的人都說,這個阿布,還是個村長呢,至少該懂點(diǎn)規(guī)矩嘛!咋個會干出這種荒唐事來。這姑娘房幾百年沒有哪個去闖過,就他阿布是怪物。有人說,阿布怕是瘋了,肯定是想薩奇她媽想瘋了,或者是薩奇退婚把他氣瘋了。又有人說,阿布怕是有點(diǎn)老不正經(jīng)了,搞出啥事情來那是好玩三分鐘,勞改十八年呢!
村人們沒有一句好話,年老的人們在村子里遇到他,都問他,阿布,闖姑娘房的事情咋個說?他不知該怎樣回答。年輕人遇見他,老遠(yuǎn)就躲開了,生怕同他說話會撞上霉運(yùn),不再像過去那樣大叔長大叔短地親熱。
有人又說這種人的姑娘哪個敢要!討去了,萬一哪個晚上他偷偷跑進(jìn)你睡處那還得了!阿布被說得一文不值,連薩奇也跟著貶值了。
阿布聽到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覺得臉沒處放,可薩奇的事情還得搞清楚。他問薩奇,幾個晚上你都上哪里去了?
“找列多哥去了!”薩奇竟一點(diǎn)也不難為情。
“找他干什么?”阿布問。
“不干什么”。薩奇很坦然地說。
“薩奇,我跟你講,你要跟哪個好,堂堂正正的跟人家好就是了!不要偷偷摸摸的!”
“我哪點(diǎn)偷偷摸摸的?”
“我去姑娘房找咋個不見你?”
“怪不得人家都說你瘋,你跑去那點(diǎn)搞哪樣嘛!”薩奇說。
阿布怎么也想不通,這個背時姑娘既不上姑娘房,又不等人家來提親,就跟人家好去了,成何體統(tǒng)格他又沒好氣地說:
“你 是怕嫁不掉,硬要蒼蠅攆臭肉一樣去攆列多,我看列多也怕是要不成的東西!”
“嫁不掉算了,你愁什么!阿爹,我一輩子守著你,你不是更高興嘛!”薩奇說著哭了起來。
“哭什么哭!我一泡尿一泡屎把你養(yǎng)大,還不是想給你找個好人家,為的是你以后的日子好過嘛!”阿布也有些不耐煩了。
節(jié)氣不會等人,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轉(zhuǎn)眼間,火把節(jié)就要到了。在彝家山寨,沒有一個節(jié)日比這個農(nóng)歷六月二十四日的火把節(jié)更隆重的了!那才是一場真正的盛會呀!人們相約在山上,殺雞宰羊,唱歌跳舞,通宵達(dá)旦地圍著篝火狂歡。一切重大的活動都可以安排在這天舉行,如祭祀、選舉掌火人,訂立村規(guī)民約等等;所有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以在這天辦妥,如談情說愛、賽馬斗牛等。好飲的一醉就抖落了半年的辛勞,喜唱的一吼就趕走了一載的寂寞。粟高村的村民們已經(jīng)開始議論今年的火把節(jié)搞些什么。阿布自然得拿主意。他想,既然年輕人都說我把著茅廁不屙屎,我就把茅廁讓出來,選一個新人掌火吧!可這些年輕人跟飄湯油一樣,即使選出一個來,要么是公雞屙屎頭節(jié)硬,成不了大器,要么是狗屙屎干掙,沒得本事硬充好漢。拖矣還免強(qiáng)可以,但不能直接讓他當(dāng)。對了,用祖?zhèn)鞯谋荣惙椒ㄋ彤?dāng)?shù)蒙稀?/p>
阿布又想起那天鄉(xiāng)長在會上說粟高村這幾年的變化是老水牛拉破車慢得很!人吃的水還要去一公里遠(yuǎn)的山箐里背,高壓電線哪年才架得通沒得個譜氣。他聽了有些不高興,我阿布響鼓不用重錘敲!水是箐里的龍?zhí)端贸月?沒有電世世代代還不是過來了!做篾活點(diǎn)煤油燈酒錢總還找得來。至于說什么發(fā)展門路,不好找啊!一家一戶各種各的地,你不能叫人家清一色的種一種東西呀,再說種出來又賣給個鬼老二嗎?當(dāng)村長嘛,就是叫村子不遭偷不遭搶,村民們不吵鬧不打架就行了,又何必講那么多呢?
他覺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丟著面子,像是臉上有雞虱子爬著一樣。女兒退婚,只能說明他阿布沒有教育好女兒,算不上夠格的家長;夜闖姑娘寨,破了祖宗的規(guī)矩,干了連小娃娃都會恥笑的事情,說明自己有時侯也夠糊涂了!村里落后,也正好說明他沒有什么膿血再把掌火人當(dāng)下去了。更氣人的是村里頭的年青人編了順口溜嘲笑他:“說你憨,你說你見過縣官;說你膿,你說你永遠(yuǎn)貧農(nóng);說你老,你半夜三更往姑娘房跑;說你瘋,你半夜攆賊殺沖鋒”。這不是存心要叫他阿布下臺么?鄉(xiāng)長也說粟高村現(xiàn)在是馬屁股了。那天,阿布向鄉(xiāng)長要錢修水池,鄉(xiāng)長說,獎勵是鮮花,扶貧是草料,鮮花要戴在馬頭上,草料要喂進(jìn)馬嘴里,你這種村子,簡直就是扶不起的豬大腸,我是不會把草料喂進(jìn)馬屁眼里頭的。
青棚搭起來了,松毛鋪好了,人們紛紛聚到東山頭的一塊大平地上,殺雞宰羊,歡樂地過火把節(jié)。
阿布要按自己早已準(zhǔn)備好的程序選村長了。老畢摩搞完祭神驅(qū)鬼儀式后,阿布就站到場子中間,大聲說:
“大伙聽好了,我掌火這個村二十多年了,家家戶戶還算平平安安地過來了。這幾天我想了想,這掌火人還是要選一個新的人來當(dāng)才行。再好的馬也馱不了一輩子的柴。今天我們就按祖上的規(guī)矩比一比,哪個贏哪個掌火,這個村子交給他管了?!?/p>
有四個年輕人來角逐了。先比喝酒,要求一人一大碗,一飲而盡。四人很輕松地端起酒一飲而盡。酒可是道門飲,喝了酒不誤事的人才算能人。若是一喝就醉,在這樣那樣的場合三口兩口就醉倒,你還管得了什么人,還應(yīng)付得了什么場合。之后又比槍法,四人用火藥槍射擊五十公尺外的酒瓶。有兩人五發(fā)兩中被自然淘汰。拖矣和另一個五發(fā)四中進(jìn)入最后的摔跤比賽。拖矣過關(guān)斬將,終于贏了。村民們說,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來會打洞,阿布家還是雞 窩,出些小雞樅,又出一個村長了。
因列多這背時兒子沒來,拖矣很輕松地當(dāng)上村長,阿布感到慶幸。他為自己的深思熟慮竊喜。列多呀列多,喝酒你斗得過拖矣么!拖矣天天喝,你一年不喝幾口!喝了酒你打火藥槍怕是靶子在哪里都曉不得了,再說你當(dāng)兵使慣了步槍打火藥槍準(zhǔn)么?兩關(guān)過不了,你咋個與拖矣比!村里這些年輕人現(xiàn)在該看清楚了,小鍋是鐵打的,不是豆腐渣做的,村長不是誰想當(dāng)就當(dāng)?shù)昧?。阿布到人群中間,剛要宣布比賽結(jié)果,卻見鄉(xiāng)長和村公所主任從地里頭鉆出來似的站到自己身邊。他只好先請鄉(xiāng)長講話。
鄉(xiāng)長說,粟高村的火把節(jié)搞得很熱鬧,很有意思!既然全村彝胞都聚在一起,我們就順便開個短會。聽說你們選村長就趕來看看。我想,選村長要看看他有沒有本事帶領(lǐng)全村人致富,有沒有決心為大家服務(wù),要不然再選多少次粟高村還是老樣子。鄉(xiāng)長轉(zhuǎn)身問阿布,你們 是選好了?阿布說,按老規(guī)矩剛選好的,鄉(xiāng)長說;你們這種選法已經(jīng)不行了。能喝酒不能說明有本事,槍法好又派不上用場,再過一久派出所就要來收槍了,還希望有槍的都積極地交出來。摔跤厲害更沒得哪樣意思。節(jié)日里頭大家比比玩玩是可以的,選村長這種整就不行了!上頭已經(jīng)來了文件,村公所主任和村長都要重選,村公所主任以后叫村委會主任,現(xiàn)在的村長就是村委主任,以后選是要正二八經(jīng)的投票選舉呢。今天你們選的村長不算數(shù),阿布繼續(xù)當(dāng)著,以后選著哪個哪個當(dāng)!
拖矣一聽鄉(xiāng)長這么說,氣得恨不得上去給鄉(xiāng)長兩拳。他吼著說,咋個不算數(shù)!這個村長是比賽選出來的,不是阿爹硬塞給我的!我沒走什么后門噢!說話要算數(shù),不服氣的可以再比一盤!祖上的規(guī)矩就這樣,有哪樣錯!
鄉(xiāng)長微笑著說,拖矣你別著急嘛!你真有本事村民們會選你的嘛!今天你也是辛苦一番,得了個第一名,我有獎品給你呢!
“我不要!”拖矣大聲說。
鄉(xiāng)長又說,我發(fā)了幾個村過來了,就聽說你不要。今天你們比也比了,算是體育活動,你是第一名,拿獎是光榮的嘛!說完從村公所主任手里拿過一臺收錄機(jī),送到拖矣手上。
阿布催拖矣說謝謝。拖矣抱著收錄機(jī)愣著站在那兒不說什么。村公所主任對拖矣說,你呀你,列多家抽水澆辣椒的黑塑料管是不是你挖斷的?要想當(dāng)村長,心里頭要想正事才行,不要摘歪門邪道。你曉得不曉得,黑塑料管是列多貸款買的,以后嘛,少干這些事情了。拖矣抱著收錄機(jī),羞愧地離開了人群。
人們感到震驚,紛紛指責(zé)拖矣,咋個能干這種沒良心的事情,人家列多哪點(diǎn)虧待你了!
火把節(jié)當(dāng)夜,阿布和拖矣都沒在山上過,回到家喝悶酒。薩奇早早地做好了飯菜,說要獻(xiàn)飯供媽媽呢。阿布燒了香,拖矣和薩奇磕了頭,之后一家三口聚在一起,算是吃過節(jié)的飯了。
阿布喝著喝著,問起話來:
“拖矣,今天村公所主任說的話啪當(dāng)真?”
“這個狗屁主任!每次下村到我家來,好酒好肉招待他,他今天盡放狗屁,這么多年的酒肉算是喂狗嘍!”拖矣沒好氣地說。
“拖矣,我是問你,列多家的塑料管是不是你挖斷的?”阿布語氣嚴(yán)厲起來。
“是又咋了!不是又咋了!”拖矣頂了起來。
“你不懂我說給你聽,是的話,今天村公所主任是在教你做人,不是放狗屁給你吃!不是的話,我求之不得!”阿布高聲說。
“塑料管是我挖斷的,村長我也要當(dāng),看他列多能把我咋個樣!”拖矣說。
“能把你咋個樣,人家寬宏大量嘍,不然早把你揍扁了!”薩奇說。
“你恐怕是要跟人家賠禮道歉才行!”阿布說。
“賠什么禮道什么歉!要不是這個列多在攪窩子,阿爹你會出今天這個餿主意嗎?我也不會出這么大的洋相!阿爹你也不會去闖姑娘房的,我早就說了,這個列多不是個好東西!”拖矣越說越來勁。
“莫說了,莫說了,過節(jié)就像過節(jié)的樣子嘛,為了一個村長,就把你們整成這種樣子,看著都好笑!人家列多會跟你們爭村長當(dāng)?你們也太瞧不起人了。他退伍時人家叫他在縣城賓館當(dāng)保衛(wèi),一個月包吃包住還拿三百塊都不干呢,他會跟你們爭村長當(dāng)才怪事了!”薩奇說。
“莫再扯這些事了!”阿布也有些不耐煩了。三人吃罷晚飯,坐一會便都睡去了。
拖矣卻怎么也睡不著,他索性起身,又喝了一碗酒,然后怒氣沖沖歪歪倒倒向列多家走去。
列多和他的妹妹、母親正在火塘邊聊天。列多見拖矣進(jìn)來,忙打招呼:
“阿哥,快點(diǎn)來坐!”
“坐哪樣坐!你不服氣當(dāng)村長,還說我挖你家的水管!今天晚上我們就上山去比試比試!”
拖矣滿口酒氣走到列多旁。
“阿哥,你說些哪樣話!過節(jié)你咋個興這種!”列多的妹妹說。
“與你沒得相干,你莫管我!”拖矣吼了起來。
“有哪樣事好好說嘛,阿哥!”列多和氣地說。
“你算老幾?走,今晚比不出輸贏來不行!”拖矣邊說邊去拖列多。
“今天你已經(jīng)贏了嘛”。列多說。
“豹子吃的,你欺人太甚!”拖矣說完,抓起一截木柴往列多頭上打,列多頭往后仰,木柴落在臉上,頓時鮮血直流。列多忙掏手帕擦,不料頭上又挨了一下。列多頓時倒在地上昏了過去。列多的妹妹和母親驚叫起來,跑過去扶列多。拖矣嚇得酒已醒一半,丟掉木柴往外跑。列多的妹妹趕忙請了兩個伙子去衛(wèi)生所喊醫(yī)生。醫(yī)生來了,給列多包扎了一下,輸了點(diǎn)液,列多就慢慢醒過來了。
第二天一早,阿布醒來,知道了昨夜發(fā)生的一切,他急忙抱著一只雞,端上一盆雞蛋去看列多。
“列多,拖矣做錯了事,大爹給你賠禮道歉來了!等會我回去好好收拾他!”
“大爹,不要客氣,我不要緊,你就放心好了!”列多說。
阿布從列多家出來,怒氣沖沖地回到家里,把拖矣從床上拖了下來。拖矣本來還在蒙頭大睡,被他一拖,知道是他爹要發(fā)大火了。
“走走走,今天我送你去派出所把事情交代清楚!”阿布邊拉扯著拖矣邊說。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拖矣說。
“你不去,老子今天死給你看!你以后要咋個整你自己去整,老子死了你的日子就好過了!”阿布話說得很悲憤。
拖矣知道他爹性子很烈,說到就會做到,他怕真的出什么大事,就順從地跟著阿布走了。到了派出所,拖矣把事一五一十地說清楚了。派出所的人說,沒有得事,你們曉得錯了就行了。打人是犯法的,挖人家水管也是犯法的,你們該賠人家醫(yī)藥費(fèi)就賠給人家,該賠水管就賠給人家,我們也就不追究了,下回就再也干不得這種事情了。阿布連連感謝派出所的寬大處理。
這樣又過了一個多月,未見上頭有什么改選村長的動靜,列多家倒真托人來求親了,阿布左說姑娘不懂事右說姑娘不賢惠配不上列多始終不答應(yīng)。媒人喝了三碗酒,不見阿布松松口,只好告退。阿布心里想,我家姑娘才不給你這個不三不四的列多呢!
中秋節(jié)到來了,列多和薩奇要去鄉(xiāng)里登記,要去領(lǐng)結(jié)婚證。薩奇要阿布開個證明,阿布不肯開。說我阿布不同意你和他結(jié)婚,為什么還要開證明給你。薩奇說不開就算了,叫上列多直接去了村公所,村公所的人感到奇怪,又隨同他倆返回村里做阿布工作。村公所的人說,你阿布大小也是個干部,村里邊婚姻不自由的你都要管,你就不能給你女兒婚姻自由!要不得要不得!阿布說,哪有定酒都不吃就要結(jié)婚的!村公所的人說,你不答應(yīng)人家,人家咋個會來吃定酒?你反對人家,人家會來吃定酒嗎?你就答應(yīng)人家嘛!阿布說,我的姑娘,我想應(yīng)答哪家就是哪家!這個列多,我不答應(yīng)就是不答應(yīng)!
村公所的人說,現(xiàn)在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已經(jīng)清楚了,你答應(yīng)也好,不答應(yīng)也好,我們村公所照樣出證明給他倆個登記領(lǐng)結(jié)婚證。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你就不要再干涉他們了,不然犯了法就不好說了!
列多和薩奇領(lǐng)到了結(jié)婚證,他倆打算到年底臘月里頭再辦婚事。阿布不認(rèn)他們倆,讓薩奇好傷心。阿布見著列多就像沒看見一樣。薩奇在家里時,他也不跟薩奇說話。他要看看這個背時姑娘咋個嫁出他家的門。
冬月里頭,農(nóng)事忙完了。鄉(xiāng)上和村公所來了七、八個人,說要來選村民小組長。村民們選來選去,選出三十名村民代表。全村公所篩來選去,又篩五個村民委員會主任候選人。列多亦成為候選人,投票選舉后高票當(dāng)選了相當(dāng)于大隊長和村公所主任的村民委員會主任。結(jié)果倒讓阿布大吃一驚。他列多一朵爛菌怎么成了一朵雞 了!這雞 怪得很!村里頭選舉,選去選來還是拖矣當(dāng)選。阿布心頭的一塊大石頭蔣了地??偹銢]讓列多和拖矣這兩個死對頭碰到一起,拖矣才出了頭,要不這拖矣還真當(dāng)不上村民小組長呢!不過,列多還是高過拖矣一個頭了!他現(xiàn)在想想這薩奇也是怪得很。算了,歪鍋配歪灶,嫁個大隊長級也夠可以了,算她還有眼力。怎么過去自己就沒看出來呢!自己也是一年到頭怪里古董的,讓人覺得好笑。一怪怎么也怪出點(diǎn)名堂了,怪著怪著硬是讓薩奇找到了怪伙子,兒子也當(dāng)上了和村長一樣大小的小組長。他還怪怪地對薩奇說,你們的婚事,想什么時候辦就什么時候辦,說一聲,爹給你們準(zhǔn)備準(zhǔn)備!阿布等了幾天也不見薩奇回話,他才明白過來,現(xiàn)在是小馬拴在大樹上,穩(wěn)妥妥的了,還忙些什么?
列多到村民委員會赴任去了。這兩天回來了,專門到拖矣家來商量修公路、架水管的事。拖矣覺得沒必要再把公路修進(jìn)村,兩三公里遠(yuǎn)的路,歇回氣,再重的東西也背得到公路邊。修公路,又苦又累,干一兩個月才整得通,村民哪個愿去出苦力。
阿布在一旁說,出點(diǎn)苦力咋個不行!一家出一個人,干一個月也行,干兩個月也行!
拖矣說,現(xiàn)在哪個會聽你的!又不是生產(chǎn)隊時候!這個事情恐怕是整不成了!
阿布說,別家出一個勞力我家出兩個嘛,有什么整不成的!
列多說,這樣吧;晚上我一家一戶地去說,看看哪家不同意再說。
臘月里頭,拖矣帶上村里人去修路去了。阿布有一天在工地遇見列多,,就問列多什么時候辦喜事,列多說,路通了再辦吧!
其實列多倒并未急于想著辦什么婚事,他正在忙著他的怪事,為他的怪事忙得正歡呢。